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月亮偏了西。西山的黑云漫了上來，月色淡薄了一點，七八顆星星開始閃閃爍爍地眨巴起眼睛。這時父親倒背著手，手里拿著一把鐮刀，對母親說：“要趕在太陽出山之前把豌豆全部收了，否則太陽一曬，豆莢全裂開，咱們今年的青豆就白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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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歲之前父親并不在我們身邊。他是一名煤礦工人，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那個時代最受人尊重的職業是軍人和工人，父親就是一名工人。在當時，這種身份令我很驕傲。
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父親回來了，說是煤礦改制，四十五歲以下的工人都要下井干活，父親本來的職務是負責給下井工人發放礦燈，改制后也要下井作業。父親的身體本來就單薄，加之遙遠的山村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子女需要照顧，就提前退休回家務農了。
這使常年見不到父親的姐弟三人異常興奮，數我最開心了。因為父親回來之后我就可以有糖吃了，父親每天都要抽一包“花好”紙煙，而這個經常替父親跑腿去買煙的人往往都是我。一包花好煙九毛錢，父親給一元，剩下的一毛錢就歸我了。姐姐和弟弟愛學習，不想在這些方面浪費時間，我比起他倆更貪吃一些，所以就顯得更“勤快”。但父親經常夸我：“娃娃勤愛死人，我們家三個娃娃里環兒最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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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的女兒離不開土地，一生講述的都是有關土地的回憶。八月的秋老虎像把人曬焦似的，淺山地區的人們忙著搶收，豆大的汗水順著腮幫子鉆進衣領。我們家也不例外，父母親領著我們三個子女在一片名叫“趟尕”的土地上收著小麥。五個人站成一排，在父親的指揮下先收已經完全黃了的麥子。那時姐姐已經能夠獨立完成打捆、割麥、綁捆一系列動作。而我和弟弟就比較貪玩，各自占領一塊領地，像老鼠打洞一樣，變著花樣在麥田里用小鐮刀割著屬于自己的“迷宮”。熱浪席卷，熱風在虎嘯龍吟中覬覦這片土地。四處張望除了莊稼還是莊稼，讓人無處躲藏，只能在熱中煎熬。父親心疼我們，與母親商量著：“看把娃娃們熱著了，明年春天，在地上楞坎這栽上幾棵楊樹，不出三五年便會枝繁葉茂，割田的時候在樹底下可以休息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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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三人中我資質最差，學習成績一般，在日常的生活中總能表現出愚笨的一面。記得有一次大伯家里在碾場，讓我把馬鞍放到騾子腿后面，我就老老實實的抱著馬鞍到麥場上。起先放到了離騾子兩米遠的地方，又記得大伯說放騾子腿后面，我就一米、半米直至挪到騾腿下面，誰知這個騾子是個暴脾氣，后腳一下子將我踢翻。頓時眼冒金花，臉上火辣辣的疼，差點沒踢瞎眼睛。麥場周邊還是麥場，碩大的一塊土地被五六家人分成五六個圓圓的場子，秋收時用來碾小麥、豌豆、菜籽等農作物。當我被騾子踢翻之后引起他們的哄堂大笑，他們嘲諷我太老實和呆笨，沒有人關心我是否受傷。我哭著跑回家找父親，父親見到時心疼不已，連忙找來藥膏給我敷上。他嗔怪道：“你就那么老實，別人讓你放哪你就放哪，那今天要是把眼睛踢瞎了你以后可怎么辦。”因為我不聰明，所以在姐弟三人中父親更疼愛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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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說過我的愚笨，當然也就帶來我學習方面的差別，姐姐和弟弟總能表現出聰明的頭腦和優良的成績。相比他倆我就很遜色，看似學習成績在班級排名前五，但分數慘不忍睹。父親經常拿反話激我：“你學習差點也沒事，你姐你弟長大之后掙上錢了我要一點給你，以后就把你嫁到隔壁村子里，等秋天收莊稼時我就在山梁梁上喊你：環環，家里麥子黃了，趕緊幫忙收來。你以后就留在農村種莊稼順便照顧我們。”反過來悄悄讓母親勸導我：“你一個女娃娃不好好學習，以后嫁到農村，可揪了你阿達的心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農村并不注重娃娃們的教育，尤其是對女娃娃。但在父親的心目中一切以學習為重，他一生不變的觀念是讓娃娃們好好念書，考上學，成為吃供應糧的公家人，才會不受苦，才會成為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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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年姐姐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師范，一只腳已成為了一名吃上公家飯的教師。父親特地找人打造了一個木箱子，里面裝上母親做的面大豆和幾件換洗的衣物。那時父親的退休工資只有三百多，難以支付昂貴的學費，村里人勸他：“生下的兩個女娃娃，一個上學了另一個就別上唄，反正到最后都是別人家的人。”父親就討厭這種說詞，回敬道：“我會拼了老命讓我的娃娃們把書讀完，哪怕砸鍋賣鐵、吃糠咽菜都行。”
98年輪到我考學了，那時候農村的孩子們走的最捷徑的一條路就是去上中專。畢業后包分配，直接可以上班。記得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旅行包，同樣的也是準備了滿滿的一包東西，那時候家里條件比姐姐上學時要好多了，臨走時父親還給我買了一雙皮鞋。我甭提有多高興，這種待遇在村里只有考上學的孩子才能享受的到，那個驕傲勁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開學的第一天是父親陪我去報到的，因為出門時按錄取通知書準備的學費和生活費，但是等交錢時，財務室的老師說還要交各種雜費，這樣一來，我的生活費就得壓縮。父親先幫我報了名，然后按指示找到了宿舍，六人一間的宿舍，我住下鋪，父親為我整理好床鋪，我倆坐下來休息，而起身時我忘了這是高低床，頭狠狠的撞到了上面的床鋪，疼的哇哇亂叫，父親急忙忙的為我搓揉，叫我小心。因為第一次出門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一個偏離我村莊的小縣城，我按捺不住一顆興奮的心，看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忘乎所以。高興的和室友們打招呼，沒想到第二次還是撞到了上鋪的床板，父親心疼不已。一邊交代著我干啥不能心急，千萬別忘了上鋪的床板，不能毛毛躁燥的。父親領著我去買飯票，領我去找打飯的窗口，還不忘叮囑排隊時不要擠，以免和別人產生矛盾。父親是擔心我被人欺負。一切完畢，父親要回去了，我便跟在父親后面，一直到了車站，我哽咽著說不想讀書了，要和父親一起回家。父親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又給我買了一個紅薯，說過兩周來看我，然后坐車走了。我跟著車跑了一會兒，直到看不見父親的手，便蹲在路邊哭……現在想來，父親是千叮嚀萬囑咐，空著肚子回了家，把身上帶的所有錢都留給了我，我無法想象父親坐車到山下，如何空著肚子走完那十幾里的山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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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回家，父親日漸消瘦，幾天幾夜睡不著覺，胃里全是水。那時候已經有了病灶，父親從一名工人轉換為農民，經歷的是身體上的折磨，不干苦力沒發養育三個孩子，干苦力吧單薄的身體無法承受。腿上的靜脈曲張已經很嚴重了，一條條突出來的血管看著隨時像爆炸一樣。青春期的我眼里只有同學、朋友，看不見父親的病痛，體會不到作為父親當時的壓力和責任。幫父母下地干活時已經心不在焉，只想盡快逃離農村，自己快快長大，在大城市里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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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最后的告別。父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身患重度抑郁癥，精神極度焦慮。而那時的人們，包括我們姐弟都沒有這種意識，父親飽受疾病的痛苦，腸胃也腫脹如球，氣喛，消化不良，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地里的莊稼活、疾病的纏繞，徹底擊垮了父親的身軀。2003年的農歷4月18日，他就那樣不管不顧的走了，讓我們有太多的來不及。那個寵我的父親走的那么倉促，帶著我們的不舍還有一絲不甘。多少次的午夜夢回，多少次的淚濕枕巾，千呼萬喚也喚不來父親的一聲答應，父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那一刻，我們體會到了作為子女的那份無奈，心如刀絞！想一想，其實父親陪伴我們的日子并不多，也就十年，但是這個十年正是娃娃們需要父愛的時候，父親為了供我們讀書舍不得看病，最后久病成疾，精神上也就崩潰了。
父親去世后，我們姐弟好幾年都無法釋懷，因為當時是我們忽視了父親的身體狀況，缺乏對父親的關心，使父親在世時也沒有享受好的生活。“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親愛的父親，您的兒女對不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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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分我們去上墳，看見父親當初栽種的那三棵楊樹，已經有抱個小孩那么粗了。樹皮皸裂，粗粗糙糙長滿了毒瘤一般的癤子，給人一種滄桑悲涼的感覺。父親當初栽種這三棵樹的時候只想著為我們遮陰納涼。可是不成想父親早已成為一抔黃土，我們多想再大聲地喊上一聲“阿達”。人生如夢父親如燈，這盞燈滅了，再也無法亮起，留給我的是無盡的想念和無處安放的留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