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篆刻家朱簡是我國印界的一個特殊存在,一個對印學有卓越貢獻又易被忽視的篆刻家,一個在中國印史上貌似不起眼實卻又承前啟后的重要角色。
朱簡(1570—1631),字修能,號畸臣、菌閣,后改名聞,海陽(今安徽休寧)人,明代末期杰出的篆刻家和印學家。
△朱簡印作:半日村
朱簡少有異稟,胸懷大志,雖為富家子弟,又處黃山勝地,然其年輕時卻整日閉戶不出,潛心研修印藝——這讓他在當地顯得有些另類。比如他的每天生活安排是這樣的:日復一日地過著上午撰寫印論文章,下午摹刻古璽漢印,晚上研讀前人印學著作的“單調”生活。即使后來他外出四處游歷,所經之處既不游山玩水,也不吃喝玩樂,所做之事無他,“凡江東好事家收藏金石碑版之文者無不到,到必臥觀三日,擇其佳者,手為刊識而后快”,旁者以為是一“癡人”。
但就是這樣一個“癡人”,后來無論在印學還是刻印方面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印學上首倡了“印外求印論”、“筆意表現論”、“品印等級”等等,刻印實踐方面首創“碎切刀法”、“草篆入印”等。其印學著作《印品》、《印經》等奠定了我國篆刻批評的基礎。
比如他花了整整14年(1597-1611)的時間寫的《印品》一書(據聞該書善本現藏于浙江省圖書館),七集八卷,可謂鴻篇巨著,內容涉及古印考證、贗謬匡正等,配以他自己摹刻的古璽印、漢印等,是一本充分反映朱簡治學嚴謹精于印域的著作!陳繼儒贊其為“此周、秦以后一部散《易》也”,評價甚高。
用十多年之久寫一本書,其毅力非一般人可以做到。在我看來,熱愛和執著是朱簡取得這些成就的重要特質。格魯夫說“唯有偏執狂才能生存”,用在朱簡身上,則是“唯有偏執狂才能成就大業”。另一方面來看,可以看到朱簡在這本書上的用功之深,同時也反映出他嚴謹的治學態度!這種鉆研精神放在現在,拿個博士文憑也肯定不成問題。做學問能做到這樣的程度,當真可成楷模!
△朱簡印作:陳繼儒印
朱簡在印學研究上犖犖大成,一生著作等身。除了《印品》以外,他的《印經》《印圖》《印書》《印章要論》《印家叢說》《集漢摹印字》等在我國印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著作。他是我國印史上的“筆意表現論”的倡導者,并且是首開印人批評、印品分級、篆刻流派區分先河的先行者。
由是,他的眾多印學理論上的真知灼見對后世印人產生深遠的影響,比如:
“刀法者,所以傳筆法也。”朱簡《印經》里的這句話被后世眾多印人奉為圭臬,由此發展成“印從書出論”等,朱簡對該論點做了進一步的延伸表述:“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為左,以碎為刀也。”其中“各完筆意”經引申后形成朱簡的“筆意表現論”印學理論。
△朱簡印作:又重之以修能
“使刀如使筆,不易之法也。”在《印章要論》中,朱簡在表明其刀筆觀點的同時,也對篆刻時刀筆的具體運用做了詳細闡述。比如“正鋒緊持 ,直送緩結,轉須帶方,折須帶圓,無棱角、無臃腫、無鋸牙、無燕尾,刀法盡于此矣。”
他把印分為六品:“刀筆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有筆無刀,妙品也;有刀無筆,能品也;刀筆之外而有別趣者,逸品也;有刀鋒而似鋸牙癰股者,外道也;無刀鋒而似鐵線墨豬者,庸工也。”這些都為我國印史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價值。
△朱簡印作:麋公
談及古今取法,朱簡在他的《印經》和《印章要論》里有諸多描述,比如《印章要論》中認為“得古人印法,在博古印,失古人心法,在效古印,何者?古印迄今時代浸遠,筆意刀法刓剝磨滅,已失古人精神心畫矣,善臨摹者,自當求之驪黃之外。余故曰:出土刓剝銅印如樂府鐃歌,若字句模擬則丑矣,又如斷圭殘璧,自有可寶處。”,一語道出了印宗秦漢的本質,并為后來的趙之謙、黃士陵等的印學理念提供了重要的啟發,趙之謙的“漢印妙處不在班駁,而在渾厚。”黃牧甫的“漢印剝蝕,年深使然,西子之顰,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等印學觀點和朱簡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印經》中,亦有大量此類闡述,如“不通文義不可刻,不深篆學不可刻”“摹印家不精石鼓、款識等字,是作詩人不曾見詩經、楚辭,求其高古,可得乎哉。”“印先字,字先章,章則具意,字則具筆......學無淵源、偏旁湊合,篆病也;不知執筆、字畫描寫,筆病也;轉折峭露、輕重失宜,印有白文、有朱文、有口、有邊、有格、有朱白相半、有三朱一白......各有體制,原非率意。”.....
朱簡能更早意識并提出如此精辟的觀點,應當是和他早年下了大功夫潛心研讀前人印著,以及后來從陳繼儒學習,在項元汴、顧從德等大收藏家中遍覽各家所藏古印有莫大的關系。
這些可從朱簡的記文里得到佐證:“余從陳繼儒游,究心于字學,尤精古篆。得顧(從德)、項(元汴)二氏家藏銅玉印,越楮上真譜四千余方,又于吳門沈從先、趙凡夫、疁城李長蘅、武林吳仲飛、海上潘士從、華亭施叔顯、青溪曹重父、東粵陳文叔、吾鄉何主臣、丁南羽諸家,得其所集,不下萬余,由是滌心刮目,埋首研究......”
△朱簡印作:錢謙益印
朱簡的“筆意表現論”“印外求印”等印學思想,以及“草篆入印”“刀法傳筆法”等等篆印實踐,直接影響了后來的明清兩大流派之一的皖派各家。而他在篆刻方面的成就也不遑多讓,董洵評其為“真有明第一作手”,周亮工以為其“寥寥寰宇,罕有合作,數十年來,其朱修能乎?”而朱簡首創的“碎切刀法”還對明清時期另一大流派浙派產生巨大的影響。時人何澍云“鈍丁印學從修能出”(鈍丁即浙派開山鼻祖丁敬),可以說,浙派的用刀法是直接從朱簡碎切刀法發展而來的。晚清印學家魏錫亦曾有詩云“朱文啟鈍丁,行刀細如搯”。由此可見朱簡對中國印壇的深遠影響。
一個人影響在潛移默化中披及后世幾乎所有的篆刻家,這樣的成就放眼整個印史里也是不多見的。或惜的是,由于朱簡處于前有文何后有浙皖的過渡時期,加上時人對他的印風褒貶不一(有開創精神的藝術大家往往要經歷如是際遇),又無弟子傳人,使得朱簡在整個印史長河中顯得不那么耀眼了。
△朱簡印作:龍友
在石安眼里,朱簡既是一個精研印學的理論家,又是一個篆印技藝高超的實踐家,在印學理論和篆刻實踐上都有開創性的卓越成就,加上其執著和嚴謹的治學精神,令人欽佩有加,私以為朱簡在我國印史上應當有更高的地位。
作者簡介:石安,號印山民,生于七零年代,現居上海。精書印,擅藝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