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凰 石
徐繼堅(重慶鐵路作協)
拜謁沈從文的墓,是游鳳凰的唯一心愿。沈從文墓地位于舊城郊外的鳳凰山,步行或乘船都可以抵達。我們選擇了水路,是因為沈從文先生一生對水非常親近,水與他的生命、作品不可分。沈從文說:“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于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水的兼收包容,教導了他“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美夢”。
于是在晚秋的一個早晨,我們乘船順水而下,去看望長眠于鳳凰山中的先生。兩岸新建的吊腳樓密密匝匝,河堤上婦女揚臂搗衣的落槌聲響亮如鼓。盡管河水的清亮與山巒的濃綠,已不是當年先生筆下描寫的那般;但河中也有魚,河灘上的水草依舊在晨風中悠然起舞,兩三只啄食的水鳥不時從船頭疾躍遠去。河中好像有孩童泡在水里嬉戲,一只手卻高高舉起;手掌心有私塾先生用朱砂寫的大字,以辨弟子下河洗澡乎?這就是沈從文讀私塾時,偷偷在午后下河瘋玩的場景。
泛舟沱江上,仿佛跟沈從文先生同行其中,一起搖漿蕩漾,聆聽他講述湘西的往事。先生一半的骨灰就融入在沱江水中,這一江清水中有先生不逝的魂魄;也許先生的精靈已化為一只鳥,飛翔于這湘西的山水之間。九十多年前,從楚辭的發源地沅水的上下游,乃至相鄰的川黔的河道水域,行伍出生的沈岳煥,從大船到小舟,下跳板登石梯,足跡幾乎踏遍這些水域的大小碼頭;漂泊六年的所見所聞刻骨銘心,成為他日后在北平寫作的一座金礦。
沈從文說:“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在他的湘西題材的短篇小說中,那些船夫、水手、妓女、軍人、老板、雜役等各色人物,全都是吃水上飯的,是沈從文最為熟悉的相鄰鄉親。沈從文于1934年初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里,在一個多月的旅途中,他白天乘船、夜泊碼頭,將一路上的見聞與感嘆,用書信寄給妻子張兆和;這數十封家信就是《湘西散記》的初稿。1933年夏天沈從文在山東嶗山,看見溪邊一個哭泣的穿孝服的小姑娘燒紙錢提水,便對張兆和說:“我要用她寫一個故事。”《邊城》中的翠翠就由此而來。在北平的西城,一個每到黃昏就搖響鈴鐺走街串巷買煤油的老頭子,借給沈從文兩百銅錢,幫助他度過了一個年關。這位北方老漢的雪中送炭,讓年輕的過著近乎乞討生活的沈從文終身銘記,并因此塑造了一位善良的擺渡人。“這就是《邊城》中的老祖父,我讓他為人服務渡了五十年船。”沈從文說:“我雖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我文字風格,假如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只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
我問船夫知道沈從文嗎?他將船篙插入水中,說:曉得的,是作家,邊城就是他的,墳就在山上。船夫口中的邊城,既指作品,還指的是一個地方。上岸沿石階小道上山,一會就到了半山腰,走近了沈從文墓地,但就是沒見著墓碑。是走岔路嗎?正在尋找時,驀然就望見山巖下立著一塊石頭,石頭下方放著幾束鮮花。這石頭是墓碑嗎?這就是沈從文的墓碑!!附身下去仔細看,才能發現石頭上方刻有四行小字,而且是墓前唯一的題辭,這題辭是沈從文先生的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這墓碑的確不怎么引人注目,我們之后的幾撥來訪者,都是在走過墓碑的一剎那,才回頭找到的,又都發出“啊”的一聲驚嘆。我們頭腦里固有的墓碑,多年來全是方正、高大且氣勢奪人;眼前的這塊墓碑不具有這些。沈從文的墓碑就地取材,是鳳凰山的一塊普通石頭,保留了開采的原型,也沒特別地打磨和雕刻,顯出石頭的質樸與平淡;這塊石頭跟周圍的山巖渾然一體,所以很難發現是墓碑——一尊文學大師的墓碑。這正是沈從文大半輩子期望的:不彰顯,求安寧。我們在山坡上采來一些野花,編成一個小花圈放在石頭下,向沈從文先生鞠躬祭拜。墓碑背后也刻有四行小字,是沈從文的妻妹題寫的一首藏頭詩:不折不從,醒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摘出來便是“從文讓人”四個字。1949年,正準備“好好的來寫”一二十本文學作品的沈從文,終止了文學事業,也走下了北大中文系的講臺。因為年初北大貼出打倒沈從文的標語,并將1948年3月郭沫若在香港《大眾文藝》上發表的《斥反動文藝》一文抄貼在校園;這篇文章批判沈從文是“地主階級的弄臣;反動派統治的代言人。”被名列要消滅的“反動文藝”之榜首。從此沈從文陷入惶恐,他向妻子訴說自己已是“一只沉舟”。在無法解脫的痛苦中,他曾尋求自殺而未果。這年全國首屆文代會在北京召開,沈從文連代表也不是;一個月過后他去了北大歷史博物館,從此告別了文學創作,在一堆堆文物中執著他的春夏秋冬。歷史總會有陰晴圓缺,當年批判沈從文的郭沫若,卻在三十年之后,為沈從文的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寫了序文。
回顧人的一生,有時候看似停下了腳步,其實仍是一種向前,因為個人的腳步是難以追趕上歷史的車輪。好在有時間的漂洗、文化的沉淀和歷史的篩選,讓我們還有機會去重新認識過去的人事。沈從文創作的文學作品就是這樣,當又一次捧讀在手,必然重新受到讀者的注目和推崇。從1983年起,諾貝爾文學獎就開始關注中國作家,沈從文被認為“實力最雄厚”,是中國作家獲獎“最強有力的候選人”。在2005年,經讀者和專家共同評選的“世紀文學60家”,沈從文名列第三。金庸先生把魯迅、巴金、沈從文視為自己最為佩服的近代文人。
太陽從河對岸緩緩升起,陽光穿過山林揮灑在墓地四周,這塊鳳凰石在陽光下由灰暗漸次明亮,閃出一縷縷光芒。我們在一旁的石凳上靜靜坐下,望著這墓碑,仿佛坐在先生的身旁。墓碑后面的山巖上,是一片綠色的樹林,這些樹無論粗壯還是細小,枝葉都繁茂如冠。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響,柔和而清爽,猶如一頁頁翻閱先生的書卷,動在指尖,砰響沁入心房……
作家簡介:
阿堅:原名徐繼堅,重慶作家協會會員,重慶鐵路作協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城市人語》《沐風化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