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音大師畢克最后的日子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常去看望他的童自榮深情回憶這段時光。
圖|畢克先生
2000年的深秋,將屆七十歲的畢克老師因肺氣腫、哮喘而住進瑞金醫院。本以為一個月左右便能出院返回工作崗位(那幾年,年年如此),但這一次不一樣了,一個月又延續一個月,進去了便再也沒有出來。
一眨眼已過去20余年?,F在我早已越過七十,奔向八十了。感受至深的是,我心目中的配音界國寶級大師畢克老師、邱岳峰老師,是兩座寶庫,無論是藝術造詣抑或是他們的人品,都是值得今天的人們尤其是年輕的同行們好好學習的。也許他們的藝術水平我們很難趕上或超越,但靜下心來,一點一滴努力,必有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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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給報社寫過一篇小文,標題是《紳士畢克》。畢克老師那種通過聲音、語言、語氣等等呈現出來的絕妙的紳士氣質和風度,我以為是他最大的特點。所以,他能活靈活現地配出《音樂之聲》中的馮·特拉普上校、《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大偵探波羅。那么他本人在生活中工作中,一定也像他所配的角色那樣,紳士風度十足吧?影迷們如果如此推想,倒是想對了。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
那回是我進上譯廠后開始跑龍套的首秀,配蘇聯影片《解放》中一個接電線的小紅軍戰士。臺詞也就短短兩三句,又經過底下的排戲,但此時狀態就是僵僵的放松不下來,腦子里一片空白,臺詞是機械地說出來的。而和我搭戲合作的正是我崇拜的偶像畢克老師,他配崔可夫將軍,這讓我無形中更加慌張,一連錄了幾回都無法達到要求。須知,我一有差錯,畢克老師就得一遍又一遍陪著我重錄。待第五次來過,我無奈側過臉用氣音說:“真抱歉,畢克老師,我……”老師微笑著沒說什么,大將風度地抬起了左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哇,那真是大將軍對底下小戰士的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我頓時沉下心來,腦子里有將軍的畫面了,于是,第六次的臺詞就順順當當地過了。
圖| 長影配音演員來交流時合影,左起于鼎、童自榮、徐雁、畢克、孫敖、孫渝烽等
還有一件事,亦是我沒齒難忘的。上世紀80年代,畢克老師剛開始擔當現場執行導演一職,就有一部日本電影《蒲田進行曲》交到他的手上,男主角銀四郎的配音他就找到了我。這是個自私得近乎反派的角色,畢克老師是用心良苦,有意要開拓我塑造反面角色的戲路子。開始有機會不配王子、俠客,而配反派了,又是個戲份很多的角色,我當然躍躍欲試。誰會想到待要實錄了,我卻感冒突然加重,鼻腔完全被炎癥堵住,嗓子也完全不在狀態。我知道自己的患病過程,按慣例沒有個三四天痊愈不了,就很遺憾地把情況告知畢克老師,這個戲和我心儀的這個角色也就要和我擦肩而過了。
圖|日本電影《追捕》片段,畢克為杜丘配音
沒想到,畢克老師居然毫不動搖,不愿我失去這樣一個重要機會,請示和說服了老廠長,決定錄音暫停三天,就等我病好。我真的很幸運!這樣的處理也是罕見的。而配女主角的小丁,因為要去北京出席一個婦女會,一個精彩角色就此與她擦肩而過。對畢克老師如此的堅持和有意栽培,我永遠心存感激。后來我也常有機會為反派配音,為銀四郎配音則是第一次。因還算符合要求,在畢克老師只提要求、從不示范的貼心指導下,最后鑒定時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成為我的又一個配音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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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畢克老師入院之事。這回我打定主意要去看望他?;蛟S各位看到以上這行字會發笑,同事身體有恙,我們去醫院探視,不是人之常情嗎?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我坦言,我在這方面是有點特別的?!熬又坏缢钡睦砟?,我做得有點過分。比如,老廠長是我的恩師,但逢年過節,我從未去他家里拜訪過。把工作盡力用功做好,這就是最好的報答,近二十年里我都這樣想,這樣做。1991年他喉部生了大病,動完大手術后失聲,我單獨去醫院看望,關切程度淺淺的,也就是那么一回。至于邱岳峰老師,他1980年走得那般突然,最后一面我都沒見著。
再說,我們的畢克老師,我們間的關系還真有點與眾不同。他如同我的老大哥,而把我當成一個小弟弟。他常常拿我開點玩笑,這在其他同事身上是看不到的。也許是因我這個人為人木訥,被他揶揄也只會笑笑。這種關系常常令我想起那個英國片《孤星血淚》,是我開始在廠里配主要角色的時候配的,我配男主角匹普,他配我的姐夫。這個“姐夫”好厚道好善良,“我”飛黃騰達、財富堆成山的時候,他躲得遠遠的;但當“我”從天堂栽到地獄,身無分文、負債累累、大病一場的時候,卻也只有他陪伴在“我”身邊,嘔心瀝血地服侍“我”,開導“我”。這“姐夫”有時也跟“我”開開玩笑,為了逗“我”開心,為了鼓舞“我”的士氣。我有時真分不清,這是姐夫這個角色呢,還是畢克老師?……
圖| 去老山慰問演出:程曉樺(左一)、劉廣寧(左三)、畢克(左四)、童自榮(右一)(程曉樺供照)
我把我要去探病的想法告訴了我太太,她當然100%贊同,末了還小心地提議,能否帶她一同前去?我望了望我太太,心里頓時滿是歉意。這個老三屆老高中“小女生”,當她還在上初中時,便是翻譯片的狂熱影迷,特別崇拜邱岳峰、畢克等人。我看過的畢克主配的片子,她一個不漏全都看過。她還很欣賞畢克老師所配的旁白,說是這一招完全可以單獨地挑出來做成光盤。我深知她對我們工作狀態、對這些前輩演員充滿了好奇,可因為我的怪異,當別的同事們的家屬甚至子女早就在上譯廠滿廠轉的時候,我的妻子只能在廠外遠遠地觀望和想象。我因一投入工作就心不在焉,傻傻的幾十年了,忽略了多少我太太心頭的感受和希望??!“好的,這回你陪我去?!蔽覍λf。
圖| 當年的上海電影譯制廠
那次的探望可說是一次愉快的小陪伴。秋高氣爽,夕陽斜照,我們興沖沖地進入他瑞金醫院單間病房,只見他背靠床頭坐著,氣色還不錯。他專門從外地趕來的女兒,全力照料著他。因為知道畢克老師近幾年年末都這樣,經一個多月的診療和調理就要打道回府的,所以我們是懷著一份“輕松”的心情,在病房內高聲地又說又笑。我和我太太甚至矛頭一致地開起“控訴大會”來,“聲討”畢克老師——就因為迷畢克老師的配音,害得我們為了等退票,竟然逃課,不安心上學(當然逃的都是體育課之類)。畢克老師還是那個老脾氣,不多話,但顯然興致勃勃地聽我們說聽我們笑。
我太太考慮得周到,帶了幾個拿手的家常菜給畢克老師品嘗。好像這位山東漢子平時里并不講究飲食,這點小東西也許會給他帶來意外的驚喜吧。其實,很慚愧,我們實在對畢克老師缺乏了解。比方:他有沒有業余愛好?我猜想,他應是在家里完成配音準備工作的。因為記憶有竅門,理解力又特強,所以準備、醞釀角色乃至實錄的過程可謂多快好省完成。不像我這樣的,一上了戲,就“如臨大敵”,整天捧著工作本拼命背臺詞,唯想到棚里會吃“螺螄”。他倒是瀟灑得很,坐在候場室沙發上,從容不迫、鎮定自若??赡苣X子里也不會閑著吧,可惜我們看不見。
圖| 左起:劉廣寧、畢克、孫愉烽、胡慶漢
探望一個病人能這樣開心,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天回家,一路上我們亦凈是在議論畢克老師了。尤其我太太,興高采烈,亢奮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對她來說,這回無疑是圓了一個期盼多年的夢,也可說好奇心完全得到滿足。從前想當然就認為:《僅次于上帝的人》《海軍少尉巴寧》《音樂之聲》《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那些主角,以及高倉健,都是畢克、畢克、畢克。而今畢克居然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怎不令她感慨??!畢克老師的形象也未讓她“失望”,配音演員的聲音和本人形象割裂的情形并未在畢克老師身上發生。他個子高高大大,鼻梁挺拔,五官端正,完全可以上銀幕去演戲的。
圖| 《尼羅河上的慘案》片段,畢克為波洛配音
看到我太太一臉的興奮,我則更有一番感慨。我心想,太太啊,你光看到畢老師輝煌、光鮮的一面了,他幾十年配音生涯中,尤其人到中年之后所遭受的磨難,不盡如人意之處,你哪里會想得到??!人說,中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一生最大痛苦,可憐這個厄運就降臨在畢克老師身上了。他最疼愛的一直生活在他身邊的大兒子,因不堪個人感情問題上的折磨,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畢克老師是個堅韌不拔的漢子。那些日子,他在廚房熬粥,而他孩子就躺在隔壁客臥兩用的大床上,他卻一聲不吭,把常人難以面對的痛楚,獨自吞咽,咬牙渡過難關,然后,平靜地對導演說:“可以了,給我安排工作吧。”他就是這樣用創造性的藝術勞動來撫平心頭的創傷。
圖| 畢克先生與高倉健合影
還有件事也給予他沖擊。幾年前,日本演員高倉健完成了他晚年的心愛之作《鐵道員》,進入后期制作階段,誠意邀請畢克老師為影片配上中文,且是去日本錄音。畢克老師自己也很愿意、有信心。但是他極謹慎,為負責起見,特地去上譯廠錄音棚錄了一個片段??上г囦浀穆曇粜Ч芳眩烙嫷搅巳毡疽驗闅庀⑹裁吹?,恐也難以獲得良好狀態,這次合作機會無奈只能放棄了。
對畢克老師來說,這不是一件小事。倒并非失去一個去國外配音的機會,而是眼見自己的嗓子失去控制,一年比一年走下坡路,這個痛苦的無奈是致命的。須知,他是把配音事業視作如同寶貴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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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第一次,后來就有第二、第三次。差不多一周里有兩次,我和我太太會一起去探視畢克老師。畢克老師心情也分外愉悅。他女兒說,送來的菜她父親極為欣賞,一掃而光。有這樣的反饋,我太太自然格外興奮,不但翻點新花樣,有時還主動騎了車到朋友介紹的批發地去采購東西,那地方雖挺遠,但畢克用得著的隨身物品要比別處便宜得多。
就這樣,一個月很快過去,我們心里盤算著,估計再有幾天他該出院重返工作崗位了。但我們高興得太早了。正當我們又要去看望他的時候,卻接到他女兒的一個來電:主治大夫說,她父親的病情有變化,由肺氣腫轉到了肺衰竭,這幾天就要動大手術。真是天有不測風云,我們都蒙了,束手無策。
做完手術的第二天,我和我太太就趕到醫院。手術是很成功的,但并未減輕我們心頭的疼。雖然思想上有一點準備,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們震驚。畢克老師已經完全平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食道、氣管都開了大刀,胸前到喉部被左一根右一根的管子纏住,有的負責輸送流質食物,有的負責連通呼吸機維持他的生命。我們試圖強顏歡笑,想要對他說些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還生怕打擾他,只好默默地陪坐在一旁。畢克老師平靜地閉著眼睛,他腦子還是清醒的。
圖|上世紀50年代初上譯片配音演員合影,左起:邱岳峰、尚華、趙慎之、畢克
我們對醫學都是外行,對他病情的嚴重性還是估計不足,總還抱有幻想,希望出現奇跡,讓病情有個大逆轉。哪怕躺個半年、一年,到時候便可擺脫所有的管子,從床上走下來。畢克老師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從來也不怕死,但我知道他要活,他舍不得離開心愛的配音事業,舍不得離開這周圍沸騰的充滿生機的生活,舍不得離開千千萬萬喜愛他的配音的影迷朋友,舍不得離開腳下這美麗的土地啊……
在他彌留之際的前一天,發生了這樣一個小插曲。那天我們抓緊去看他。似乎是回光返照,他顯得很有欲望和我們做一點交流,而不是光聽我們說。這時候他唯一可主動說什么的,就是依靠一塊小黑板。他示意他女兒拿過小黑板來,在上面緩緩地寫下一行字。是寫給我的,我接過一看,上面書著六個字:“你是一個好人?!?/p>
獲得這樣一個評語,我心里是高興的。要知道近二十年的接觸,我從未得到過畢克老師的表揚。他對人對事是極嚴格的,在業務上很難得到他的滿分。同時,我又深感惶恐,我哪里有他認為的那么好!就從業務的角度說,跟他的差距又是何等之大,他身上又有多少東西值得我去學習和研討……我久久地凝視著小黑板,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我后來很后悔,為什么不把這塊小黑板保存下來,這是完全可能的。不是為了炫耀,而是像魯迅先生小心保留下恩師藤野先生的那張紀念照,擺在家里顯眼處,可時時鞭策自己,鼓舞自己,努力去做一個好人。
2001年3月23日,畢克老師走完了他70年的人生路,與世長辭。
我當然知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我一直到現在都難以相信,畢克老師會永遠離我們而去。我常常想,今天,我們緬懷畢克老師,怎樣才是最好的紀念呢?我想,我們應以最大的虔誠,欣賞、珍惜和保存畢克老師長留人間的所有配音作品;我們要老老實實總結和學習他的配音經驗,把配音事業傳承下去,且還要有創新;我們還要都來做一個好人。恐怕這些才是畢克老師以及可敬的所有前輩在天之靈最愿意看到的。是的,我們要這樣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