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潔 | 李清照 (11-12章,長篇歷史小說,修訂版)
編者按:長篇歷史小說《李清照》,是長江文藝出版社歷史書系首推之作。作者據史推斷,憑借豐沛的藝術創造力,細膩的情感和優雅的文筆,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向讀者展現了愛國才女李清照超凡脫俗的一生,讀來令人擊節,令人扼腕,令人腸斷……蔡賢妃厲聲斥道:“本宮為正宮闈,決不因私費公,使后宮陷入混亂。賤人,你以為尖牙利齒便可免罪嗎?”李才人道:“人究竟怎么樣,沒的是要看其行動。這大冷天半夜三更的,娘娘以賢妃之威,將正在睡覺的小才人拖到這里,還誣陷欺君犯上,這不是嫉妒、仇恨,又是什么?”“鐵證如山,不怕你巧言詭辯!”蔡賢妃看罷李才人再看李府二小姐,咯咯冷笑:“兩個一樣的人都會吟詩作賦,這真是奇了!本宮知道,你們中有一個便是李府丫環秋菊,是突然被李格非夫婦認作義女的賤婢!”李府二小姐近前伏拜,耷拉著頭道:“奴婢便是秋菊,僥幸被老爺夫人認作義女。”蔡賢妃揚聲尖笑,豎著眉毛,目光如錐:“長成這樣的兩個人,誰能認出真假?若是弄不清那個是官家的女人,哪個是李家奴婢,傳出去豈不詒笑天下?本宮秉承皇恩,必不能叫有損皇家體面的事發生……”蔡賢妃一聲冷哼,連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酥掉了。她輕輕擊掌,冷笑揚聲:“上酒!”兩個宮娥端著紅木填漆盤子,從帷幔后走出來,盤子里各放著一海碗酒。另有兩個太監抬著酒甕,跟著一群宮娥嬤嬤進來。蔡賢妃環視左右道:“諸位都是見證,誰都知道,李格非女兒李清照自少年時起,便酒量驚人。而李府家奴秋菊,必沒有豪飲的福分。今天一定要找出欺君犯上的賤婢……”燈光映亮撒花地毯,屋內外烏泱泱站滿了人,顯然是有人精心籌備。宮娥將兩碗酒遞給兩人。李府二小姐端著酒碗,手在顫抖,偷偷瞥見李才人的不動聲色,忽以袖掩面打了個噴嚏,酒撒出一些,宮娥忙又倒滿。窗外一聲烏啼,驚破滿屋如水死寂。李才人面頰酡紅,神態自若地扶起醉倒的李府二小姐,拍拍她通紅的臉,摸摸她發燙的唇,撫過她汗津津的額頭,抹淚道:“妹妹如何就醉成這樣了,喝壞了身子如何是好啊……”蔡賢妃只覺顏面掃地,頭腦昏暈,指著李才人姐妹,揚聲吩咐:“送回玉英閣!”送走二人,蔡賢妃劈面朝蘭欞摔去錦帕:“李府二小姐很快暈倒,而李才人喝了那么多,沒的就像喝水。你整天價無事生非,害本宮白白丟臉,失去尊嚴!”蘭欞依門而立,身子不動,心里波濤萬頃,萬分不甘,咬牙切齒道:“酒醉程度可以偽裝,沒的讓鐘情女子的心,也去偽裝?我一定會查出真假!以欺君之罪,將李格非等蘇黨一網打盡!連坐父親的政敵,鏟除異己,使大宋王朝成為蔡家的私器,娘娘才能入主正宮,翻云覆雨。”蔡賢妃聽了便情緒激動,金鳳釵上的流蘇在燈影里激烈動蕩: “好!如果不作嘗試,誰能知道九重深宮是天堂還是地獄?”大慶殿里,朝臣們為收復燕云十六州爭執激烈、各執其詞。主戰派力陳維持澶淵之盟之害,說如今的大宋不該向遼國割地賠款、懇求繼好、乞校刑牲、供奉金帛,靠屈辱去維持半壁江山。沉重的經濟負擔加上天災人禍,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熱,這是違背天道的行為!只有撕毀不平等盟約,以武力攝敵、奪回失地,才能結束官庸于上、民怨于下、異族蹂躪、國無寧日的形勢;才能薄賦斂、減徭役、以寬民力,大宋王朝才能長盛不衰。主和派精細陳述戰爭的危害和不確定性,說自古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戰爭破壞和平,破壞經濟、文化的發展和繁榮;加大軍事支出,加重百姓負擔!只有維護和平,才能避免生靈涂炭,使百姓安居樂業,促進生產力發展,這才是德治四方的成效。還提出道家的君道無為臣道有為,貴清靜而民自定,省苛事薄賦斂,毋奪民時,讓百姓休生養息,最后說出黃老學(1)的“國家需要安寧,經濟需要恢復與發展,百姓需要休生養息”等等。 主和派的最后陳辭慷慨激烈:豈無必取之長算?要在熟講而緩行!在收復燕云十六州的問題上不能鼠目寸光,只有放眼長遠,蓄積力量,然后全面進攻,才能取得最后勝利。趙佶在寶座上皺著眉頭,聽他們冠冕堂皇地各執一詞,嘴上濟世救民,心里謀取私利,深覺這嘴臉丑惡惹人生厭。他惡氣直往上沖,猛地一揮袍袖,童貫即揚聲高呼:“退朝。”元宵節前已立春,正是冰雪融、柳茸新、玉蘭綻的時節,御道旁綠草已萌,風絲宛如春的手指,撫過處已少了幾分冷意。趙佶朝前走著,抬眼望去,路旁古柏直插云霄,天空澄澈無云,琴聲橫空傳來。他不由自語:“琴聲何來,何人彈奏?好像生死難猜。唉!這世間一切,原都在有無之間,感之則有,忘之則無。”童貫緊走兩步,向趙佶作揖,雙目閃射著慧黠:“陛下還在想收復問題?”被風吹淡了惡劣情緒,趙佶在樹旁站定,抖落袍袖上的一片桐葉,滿臉自嘲:“朕想收復失地,可這主張,竟如將生水加入滾油鍋里。”自從登基,他便蓬勃了古今士林的夢想,要以鐵腕擎起凌云壯志,做圣明之君,建不世功勛,彪炳千古,萬代流芳。可主戰派剛一提出收復,就遭到了主和派的猛料反對。 童貫有邊關征戰的經驗,有建立軍功的野心,有收復燕云的沖動,也了解皇帝心思,腦海里蹦出一個人來,約略思索,探身獻計:“群臣畏怯作戰,不過是怕失去榮華富貴,要有鉗制他們的力量,才可排除阻力。”趙佶望空思索,神情迷惘:“攘外必先安內,童公公是要朕清除貪腐,重震綱紀?”童貫滿臉諂媚,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深謀遠慮,將建不世功勛,不次于秦皇漢武。”玉英閣日清梅艷鳥婉轉,趙佶精神抖擻地拾階而上,徑直入內,由宮娥伺候著脫了通天冠、繁復紋繡的黃羅袍,用如意玉系了黑緞似的長發,換上寬袖寬身的圓領龍紋白緞袍,拉著李才人在鳳榻上坐下,看著宮娥沏茶,笑道:“什么良宵千金?如今看著美人,白晝千金。”屋里壁爐、熏香,暖意如春。李才人面頰嫣紅,著煙霞色軟煙羅衣裙,鼻尖上依稀微汗,將身子柔柔地貼過去,纖手撫過他白緞袍上的蟠龍紋繡:“謝皇上厚愛,臣妾慚愧。”明霞自窗口流瀉,絲絲縷縷的映亮趙佶的黑發、白袍。他抹開她散落在鬢邊是發絲,笑容如和煦的春風:“這會子軟玉溫香,甚是自在。你不見那些自詡高潔的朝臣,身在朝堂,卻如菜市小販般粗鄙的爭吵。自朕登基以來國事甚煩!貪腐問題盤根錯節,幫派之爭根深蒂固。舊黨要求罷免假勛爵,設立集賢院,召集德才兼備的新人開拓新政。新黨卻說設立集賢院只是倡議者結黨營私的幌子……今天又為收復國土爭吵激烈,朝政都成了泥田斗狗,皇室體統被他們踩在腳下,像風中翻滾的落葉!”“臣妾自幼便聽說過,朝廷假勛爵之事,歷代盛演不衰。”李才人知道她只需傾聽,便靜立一旁,聽他訴說:“重臣們倚仗權勢謊報政績,重碼壓制寒門才俊,將自己親信納入勛爵。這些人庸碌無為,媚上欺下,阿諛逢迎,將投機鉆營功練得出神入化,消費著朝廷大份額的金銀、俸祿,卻只會給政事添亂、給百姓增負……”李才人頷首,眸中點點霞影、萬種柔情:“假勛爵越多,朝廷負擔就越重,百姓就越苦。”一抹霞光跳上大紅錦幔,反射成趙佶眉梢的一層郁色:“儒學道學全是正統的治國之道,決定著民心向背。聽說你受蘇軾、黃庭堅、秦少游等一幫儒生影響頗深,朕想知道你的看法。”李才人眸光一閃,定神笑道:“儒學治國,務必讓儒生們在朝廷站穩腳跟,民眾才能效仿儒生,對國家盡忠。官家應當珍惜有才學的儒生,培育他們的典范,以成天下表率。”稍停,緩聲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此為孔子的大同思想。此外,法家的法治,道家的無為之治,墨家的兼愛,名家的形名,故有'刑德并舉,恩威并施,循名責實,賞罰必信’之說。”“功臣們倚仗推舉先皇登基的功勞,隱藏無數的違法行為和暴力罪行,以朋黨之私,鏟除許多愛民恤物的清官;收受賄賂,為中飽私囊罔顧國家利益,侵吞國庫……”不堪其重,趙佶緩了口氣道:“這些貪婪的所謂的功臣們,坐在朝廷的重要位置,只諂媚取寵,扮演走狗角色,從不想開辟正確之路,引導國家走上正途;只以卑鄙之心謀私漁利,從不公道處理國計民生之事。如今這個大宋民心背離,幾乎無法收拾。一切都拜他們所賜!只有罷其黨羽使其遠離權利,才能肅整綱紀,擢拔有遠見卓識的正直人才,改革朝政傾聽民聲。這樣的話,才能再談收復失地,朝廷才會充滿嶄新的希望和勃勃生機!”室外寒風料峭,大殿里暖意凌人。沿墻擺著數盆杜鵑,花盞無風自動,花氣襲人醉。李才人定定的凝視趙佶,見他不徒儒雅俊逸,更具韜略滿懷,只是對琴棋書畫的酷愛,對君主來說未必是好事,南唐李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一時心緒復雜,亂草叢生,輕盈依傍,吐氣如蘭道:“萬事有謀則立無謀則廢,朝政治理,皇上須深思熟慮周詳布局,不能急于求成……”趙佶覺得李才人很有見地,這些天彼此間無話不談,情到極處,便在鳳榻上嬉鬧,直到晚霞萬縷映紅雕花窗,已經幾度巫山、幾度云雨。黃昏時宮娥傳膳,上了御菜八品,膳后兩人正品茶吟詩,忽一個宮娥進來,跪地哭道:趙佶蘧然色變,俊目溢出慌亂之色:“母后用的什么晚膳?誰送的?”朝門口喝道:“皇太后這兩日鳳體違和,今晚劉后送了小米紅棗桂圓膳粥,說是補血安眠。”李才人盯著啜泣的宮娥,目中的疑惑流溢而出:“太后晚膳用的什么菜?”那宮娥抿了一把淚道:“太后說晚膳用多了便會停食,只叫御膳房常備御菜六品,這菜和飯,都不會有事……”趙佶氣得踢了那宮娥一腳:“死蹄子,我母后都暈倒了,還說不會有事!”那宮娥連忙磕頭,一迭聲哭道:“奴婢該死!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冷風穿堂,玉蘭花自廊檐飄落,姿態凄美。趙佶忙帶著童貫等人去慈明殿,李才人在門口看著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心中的冷痛越來越濃。冬雪拿出一件郁金香色、花鳥紋繡的斗篷給她披上,低聲問道:“小姐怎不與官家同去?”一陣風自廊道盡頭撲來,冷意徹骨。李才人將斗篷往身上裹了裹,笑意如秋風凄冷:“后宮等級森嚴。官家多在哪兒留戀一刻,都要起風浪的。我品級低微,何必自找麻煩?”“也是。”冬雪會意點頭:“皇太后貴恙,元符皇后、元祐皇后、王皇后、鄭貴妃、蔡賢妃、劉淑妃等人一定都在。小姐隨官家去了,反而不美。”風動燭影,火苗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李才人孤影伴著燈燭,一直坐到夜半子時,被時間和夜色治愈了青春妄想,心花凋落,碾碎成泥。整整一晚,她巴望著皇帝歸來的同時,也嘲弄著自己的愚不可及,癡情落塵,心字成灰。窗前人影一動,她急忙扶釵整衣,調動全部心力刷洗悲情,努力做出最為動人的笑靨,卻見只是來了個小太監,心便一涼。那小太監行禮道:“才人娘娘,皇上今夜在皇太后榻前侍疾。”語畢,急匆匆去了。“四季鮮花枯榮,花兒風干了淚,但在看花人眼里,便只是自然風物。”李才人在門口的燈影里抹淚、自語,窗外風吹花落,便如她此刻心緒。冬雪好說歹說,勸得她回屋卸妝,先取了頭上發飾,再拆了發髻,用梳子挑開梳順。梳好滿頭秀發,又端了洗臉水單膝跪地,看著她取了袱子圍在身上,撩起滿盆水花。輿漱已畢她躺上鳳榻,看著銀月灑滿簾櫳,覺得鳳榻很大心很空,惆悵無邊無際。第二日的朝露沾濕東窗,冬雪打聽出了向太后生病當晚進食的膳食、點心,報于李才人。李才人正在菱花鏡前梳妝,從鏡子里看著宮娥挽好云髻,插了鳳釵、絹花、金步搖,隨手揮去,對冬雪道:“有人要謀害皇太后。”冬雪正在擦拭妝臺,手倏然停住,被驚恐填滿的心無法呼吸:“小姐,可別嚇唬奴婢啊!”李才人對鏡按按頭上粉紅的絹絲宮花:“飯菜并無毒藥,是那個杏脯要了太后的命。”“杏脯是劉后連同飯菜一起送的,說是叫太后飯后開開胃。”“杏與小米同食,本是極惡的瀉藥。向太后已五十多歲,怎能扛住?先皇在位時劉氏最是得寵,絞盡腦汁排揎孟氏,久害不死,豈會甘心?向太后身為先帝母后,與高太后俱敬孟后,那時將劉氏伎倆看得清楚,但礙著先帝,也沒辦法。趙佶繼位,向太后垂簾聽政,便把已成道姑的孟氏接回,和劉氏并立為皇后。劉后一向狹隘、嫉妒,她不恨向太后還恨哪個?”“豈會不知?”李才人目光如晨輝薄涼。“這宮里井井有條的面紗后,其實是邪淫、荒謬、混亂、扭曲、無序。先帝在位時那劉后呼風喚雨,根基頗深,太醫甚有顧忌。如今官家繼位,向太后垂簾聽政,與劉氏多有不利。她除了向太后,只怕還要……”“還要對孟后動手嗎?”冬雪抱著腦袋,瞳孔闊大:“新人之間斗法,舊人之間斗法,我一想頭都大了!小姐,為何不去稟報官家。”李才人冷然搖頭:“這個世界不是我們所想,政治本來就無道理可講。我們怎能顛覆歷來就充溢著邪惡的政治?所以不要陡然而上,做無謂的犧牲。要先把心空下來,走著看著,安全、緩行,這樣才能達到心中的圣地。”扭頭燭臺,望著搖曳的燭影。“你看這紅燭,為了對風的諂媚,過于激進地燃燒,卻只是加快了自己消隕的速度。”忽一陣古樸悠長的鐘聲,自慈明殿方向傳來,蒼涼而莊嚴的鐘聲響了十四下,聽起來凄涼肅穆,好似風雪呼嘯而過,裊裊的回蕩在廣巷里。一個宮娥急匆匆進來,跪地道:“啟稟娘娘,向太后歿了!”“知道了!”李才人扯開窗簾,被風撩起鬢發,在布滿淚痕的臉上若飛若揚。慈明殿前的哀樂伴著哭聲,在風里傳了很遠。李才人由冬雪攙扶著,沿路走來,路過各宮各殿皆高懸素白的招魂幡。剛近慈明殿,便聽到一陣抑揚頓挫的哭泣,伴著哀樂聲聲。這嗚咽哭泣,不論表達的是否真情實意,總會使聽者平添悲傷和凄涼。慈明殿內外跪滿了宮娥、太監、宗親、大臣、后宮,各個身著白服,放聲哭泣。公元1101年正月,向太后歿,年五十六歲,停柩半年,葬永裕陵。趙佶在大朝會上宣旨,自向太后父向敏中三世以上,皆追贈王爵,追贈陳太妃為皇太后,尊謚欽慈皇后。追元符劉皇后、元祐孟皇后為兩宮太后,賜韓忠彥、曾布為左右仆射,兼門下侍郎,改年號為建中靖國元年。御史臺諫言:“蘇軾乃曠世奇才,始終為小人所阻。”趙佶遂道:“母后生前也叫朕赦免蘇軾,委以重任。朕便赦旨將他召回。”蔡京自外遷杭州,日思回朝主政,在地方強取豪奪,大肆斂財,賄賂童貫。且聽說太醫徐知常時為元符劉后診病,便托童貫進奉書畫金銀珠寶等,皆刻蔡京名,連宮妾宮奴無一疏漏。童貫得了蔡京好處,便一心攀結,又被派往杭州設明金局,竊喜得了肥差。風高月黑,扮作太監的趙明誠自杏崗悄悄靠近玉英閣,卻被高俅帶著侍衛捉住,推推嚷嚷的送到蔡賢妃宮里。綽綽燈影照著花團錦簇,雙鳳雕透寶座上鋪著玉簟,蔡妃一身軟煙羅素衣,在紫檀木雕透寶座上落座,由四個宮娥打著扇子,望著趙明誠冷笑: “想扮太監嗎?早被你的下巴出賣了!你若將圖謀私會李才人之事從實招了,本宮便法外開恩,饒你不死。若還抵賴,將被坐實罪名,連同李才人一并處置!”趙明誠輕顫一下,垂目看著在撒金地毯上流淌的燈影,心思紛亂,只不言語。蘭欞風風火火的進來,和趙明誠一個照面,二人同時一愣。蘭欞將腰中絲絳隨意甩著,粉紅流蘇在空中蕩起粉色波浪。她探身笑道:“趙三,我命你監視玉英閣,你如何在此?”走向蔡妃,盈盈一拜:“請娘娘放了我的線人吧。”橘紅燈影打在蔡妃的素白褙子上,清雅端麗。她眸光疾轉,一揚翠袖:趙明誠慢慢站起來,俊朗的面色覆了陰霾,不見桀驁只見疑惑。他也不說話,盯著蘭欞看了那么一刻,轉身就走。蔡賢妃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挑眉冷笑:“起來!放了便放了,沒的還要讓下人們知道,我們在監視玉英閣?”蘭欞淡紅軟羅褙子,石榴紅千褶裙,站起來拉正裙幅,笑意曖昧:“娘娘,他是趙明誠。”蔡賢妃裙底著火般跳起來,哆嗦著道:“怪道我看他眼熟!你,你……竟敢戲弄本宮!”“娘娘,咱可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嫂子我只有協助,哪敢戲弄?”蘭欞臉上是運籌帷幄的淡定、從容,看起來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娘娘沒聽說過捉奸捉雙嗎?都怪那高俅今日過于急躁,錯失良機。饑餓已極而吃不著的,他便早晚渴念著。今兒欲擒故縱,他日必有豐厚收獲……”蔡賢妃約略思索,輕輕點頭:“也好,以今晚之實,怕是說服不了官家……”忽神思一轉,側面逆著燭火,閃著寒光:“高俅原是蘇軾的書童,這個人怎么可用?他不過善蹴鞠,先皇在位時奉命去端王府,一個球踢得好了,便被留用,瑞王即位后更為所寵。他為人機巧,寫得一手好字,且具詩詞歌賦功底,也會使槍弄棒,善于鉆營諂媚,如今被官家擢為殿前都指揮使,管理禁軍。但他小人得志,擢升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報私仇。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在其分管之下,而王進的父親曾斥責過他,他便蓄意報復,設計誣陷,逼得王進連夜逃走。收復燕云十六州,正需要這類武將,有用之才被政治搞得走投無路……”窗外夜色幽寂,映著臨風而立的蔡賢妃,那面色竟是暗淡到了極致。蘭欞抬手抿抿鼻子,也無稍許惻隱,得意的揚著下巴:“可用的正是高俅這種小人,小人不講規則道義,遑論是非善惡,只講利益得失。小人奸詐狡猾,心胸狹窄,陰險狠毒,許之以利,他便無所不為。攀階梯不需要忠奸,只需要強健的推手。娘娘且等著看好戲吧!”蔡賢妃捋著發絲,抿嘴冷笑:“都說高俅長著尤渾眼費仲鼻,曹操臉王莽嘴,胡子還似唐朝張士貴。一個人長成這樣還被看重,可見面相也太不可信了。”芳菲未盡,蒼山含翠。杏林里斜掛殘陽。紫藤架下的秋千被風一吹,便輕靈地左右搖擺,把夏末點綴得十分詩意。李才人坐在秋千上,將一束野花塞給妹妹把玩,彼此相知相惜、相顧不語,身上的衣裙隨風漂浮。稍傾,冬雪搬來古琴,姐妹二人盡興彈唱。山高水長,幾曲歌罷,已是明月入戶,葉落如霜。二人坐在草地上吃著糕點,李府二小姐四下望望,笑意融融:“這杏崗真美!只想起又是被蔡妃請來,沒的教人很不自在。”“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蔡妃倒是會來事,明明心懷歹毒,卻要在官家那兒博取賢名。你不見昨兒一夜之間,慈明殿周圍由無數螞蟻組成'兇手子皿’四字。子皿乃是孟字,暗指向太后被孟后害死。”“向太后遺囑孟后垂簾聽政,這更使劉后嫉妒、排斥,并決意除之。慈明殿周圍由螞蟻組成的'兇手子皿’四字,必是劉氏遣人用了蜂蜜或油吸引螞蟻,妖言惑眾,陷害孟后。那孟氏賢良淑德,原是高太后向太后為先帝選的皇后,卻因宮婢出身的劉氏邀寵、誣陷,而被廢除。她怕是早已有了出世之心,故峻拒垂簾聽政。可那劉氏卻不放過。” 注:(1)、黃老學:黃指黃帝,代表古代神仙家和陰陽家的思想,老指老子,代表道家的思想。李才人點頭道:“劉后誣陷孟后害死了向太后,驚動了神靈,又串通舊部一齊上書,要官家廢除并賜死孟后。我便暗中使人,在玉英閣周圍的梧桐樹葉上用豬油畫了梅花,果不其然!蟲子將樹葉咬成梅花圖案。我請官家去看,使他醒悟,孟太后僥幸沒被廢黜。”李府二小姐仰望滿天星斗,滿腹都是懸疑詭譎的宮廷軼事,嘆惋之間,忽道:“聽趙真說趙三公子來過宮里,被蔡妃捉到,忽又被蘭欞設計放了。”李才人決然道:“后宮禁苑的夜值,由嬪位以上后宮輪流管理。這月正輪到蔡妃,這宮里步步為營,重重殺機。我已托人告戒他別來送死……” 篁竹動處,驟現一抹紅色裙裾。李才人定睛看去,原是蔡賢妃派人來請聽曲兒。姐妹二人不敢怠慢,一路小跑著出了杏林,見宮娥、太監、麗車在杏崗待著。二人由宮娥扶著上車,回到玉英閣收拾齊畢,急忙又去慈元殿,被宮娥引著到了后院的觀花亭。觀花亭居高臨下,四周隔扇、碧紗櫥窗,前面搭起戲臺。亭中由錦屏翠障等隔成數間,鋪設華麗,開闊寬暢,彼此相通。隔斷的高度不影響視線,各依布局功用,設著桌椅繡榻等物,擺了果、點、湯飲、茶水。 夜風徐徐,甚是涼爽。李才人姐妹向王皇后等后宮施禮拜見,由宮娥引著落座。諸后宮俱是驚愕、詭異的神色,還有人滿臉的幸災樂禍。蔡賢妃在王皇后、鄭貴妃下首坐著,笑幽幽道:“正月以來,宮里一直在為太后守孝,沒的是太冷清了。我今兒便請姐妹們過來,一起熱鬧一番,調節下心情。人若是終日郁悶,便會生病。”王皇后一身金黃軟羅紋鳳裙裳,端莊倨傲道:“妹妹有心了。皇家內苑,過于冷清也不甚好,合該姐妹們一塊兒熱鬧熱鬧。”歌臺上已是鶯歌燕舞,艷妝的歌舞伎走場穿臺,年少的梨園弟子縱情高唱,琵琶古箏玉笙羌笛各領風騷。眾佳麗以禮坐定,吃著喝著看著說著,端的熱鬧。忽高俅來稟:“娘娘,在下今晚值守,抓到偷窺玉英閣、圖謀不軌的賊人!”“啊!竟有賊人偷窺后宮?”蔡妃驚詫道:“何方賊人?快帶進來!”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青年男子被推了進來,高俅跪地稟道:“請娘娘發落!”蔡賢妃朝王皇后、鄭貴妃、劉淑妃等人行禮,被燈火搖蕩了愧疚之色:王皇后、鄭貴妃、劉淑妃神情如出一轍,一齊擺手,笑道:蔡賢妃看看鄭貴妃、憤憤不平的想:在瑞王府時我伯父權傾朝野,我這個瑞王側妃也就一個王氏姐姐,你們幾個偏妃都自稱妹妹。如今我伯父和父親敗勢,你便越在前頭,將我這姐姐變成妹妹。你倒是不嫌臉紅,叫得開心,可我咋聽咋別扭!且忍得一時之氣,總有我蔡姬翻牌的時候!你可得堅強點兒,別到時哭死了!“家住哪里,姓甚名誰,來此何事,如實交代,若有隱瞞,定殺不饒!”蔡賢妃重復道:“家住哪里?姓甚名誰?來此何事?報上姓名。若有隱瞞,定殺不饒!”男子仍是不言不語,木樁般杵著。蔡妃連問三遍,男子只一語不答,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蔡賢妃一聲喝令,高俅揚鞭暴打,皮鞭虎虎生風,劃破濃稠空氣,每一落下便發出尖脆的響聲。膽小的后宮都嚇得顫栗,但見跋扈、粗狂的皮鞭在空中揮舞,勢要割破人的肌膚、血管。男子隨著鞭子的起落顫動、痙攣,痛得在地上翻滾,咬破了嘴唇。李府二小姐的忍耐仿佛延續了千年,剮心剜肉也沒有這么難忍,悲痛和絕望將她徹底摧毀,撲上去阻攔高俅,嘶聲哭喊:“別打,別打了……”蔡妃左右眾人,冷冷笑道:“我今天倒要看看,這狐貍尾巴怎么藏住!”李才人朝蔡妃一拜,鎮定道:“臣妾不懂賢妃姐姐在說什么!”李才人怒視蘭欞:“蔡夫人一向跋扈、兇狠,仗勢欺人。這兒是后宮,不是蔡府!你為何顛倒是非、張冠李戴?請饒過我妹妹,你有什么怨恨、不滿,請直接沖我來!”蘭欞一聽便無法制怒,猛地撲向李才人,揪住她烏云般的發髻,撕打起來,邊打邊罵出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語。一霎時兩個人便打在一處,下人們怕主子吃虧,便上去相助。蔡賢妃火急火燎的喊著住手。鄭貴妃看看身旁的喬婉儀及宮婢韋薇,低聲笑道:“好戲,有趣!”這喬婉儀就是鄭貴妃的侍女喬喬,已被主子送與趙佶,封為婉儀。無奈那蘭欞甚是潑悍,收攏不了脾氣。一幫看熱鬧的宮娥、太監急忙上前,費力拉開幾人。早在瑞王府時,王皇后與蔡賢妃結怨已深,便要趁機壓制,冷笑道:“我瞧這后宮已成斗獸場了!蔡夫人仗著皇妃嫂子的身份,對低位后宮又打又罵,在你心里可有禮法?”復怒視蔡妃:“妹妹請我等姐妹來此聽曲兒看戲,卻拉來自己娘家的潑主兒對后宮動手。這又是審賊又是打架的,是借此示威,彈壓諸位后宮姐妹嗎?”蘭欞逢事是斷然不肯吃虧的,惱羞成怒的指著李才人,歇斯底里道:蔡妃上前給了她一記耳光,斥道:“你是野人嗎?遇事兒只會吼叫!”王皇后有心偏袒李才人姐妹,氣氣蔡賢妃姑嫂,便拉了姐妹二人手道:“你姐妹外表如此一樣,難怪要被人刁難,大做文章。”指著那被抓的男子,問道:“他是何人?與你們可有瓜葛?”李才人約略思索,襝衽道:“感謝皇后娘娘體下。那人是太學府的學生趙明誠,妹妹與他,原本認識。我這妹妹一向心軟,方才見她挨打,便控制不住了。”說著,顯出幾分羞怯幾分慚愧,暗想著蔡妃姑嫂的厲害,也只能這樣說,方不叫人拿住了短處。王皇后鄙夷的掃視蔡妃、蘭欞:“小姑娘的一片善心,沒的惹出這一場風波,真是好笑!本要看戲,本宮這會卻沒了興致,告辭!”言畢,又拉了李才人手道:“聞聽才人頗有才藝,真是不負了你這封號。天色尚早,你便帶上妹妹,去仁明殿彈個曲兒吧。”望著李才人姐妹隨著王皇后離開,蘭欞頗為不甘,正要追去,卻被蔡妃眼色止住。蔡賢妃叫著姐姐走好,妹妹走好,送到門外,待她們背影消失,笑容如冷冽寒風:“娘娘,見了趙明誠挨打,放聲大哭的必是李清照,抓住她,便可以治罪李才人那個妖狐,且拿住李格非欺君罔上的罪證,為父親伸冤。娘娘為何將她放走?”蔡妃冷哼一聲,甩開蘭欞:“你在質問誰?這蹬鼻子上臉,沒的亂了尊卑!沒見皇后什么態度?她可是個人精!告訴你,放聲痛哭的不是李清照!她們或與皇后早有串通,故來演戲,好治我嫉妒之罪,好徹底搞垮蔡家!李才人見趙明誠挨打,根本不敢哭!你以為她們那么沒腦子?這事很快會傳給官家,還有那酒里下的藥,若一旦敗露,官家追究起來,這爛攤子讓我如何收拾?”二人爭執來去,蘭欞苦惱地攤手,無可奈何道:“真不知娘娘這些年怎么過的?被王氏壓怕了?處處看她眉眼!好不容易弄個人以火試金,好機會都給廢了。”蔡賢妃冷斥道:“知道你因愛生恨,花錢買丁,易容個趙明誠。但逼我跟你一起涉險?做夢!”蘭欞頓足道:“也罷!凡事都會水落石出,我一定會辨出真假,作父親重回朝堂的推手!”細雨蒙蒙,傷懷滿地,惆悵如絲。李府二小姐不顧被雨水打濕衣裙,蹲在池塘邊,流著淚掐碎干枯的荷莖,扔向池中。 春香將一把油氈傘遮在她頭上,被她推開。王月新撐了傘,在她身旁蹲下,輕聲道:“別哭了吧,瞧這眼睛,都哭成小兔子了。”春香也在一旁勸道:“二小姐,別哭了吧!再哭夫人都要生氣了。”李府二小姐不聲不響,只是啜泣,顫動的雙肩抖露了內心情緒。風吹走一片悲聲,將雨傘吹進池塘。王月新忙命春香去撿,春香應喏,沿著池塘邊追著雨傘,一次次伸臂,一次次差那么一點點,看著雨傘被風吹遠。春香一急,差點兒掉進水里,裙子也濕了大半,被王月新換回。雨傘很快的向遠處飄去,春香只是頓足。李府二小姐抱頭抽泣,本來生動的面容,由于極度悲傷而變形,眼里充斥著血雨腥風。王月新的聲音被風吹散,如斯渺遠:“我判斷,那個人根本不是趙明誠!”李府二小姐怔了半天,才道:“自那夜飲酒后,孩兒肚子總是隱隱作痛,月例也不正常,難道酒里真的有毒?”王月新一聽便紅了眼眶,抑悲,抹淚道:“我的兒,前天請御醫診視,得不出結論,他卻提示,在酒里下絕育藥,是后宮慣用的伎倆。蔡姬姑嫂太過陰狠,會遭天譴的!”“我一直在想,怕她們會把事情捅到官家那里。”王月新望著雨幕,憂心忡忡。趙佶下朝后帶著太監馮益等一幫人往玉英閣方向走,一路思緒洶涌。在朝堂上為興修水利之事與外臣發生爭執,下朝后又到便殿設宴外臣,宴散已是亥時,應酬沒完沒了。明月皓皓,映亮他滿目的悲哀,只覺一腔宏志浸泡在現實的泥潭,正徐徐變成東流的水,抽刀斷水水更流,痛得不能呼吸。風嚶嚶嚀嚀像冤魂的悲啼。他不覺誦起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皇上還在思念皇太后啊?臣妾已在此恭候多時。”蔡賢妃黛眉檀唇,面如桃花,一身桃紅錦緞衣裙,頭上碩大的赤金松鶴簪,花紅寶鈿雕鏤海東青的金圓。腰間絲絳垂著翡翠玉佩,勾勒出身材的妙曼。俏立在一片月光下,風情萬種楚楚動人。趙佶早知那晚的“賊人”之事,有些芥蒂,又想起童貫說蔡京有鉗制群臣的能力,遂上前搭了她臂:“夜氣寒涼,蔡姬怎的一個人站在在風地里,莫要受涼了。”蔡賢妃輕輕攀住趙佶脖子,柔若無骨地貼了上去,眼波嬌媚:“但番能等到皇上,怎么也值了。皇上若是忘了臣妾,臣妾也無需心痛自己了。”宮娥在一旁道:“我家娘娘近來氣滯血瘀,站久了坐久了都會頭暈……”說罷,卻見蔡妃一頭扎進皇上懷里,閉著眼睛再無聲息。“娘娘,娘娘!我家娘娘又暈倒了!”那宮娥夸張的呼叫。玉英閣燈燭通明,李才人畫好梅花,左右端詳。冬雪挑簾進來,打著千兒道:“官家剛才明明來玉英閣呢,半途卻被蔡妃攔住,又是作嬌作病的發浪,惹得官家心動,抱著她去了。”李才人冷然瞥了眼冬雪,冬雪忙跪地道:“奴婢出言無狀,懇請責罰!”李才人儼然道:“起來吧!儀態端方,言行守禮,身在后宮,一句錯話也會招禍。”李才人說罷,便在畫幅上綴詩:墻角一枝梅,凌霜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寫完,將羊毫放在玉石筆擱上,稍傾,臉上便有了悵惘之色。冬雪在旁道:“這后宮佳麗,便如鮮花枯榮,小姐若想固寵,必得早些懷上龍裔。”李才人面色傷感、凄迷,一如秋后海棠:“天下女子都是官家的,帝恩朝不保夕,懷的什么龍裔……懷上了又能怎樣?”杭州府明金局門前石獅把門,階前沒鋪紅毯,也無花盞簇擁,唯見階面潔凈,照見人影。大堂內無甚裝飾,紅木桌椅映著潔白墻壁,簡約大方。童貫頭上展腳幞頭、紫色大袖襕衫,內著白羅禪衣,外束羅料大帶,堂中站立,看著門口。蔡京由小廝引領,披著滿身朝霞進來,跪拜。童貫將他攙起,挽手入座。蔡京從懷里掏出一個白皮冊子,恭敬呈上:“這是下官探聽到的古器名目、收購地址,請童公公審閱。”童貫不動聲色的接過冊子,粗略翻閱,見上面內容豐富,便展顏笑道:他此次出任,一心贏取皇帝信任,投其所好,遑論其他,多虧蔡京替他效勞,盡心盡力,令他感動。二人喝著茶,對收購名單、地址詳細探究,逐條逐款仔細規劃,商議對策。此后,蔡京協助童貫尋古不遺余力,使留藏于江南一代的民間不朽之作流水般進入明金局:王佑軍的字,顧宏中的畫,更有趙佶夢寐以求的南唐周文矩真跡《重屏會棋圖》,唐朝吳道子的畫幅等稀世珍寶。這日童貫自杭州府抵京,奉上蔡京書畫,及諸多奇珍異寶。趙佶要賞,童貫跪地道:“陛下,奴才不求封賞,只望陛下知人善任,勵精圖治,社稷昌隆,政風和暢。”這番話聽得趙佶十分高興,又想他話里有話,便笑道:“貫有什么話,不妨直說。”童貫紫色錦緞直裰,頭上展腳幞頭,腰中玉帶,隱著堅硬強悍,忐忑低頭,抬眼看趙佶:“蔡京大才,不應閑置于杭州。”“嗯。”趙佶凝目看畫,心有所動,輕輕嗯了一聲,對臣子升升降降,都是馭臣之道。片刻童貫告辭,趙佶來到玉英閣,頹然落入紫檀椅,憂思滿面,嘆了口氣。李才人行禮已畢,輕依他肩道:“皇上好久沒來玉英閣了,為何唉聲嘆氣?”她由蔡妃告發“藐視皇恩”,罰俸并禁足三月,受盡了后宮欺凌。這番見了皇帝很是意外,感慨良多,再三詢問。趙佶輕嘆一聲道:“向太后聽政時,起用一批舊黨,廢除一批新黨。被廢除的新黨在太后歿后死灰復燃。如今,黨爭如同水火,一切政令都淪為黨爭的工具。兩黨中那些元老級的人物,根基深厚,手腕老辣,上下關系盤根錯節,甚難對付,朕好累……”“朝中情勢復雜,瞬息萬變,若是臣妾父親遭遇兇險,臣妾可有什么活路……”趙佶目光冷峻,輕牽她腕,拉進懷里:“無論如何,朕都會保護才人。”李才人神情悲惋,擦著淚道:“皇上倒是說說,要如何保護臣妾……”趙佶的眼珠轉了又轉:“你講的高麗國國王賜姓后宮的故事,朕甚受啟發。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為防不測,朕決定為你另賜姓名。”說著話,他站起來走動,似突如其來的青春靈感,似千回百轉的老謀深算。李才人倏忽拉開紅錦帷幔,陽光映到臉上,悲喜參半,回身輕擁趙佶:趙佶輕輕揉搓著她的纖手,胸有成竹神情篤定:“工部尚書吳敏,老成持重,在新舊黨之間如魚得水。他新喪女兒,朕以安撫重臣為名,賜你吳姓,認吳敏做義父,將來萬一,朕是說萬一……諒他也能保你周全。”李才人擁緊他,嘴唇抖了幾抖,說不出話來,有些狐疑,惴惴問道:“那……那……才女李清照,消失了么?”聽聞吳敏女兒十分鐘情趙明誠,屢屢遭拒,不堪相思,投繯自縊。她如今卻又認吳敏為父。人生總是有著不可把握的玄機。“李府二小姐,朕賜名李清照吧。”趙佶也不看她,面向窗外,凝目望遠,目中流轉著一絲光華,似墮入虛空,似乾坤在握,也似天音高孤,不可描摹。蔡賢妃應聲進來,跪地稟道:“臣妾啟稟皇上,李清照名動京華,如今改姓,甚為不妥。”趙佶正襟危坐,面色冷凜:“歷來君主賜名臣下,都沒有什么不妥。賢妃,你休要再說!”蔡賢妃跪地冷笑:“這真是本朝聞所未聞之奇,官家,就不怕,惹笑天下。”趙佶的手在寶座的玉石搭手上輕彈,薄唇輕輕一咧,滿面凜然:“吳敏痛失愛女,朕顧念老臣,便叫李才人認他為義父。李才人理應姓吳,豈容你置噱?”歷朝歷代的后宮佳麗,一拼皇寵,二拼娘家。君主喜愛的妃嬪出身不好,在后宮很難立足,君主為了后宮的身價,便命她們認權臣為父,改名換姓,只為穩固奠基……蔡賢妃低頭思索,心里盤著羞惱的亂絲,吶吶道:“臣妾只怕……只怕皇上會聲名掃地。”趙佶唇縫繃直,眉聳如刀:“什么聲名掃地?朕不過賜名李氏姐妹,難道比唐太宗冊封弟妹,唐高宗冊封武才人,唐玄宗冊封楊玉環更為不堪嗎?賢妃,若再與朕啰嗦,定要治罪!”蔡賢妃怯怯的退出,李才人熱淚盈眶,暗暗慶幸,萬能的菩薩保佑了她。若干年后她方明白,皇帝就是她的菩薩,他明察秋毫,神袛般掌控一切,愛上一個人,便不想深較,只想盡力的給她幸福!趙佶的賜名圣旨傳到潘樓街桐花巷李府,李格非一家喜極而泣,就像去掉了懸于頭上的一把利劍。一家人正在高興,忽見霍官家風塵仆仆的進門,李格非忙道:“向太后歿后,官家為償太后夙怨,大赦恩師,詔回重用。不料他耽誤了這數月,我叫你去接他,師徒們正好共度中秋,你如何就一個人回來了?”霍管家跪地哭道:“奴才奉命南下迎接蘇老,七月中旬已達常州,不料蘇老病危。他、他、已于上月二十四日、不治而亡了。”李格非夫婦陡然色變,異口同聲道:“恩師好好的,怎么就不治而亡了?”霍管家黯然道:“老人家接旨自瓊州北歸,正值炎暑季節,在常州太湖邊遇到老友米芾,便一道乘船游覽,中途蘇老飲了冷水,半夜急瀉不止,第二天全身軟弱乏力。若飲些湯類,服些清熱解暑之藥便可治病。哪料遇到庸醫,開了黃芪等補藥服食,致使暑邪無法排解。接著,米芾又設宴款待蘇老,蘇老怕傷了老友面子,便硬著頭皮吞下酒肉肴饌,之后病勢加重,以至于胸膈作脹,飲食不進,夜不能寐。幾天后熱毒轉甚,高熱不退,齒間流血,卻仍服人參、茯苓、麥冬等補藥,前后不過二十來天,便一病不治了……”語畢,遞上蘇軾的最后一份奏折。“恩師,恩師!你怎么就去了呢?叫學生情何以堪啊!”巨星隕落,舉國同悲。大宋疆土籠著一片濃稠悲霧。史云:道大難容,才高為累。皇天厚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吳越之民,相哭于市,訃聞四方,無論愚賢,咨嗟出涕。正是中秋節前,節日氣氛在汴京彌漫。商店販賣新酒,布置彩樓。夜晚酒樓里絲竹簫管并作,人人爭相登樓賞月。夜市人馬雜沓,陋巷里的貧窮人家也典當衣物購買酒饌,歡度中秋。顯貴和豪門在自家的樓臺亭榭中飲酒賞月,琴瑟清雅,至曉不絕。賞月之外還有賞燈習俗,花燈多置于水面。街市上的花燈亦為助月而掛。李清照隨著丫鬟去御街賞月、賞燈,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興奮莫名。御街兩行是各州縣進奉的各色燈飾,龍燈、宮燈、紗燈、花藍燈,形狀、質地各異。百戲競陳:擊丸蹴踘,踏索上竿,張九哥和鐵劍,李外寧藥發傀儡,小健兒吐五色水,楊文秀笛等。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其余賣藥賣卦,沙書地謎,奇巧萬端。一個賣糖葫蘆的走過,夏雪買了三個,李清照不吃,春香便一手一個,與夏雪吃著說著笑著,嘴上沾著渣子,指著街邊:“二小姐,不,大小姐,不,小姐……”稱呼頃刻三變,有些畏怯地眨眨眼:“小姐,你看那里,姑蘇的五色玻璃燈,福州的白玉燈,徽州的無骨燈,那么多燈哎,快趕上上元節了!”李清照和春香夏雪在人群里擠搡著,抿著被汗濕透的鬢發,笑道: “在府里捂了這么久,都快發霉了,今兒便要好好樂上一樂。本小姐要做什么,你等不得阻攔。”“那好。”李清照滿臉得意,指著左前方的一個門店道:“走,去那兒猜燈謎。”引著她倆去猜燈謎,李清照忙朝隱在人群里的趙明誠擺手。兩人一前一后朝相國寺走,并沒留意,后面緊跟一個偷窺的女子。(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鄭潔,河南鄧州人,酷愛文學,素習傳統文化。曾為雜志編輯,現為自由撰稿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不辭辛苦專碼字,出版了長篇小說《流淚的罌粟》《與誰共舞》《醉芙蓉》《烽火紅顏》《婚前誘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夢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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