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三解
秦制帝國百弊叢生,大家已經有了充分的認知,對“周秦之變”也極感遺憾,但“周秦之變”之所以會發生,實是因為周中有秦之故,本文會仔細講述中亞以東石器時代以來的“族內公有制”怎樣干擾地方自發市場的形成。不過,周制不理想并不影響孔子的偉大,因為孔子雖然自稱“吾從周”,但實際上用東夷的“仁”篩選了西戎的“禮”,儒教是遠高于周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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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1]
——《國語·晉語》
在財產所有權上,完全不同于現代以自然人為單位,商、周的財產所有權以“室”,也就是家族為基本單位,但又有兩種不同的形態。
正如上文所引《管子》中“巨家”、“小家”的區別,“巨家”或稱“巨室”是擁有“田”的宗族,而“小家”則是由王官掌握“田”所有權的自然結構型家庭[2]的“室”。
因為當時的生產分配方式以共產、共食為基本模式,農業生產家族或王官(周王代理人)組織“耦耕”,糧食由宗族或王官統一管理,再分配到自然結構型家庭中消費。
簡言之,需要大量人力投入的“家族共耕制”是當時條件下,不得不采用的一種農業生產方式,西周社會組織的基礎也與之配套,所謂“巨家”是擁有相對獨立財產權的家族公社,因為其擁有“田”,而“小家”則是處于獨立財產權之外的,與“公家”形成“虛擬”宗族關系的家族,他們的公社就是“公家”。
因此,當時的稅收制度明顯兩分:一部分面向直接管轄的庶民,也就是“小家”,一部分面向各級封建主,也就是“巨家”。
前者的方法是周人的“爰田”制度和殷人的“井田”制度,按照孟子的說法,征收稅率接近,只不過,“爰田”采取周人“百畝而徹”的方式,國人平時不繳土地稅,但在戰時則要出人和軍需物資,基本負擔來源就是10畝的收成,即“國中什一以自賦”;“井田”則采取殷商遺民“七十而助”的方式,將一個1/10的土地劃為“公田”,收獲物完全歸領主所有。
井田是商制而非周制
在里耶秦簡中有“輿田”(即應租田畝)與“稅田”(實際納租田畝)記載,又有田部佐行田“度稼得租”的規定,說明在應納稅田畝中劃分出專門的“稅田”有歷史的傳承脈絡。[3]
不過,無論是周人的“徹”,還是殷人的“助”,在生產經營的過程中,都會有權力的監督或介入,才能保障對收成的掌握。而所謂的夏人的“貢”制,則是一種定額稅制,故此文獻才有水旱災害會有影響的說法。
依據《左傳·定公四年》的記載,周天子的治下,各個諸侯國根據不同的環境,會選擇適宜的田制、稅制。
康叔封于殷虛(墟),就“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即用周朝制度來區劃、經營土地,并用殷商的“助”制;
唐叔封于夏虛(墟),就“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因為晉國與戎狄雜處,“戎狄薦居,貴貨易土”,面對仍在游耕狀態下的戎狄,沒法照搬周朝制度,所以,對屬民采取夏人的“貢”法,即定額稅收。
說起來復雜,解釋起來很簡單,對于擁有相對獨立財產權的“巨家”,政權要求“貢”,對于不具有獨立財產權的“小家”,政權要求勞役地租,也就是“藉田”,再以“國人”和“野人”的身份區分繳納的勞役的種類。
“國人”有兵役和有限的實物軍賦,后者在《國語·魯語》中孔子有詳細解釋,“其歲,收田一井,出稯禾、秉芻、缶米,不是過也。”[4]另見《左傳·定公六年》載:“陽虎又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國人于亳社。”[5]可知魯都的國人多數仍為殷商舊族,也就是魯國始封時的“殷民六族”[6]后裔,所以,魯國的國人實際上延續了殷商的井田“助”法。
周人“爰田”的最大不同之處是采取定期輪換制度,所謂“周制三年一易,以同美惡。”[7]不得不說,這與13世紀到20世紀初俄羅斯盛行的村社經濟非常相似。
沙俄農奴
農民隸屬于公社、公社隸屬于國家、國家把公社分賜給貴族,并使社員成為其農奴。在公社內部則實行土地公有、定期重分、力求平均。村社還實行強制聚居、強制輪作,統一安排種子和主要農活,還劃出一定的“共耕地”,在一些領域實行公社的“勞動組合”。在稅役中則實行連環保,征稅對社不對戶,貧戶所欠富戶補。農民離村要經公社、領主、官府三方一致批準并發證明、否則便是“逃亡農奴”,要受到追捕。[8]
盡管由于生產力發展水平不同,周制確與俄羅斯村社有很多不同之處,但大體可以作比,[9]即王畿內的“室”(小家)從屬于“邑”、“族”即村社,村社則從屬于“里君”(王室直轄地的貴族官員)、“封君”(貴族封地),直轄官員和分封貴族則從屬于周天子。王畿之外是周天子分封的諸侯,仍是對上述體制的有絲分裂。
此背景下的財政模式,從周王到諸侯的農業收益,其實都是兩分,即一部分為自身分封出去具有獨立財產權利的貴族的貢;另一部分則是自身直轄領地中村社所上繳的實物地租和勞役地租,也就是稅和役。
當然,具體的貢又根據距離王都的遠近而分出檔次,理由就是助祭,越近者貢越重,越遠者貢越輕,[10]甚至邊緣的蠻夷國家只需要“世一見”,并貢獻本地特產,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11]
這種越近負擔越重的制度邏輯,在稅上體現最明顯,“凡任地,國宅無征,園廛二十而一,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唯其漆林之征二十而五。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12]這是對畿內“國人”的稅,對畿內的貴族,則是“釆地食者,皆四之一”[13],也就是25%的稅率。
綜上所述,周人的世界觀是由“宗族”拓展、平移和復制而成的,子弟對族長的半奴隸性質,就是構成分封、任官的管理組織的基礎。
京城則是宗族的居住地,京城的族長居住地又是宗族權力的中心,歷代族長靈魂所居的宗廟則是宗族信仰的中心,也是族長權力的源泉。對宗族祖先的祭祀活動是權力的紐帶,組織者是權力的行使者,參與者則是權力的服從者。
因此,王畿、封略范圍內的所有經濟活動,都圍繞供養族長和歷代族長的祭祀活動而存在。宗族的成員以“共耕制”為基礎,共同生產、統一供應,優先供養族長和祭祀所需,剩余產品則由族長支配,這就令族長的自然結構型家庭獲得了遠超公社成員“室”的所得,這個行為在現代經濟學有一個專門的詞匯,尋租(Rent-seeking)。
詹姆斯·布坎南解釋尋租的定義為:人們憑借政府保護進行的尋求財富轉移而造成的浪費資源的活動。[14]
很明顯,周人的“族”作為最基礎的權力組織,一直在進行著對公社成員的財富轉移,無論是以救荒或是祭祀、軍備的名義。
物權的概念
中國古代到很后面才產生
自周天子而下至于族長,又塑造了一個層壘的分利系統:“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15]
“公”與“王”的食利角色并無不同,收益分配的來源都是“貢”,大夫、士的收益來自“邑”和“田”,官宰也就是家臣,收益是“加田”的產出,都是純粹的食利者,他們所“食”的正是庶人所出的“力”,也就是勞役地租的產出。
通俗地解釋,食利者通過直接或間接剝削庶人勞力而獲利,工、商則是職業,皂隸是仆役,也可以說是職業,他們的收益分配來源是“官”和“職”,官府供應廩食,并非自謀生路,通俗地說,吃的是“公家飯”。
以上所有角色,無一不是在權力的保護下謀求“財富轉移”,將“庶人”的勞力產出通過種種制度轉移到他們手中,所以,按等級分利“尋租”的秩序,無疑就是周人眼中世界最直觀的狀態。
而伴隨著戰爭和分封,一個個新的“國”在土著居民的族邑中間建立,周人的秩序在普天之下一步步擴張,正說明了“天子經略”的略字,而經字,則與馬車和道路有關。
注釋:
[1]《國語注》卷十《晉語四》。
[2]自然結構型家庭,是指以家庭成員自然結合而形成的家庭為標準所劃分的家庭結構類型。它主要從代數結構角度來劃分,是擴大家庭與核心家庭的折中形式。
[3]拙作《秦磚》,第389—390頁。
[4]《國語注》卷五《魯語下》。
[5]《左傳·定公六年》。
[6]《左傳·定公四年》:“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
[7]《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作轅田”條,張晏注:“周制三年一易,以同美惡,商鞅始割列田地,開立阡陌,令民各有常制。”
[8]馬恩成:《俄羅斯農業的興衰》,《南方經濟》,1997年第1期。
[9]楊寬:《試論中國古代的井田制度和村社組織》,《學術月刊》,1959 年第6期。
[10]《史記》卷四《周本紀》:“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
[11]《通典》卷四《食貨四》,“賦稅上”條:“此荒服也,謂之蕃國,世一見,各以其所貴寶為贄。”
[12]《通典》卷四《食貨四》,“賦稅上”條。
[13]《通典》卷一《食貨一》,“田制上”條注。
[14]張健:《政府經濟學中的尋租理論研究》,《時代金融》,2008年第4期。
[15]《國語注》卷十《晉語四》。
本文節選自劉三解的新書《青銅資本:帝制中國經濟的源代碼》,這本書深入解析古代中國的財產所有制和商業、貨幣的本質,不但是一部貨幣史和金融史,而且是一部制度史和觀念史,對于制度與經濟的互相阻礙剖析得尤其充分,向大家強烈推薦,建議應買盡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