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個眉
藍風丨文
陸小曼的一生，也是一部不打折扣的傳奇 。通常，在那個舉世矚目的故事里，她并不是一個討巧的角色 。似乎是她，終了了徐志摩與林徽因的情事，又毀掉了徐的生活 。她是長在唾沫星子里的一朵蓼蘭，被誤解誤讀的陰云蔽住了應有的模樣 。她的才與貌，她對徐志摩的感情，她遺留給世人的話頭，足可與林徽因并駕 。林是徐婚姻之外的繆斯，給他美，給他悵惘 ；陸則是徐同一屋檐下添香添彩的紅袖 。既便是拋開這故事，拋開徐，陸也是民國世界的一處奇景，躲不掉要放光，要奪人眼目 。胡適說，陸小曼是不得不看的一道風景 。她的生命狀態，她的無盡風華，她皺褶了的哀傷，都是傳統中國與全新中國兩際相接間的一片生動雯霞 。
陸小曼系出名門，父陸定，母吳曼華都詩畫兼長，這樣的文化氛圍，熏陶了陸小曼對藝術的熱情。她又專修過外語，從賀天健 、陳半丁等名家習畫，對戲曲的迷戀使她下足功夫，昆亂不擋。十幾歲的陸小曼名噪一時，身居故都的她，和上海的唐瑛已被并譽為 “南唐北陸” 。十七歲風華絕佳的陸小曼在父母的安排下與甫一歸國便受重用的美國西點軍校高材生王賡完婚，及笄少女成為人婦 。王賡年少得志，英挺威武，又對嬌妻溫和，陸小曼才貌雙艷，原是珠聯璧合一對。他們應有過一段羨煞旁人的好光陰 。只是興趣喜好相異，處世上也多有相擦，陸小曼是文藝的，閑情雅致，又是嬌慣了，她需要溫和，更需要溫柔，她需要理解，更需要懂得 。王賡不能給她這些，或說足夠地給她 。王賡事務繁雜，不能定居，陸小曼在感情上不覺中冷卻下來，充滿煩愁 。徐志摩的出現，只是一種強烈喚醒，陸小曼在這明亮的聲音里終于看見和王賡的婚姻，雖華美，卻已漏洞百出，不能忍受 。王賡并不是不痛苦，可他并不胡攪蠻纏，他放手，讓她走 。他用軍人的方式還她自由 。陸小曼在這樣的慨然撤身跟前，不是不落人口實的 。
王賡在陸小曼的生命之旅上是一把作工精巧的鎖，只是鑰匙也綴在鎖上 。實際上，他更是一道門，門的那邊有志摩的靜佇，他讓陸小曼走向了他 。有的人就是這樣，他們在記憶里出現，很快就要長久地埋在遺忘里。王賡還好些，他還是個路牌 。陸小曼和徐志摩走到一起并不容易，他們的愛才被這阻隔重重撕成燦爛的煙花，照徹那個沉悶的二十年代 。為了這份煥發著自由之光的時代之愛，胡適、劉海粟等健將先鋒與他們一同挑起這個沉重而輕盈的擔子。徐志摩請老師梁啟超來證婚，他以為開明的梁啟超會給他祝福，全沒料到攪動風動的梁啟超也攪動了他的婚禮，他在禮教上根本老玩固，不特沒祝福，還大加責斥 。徐陸二人，一個曾為人夫，一個曾為人婦，他們的愛就不道德。那是個多么不道德的時代。他們堅定地走到了一起，握緊手，把兩片裂帛縫作完璧 。這就脫離了小情小愛的風月，而導上了時代精神掘進的軌道 。
難得的愛總是加倍呵護，可是，當阻力贈予的遺痛日漸消卻，呵護就會像蛇皮一樣自然脫落，開始自造阻撓，自伏銳刺 。徐志摩和陸小曼兩人都熱愛藝術，他們在藝術的創造與欣賞中獲得無與倫比審美享受的同時，也灌溉了愛的禾苗 。徐大量的作品都是這期間寫就的，也是為陸小曼或因陸小曼而寫 。他寫她的美，她的與眾不別，寫他對她的愛，對她的沉溺 。他們合寫了一個多幕話劇《卞昆崗》，哄動一時。他們還一起登臺票戲，串演 《牡丹亭》里的 《春香鬧學》，還有 《三堂會審》。徐在對陸的濃情中忘了林徽因給過他的刺痛，陸在徐的愛里觸摸到了愛的柔軟與光亮，他和她都在那響亮的滴滴時光中升了起來，升得更高了些，足夠看到壯美的日出和云海，那非人間的一切 。
陸小曼體質弱，時有暈厥，徐遍訪名醫，經好友江小歉介紹，認識了才子名醫翁瑞午 。翁瑞午曾師從丁鳳山，推拿堪稱一絕，陸被翁推拿后，很見成效 。翁除推拿功夫了得外，又是名門之后，收藏名品，詩書畫都好，又是京劇名票，連梅蘭芳都贊賞不已 。又是醫生又能聊得來，一來二去，翁就和徐陸成了好友，幾乎每天都是徐府的座上賓 。陸的病痛一時半刻都離不開翁，陸問翁如何才能讓自己少些病痛，翁說不妨試試鴉片，他是從醫者的角度建議 。陸很是不悅，數落了翁一番 。但還是吸起了鴉片，翁每每作陪 。陸小曼過慣了大小姐貴夫人的生活，嫁給徐志摩后依如故我 。徐府的下人，司機十多口人要養活，陸忙于社交和吸鴉片，經濟重擔自然落在徐身上 。徐不過是個詩人，一個教授，他的收入有限，他們常常入不敷出 。有時還要翁救濟 。徐陸的生活方式越來越格格不入，愛情被擠壓成種種形狀，有了縫隙，有了沙子往里鉆，就有了硌痛 。
愛情在成全之后就開始著陸了 。以為那是浩瀚的海，不過要迎接幾朵浪花 ；以為那是森林，密密層層，不過要記得來路不致迷失；最壞，也是一塊大地，頂得住紛飛的塵埃就行 。落下來才發現，是茫茫沙漠 。徐希望陸可以少一些社交，多多創作，多些對自己的理解，和翁再少些距離，已經謠言滿天飛了 。陸也希望徐多理解她，她和翁是清白的友誼，她管不得別人的口舌，清者自清 。他們都是時代的特立獨行者，也就特別難于伏低 。他們嘗過了愛的甜蜜，領受過愛的顫栗，也嘗到了愛的苦味，領受到愛的掙扎 。他們時而爭吵，又時而和好 。時而像情人，時而像敵手 。他們彼此深愛，又彼此深深傷害 。
直到徐志摩永遠地云游而去，他們的愛情才在陸小曼的心里從沙漠中高高升起，只是這次看那非人間的壯美時，是她一個人 。她又看到了愛情，而他走了 。沒有徐的時侯，她反而像他在時希望的那樣生活著。她的社交幾乎沒有了，常常足不出戶。她更投入地作畫，越畫越多，越畫越好，畫出她的青綠山水，畫出她的秀逸傷懷 。她忍受不了徐的不在，她開始整理他的文稿，謹慎細致地就像為他做一件無縫天衣，務必完好。那是對他的告慰，對他的追悔，對他的想念。那是在和他相對，他從文字里走出，穿著長袍，眉眼含笑，嘴角揚起，像是在聽，又像在說，在說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她看著他寫給她的 《愛眉小札》，再也不能自已，她寫道：“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復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因為，她是那個眉，那個他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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