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1980年10月,自喻為“鄉下人”的湘籍著名作家沈從文,經中國社會科學院同意批準,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雙重身份首次邁出國門,赴美國訪問與講學,最后一站落腳檀香山。其時,夏威夷大學東亞語言系教授羅錦堂為此在家設宴,熱情接待了遠道而來的稀客。
漫步在夏威夷大學的校園里,闊樹如巨傘撐開,風吹翠葉拂,沈從文饒有興趣地看著道路兩旁的大樹。他發現,樹雖闊大,但并不高,不似大陸的高好幾丈。羅錦堂先生解釋說,夏威夷的地層為巖石結構,根扎不深。
看得出,寧靜舒適的校園,讓沈先生深感愜意,他興致勃勃地談到三個月的訪美生活,尤愛美國的冰淇淋。毫無疑問,這是沈從文最愉快的一段時光,走親訪友,該見的新老朋友都見到。妻子張兆和與妹妹充和闊別數十年,如今異國重逢,有扯不完的話題。與沈從文有姻親的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考慮到沈從文首次出國實為不易,最好的見面禮,莫過于讓他重回講臺,在自己最鐘愛的文學和考古領域暢所欲言,以彌補自1949年無奈離開北大后終止的教學。因此,傅漢思在全美15所大學精心為沈從文安排了23場演講。羅先生從學術界同仁口口相傳中得知,無論是在東部的哈佛、哥倫比亞大學還是西岸的斯坦福、柏克萊等大學,都掀起一股沈從文熱。
首場講演安排在哥倫比亞大學,由將沈從文的小說介紹給西方世界的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主持,講題為《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哥大的海報上毫不吝惜地尊稱沈從文為“中國當代最偉大的在世作家”。在羅錦堂先生看來,走在身邊的這位作家卻是那么儒雅溫和。
最后一站夏威夷的演講是以“中國古代服飾”為題。羅先生帶著小錄音機去聽沈先生的演講。雖然那盤磁帶已無從尋找,但當時演講的內容卻記憶猶新,最記得沈老略帶湘音說:“地上的東西我不研究了,我都研究地下的。地上有《二十五史》,地下也有二十五史。”棄文從事古代服飾研究,是沈先生面對現實社會所做的迫不得已的調整,山不轉水轉,陸止于此而海始于斯。然而,關鍵時刻明智的轉向,卻開啟了他生命中強有力的第二樂章。
對于選擇服飾的研究,沈先生沒有遺憾,反而津津樂道。他對羅先生說,幾千年出土的服飾實物、人物服飾繪畫及雕刻等物質文化,并非僵硬的文物,而是反映過去生命存在的一種文化形式。如果說,前半輩子的文學創作,是將社會和自然看作一本活的大書,那么在后半輩子的文物研究中,史籍、文物卻是另一本活的大書,它囊括了早期社會的政治制度、經濟形態、生活習俗、宗教、文學、繪畫等各個方面。他那鴻篇巨制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出版,立刻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重視。該書曾作為國禮,隨中國領導人出訪時贈送給外國國家元首。
書所得到的禮遇,遠比作者的人生際遇幸運。當羅先生驅車帶沈氏夫婦來到珍珠港,看到水底下從亞利桑那艦模糊的遺骸里冒出的一粒粒油珠子,沈老說,那是亡魂在呻吟。沈老的話題變得凝重起來,他緩緩地道出滄桑往事。一切“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都是濕的。”雖是短短的數天相處,羅錦堂感到,沈先生的個性猶如他一生鐘情的水,柔軟,但擰不斷。也因此,對沈先生更加肅然起敬。
時隔20多年后,沈先生早已作古。進入耄耋之年的羅錦堂先生看著與沈從文夫婦的合影,往事涌上心頭,寫下七言絕句《憶沈從文》:
絞盡文思苦費心,天涯無處不知音。
讀來最是撩人處,筆下時生鄉土情。
(作者系湖南人,現居夏威夷,媒體人,為羅錦堂先生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