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女子
“《詩經》是唱出來的”是一句謠。
“謠”,來自坊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信吧?有的神乎其神,超乎了我們那點可憐的想象;不信吧?又不乏戳中人心。這句謠,我信。理由很簡單,《詩經》叫“經”,但當初都是配樂而歌的歌詞。是歌詞,就有詞(詩)、樂(旋律)、甚至舞,只不過,在長期流傳中,后兩者失傳而已。如此,說《詩經》是“唱”而非“說”、“寫”、“吟”出來的,不枉。
最早的詩歌總集、詩歌的生命起點——是后人對這部以“經”命名的詩集的概論。何謂“早”?其實,《詩經》不光是中國最早的詩歌,放眼世界,也堪稱之最。《詩經》產生的年代,大約在西周(公元前11世紀)至春秋(公元前6世紀)中期的500年間——此時的歐陸文學,還鮮見“人話”。也就是說,在歐陸還云里霧里說話(希臘神話)的時候,咱們先民就已經用詩反映現實生活了。早乎哉?早也!奇乎哉?奇也!“生命起點”怎么理解呢?有起點,就有過程,有終點。“生命起點”意味著,從遠古到今朝,中華文化的詩脈,始終未死,一直“活著”,歷經兩千多年,不間斷,一以貫之。
事實也正如此。
《詩經》號稱“詩三百”,具體收錄的篇目305首,包括《風》、《雅》、《頌》三個部分。至于《詩經》何時被推崇為一種信仰,上升到“經”的高度;《詩經》的演變、藝術特色、社會功用、民俗價值等等鑒賞范疇的東東,均不在本文探究的范圍。這里,只對《詩經》的“唱”,抒發一點感慨。
《詩經》“唱”了什么?
這必須得用個“簡直”。
可以這么說,當時的社會有什么狀況,《詩經》里就有什么內容——之豐富,之形象,之生動,即便隔著2500多年,仍能感受到,那種鮮活無處不在,呼之欲出。
周,是奴隸社會的鼎盛朝代,攻伐,徭役,兵役,橫征暴斂,社會動蕩不安,百姓日子苦不堪言。《詩經》中,反映這些社會現實的作品,千姿百態,不少篇目,對老百姓螻蟻般的生活,做了詳細的記錄,讓今天的我們,大致了解到,那個遙遠的年代,草根一族真實的生活情景。
最有代表性的,應是《七月》吧?《七月》是《國風》中《豳風》里的一首長篇敘事詩。敘述了西周農民一年到頭的繁重勞動和艱苦生活。從春到冬,耕種,收割,采桑,摘茶,養蠶,紡織,砍柴,打獵……周而復始,沒有一刻停歇,但卻住破屋,吃瓜菜,生活無著無落;貴族們享受著農民的勞動成果,過著優渥的生活,農民與貴族的生活懸殊,形成鮮明對比,當時的階級關系,一覽無余。
《魏風碩鼠》是一首勞動者反抗沉重剝削、向往美好生活的作品。詩人形象地把剝削者比作又肥又大的老鼠,貪婪成性,奸詐狡猾,作威作福,完全不顧及老百姓的死活,乃至于勞動者有了反抗意識,想要逃離,去尋找心目中的“樂土”。
《東山》也是《豳風》里的一首長篇敘事詩,“唱”了一個遠征士兵的“身在曹營心在漢”——身在軍營,心系家鄉、親人,通篇表現的都是士兵歸途中的綿綿思緒。作者先寫士兵從征時的“含枚行軍”、夜宿車下的艱苦,接著描述了士兵的一系列想象:家里可能蛛網叢結、野獸出沒了吧?又一想,不對,妻子可能在打掃庭院,盼他歸來?他想到妻子新婚時的美麗,不免感慨:多少年過去了,現在要是見面,會是怎樣的情景呢?那份激動和期待,躍然紙上。如果沒有親身經歷,沒有受過遠征之苦,有過思念之盼,怎么可能“唱”出這般情真意切的詩歌呢?
這正是《詩經》之美的核心所在。《詩經》不是一幫子文人憑空杜撰出來的,而是統統來自生活,是現實生活的縮影,又歷經兩千多年的磨礪,從三千多首詩歌中,大浪淘沙而來,因而不空,不虛,不拿腔捏調,不嘔啞嘲哳,有情有景有內容,實實在在,朗朗上口,畫面感十足,篇篇經典,尤其體現在《風》中。
《詩經》的三個部分,各有各的“唱”:從“唱”的主體,到“唱”的對象,到“唱”的腹地,各不相同,各具特色。其中,《雅》被認為“正聲雅樂”,唱的主角是貴族或諸侯,大部分為貴族宴享,或諸侯朝會時的樂歌;產生在西周、東周的京城洛邑(洛陽)、鎬京(西安)。《頌》,則是朝廷和貴族宗廟祭祀時的樂歌,流行在鎬京(西安)、曲阜、商丘等地。
《風》又叫《國風》,是三個部分中最具生命力、最精彩,也最見思想性、藝術價值的篇章,全部來自民間,表現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春耕夏種秋收,和青年男女的愛情,特別是那些愛情詩,稱得上精彩中的精彩,就算現在,戀愛中的男女引用,仍能滿血復活,心旌蕩漾。
《周南關雎》是《國風》的開篇,也是國人最熟悉的《詩經》篇目,這是一首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情歌。
不讀不知道,一讀嚇一跳:原來,咱老祖宗這么萌!——想起心上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干不下活;采野菜時想,做夢時想。哎呀呀,我要彈琴奏瑟表達我的愛,我要鳴鐘擊鼓讓她快樂起來。
重疊句子的使用,反復的吟唱,讓詩句有節奏,有樂感,在一唱三嘆中,思想、情感得到了充分的抒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優哉游哉”“輾轉反側”……這些詞組,都抓住了愛的根本和表現形態,千年不衰,如今依然被頻繁地使用著。
可不要認為,只有男祖宗這么瘋狂;女祖宗們愛起來,激情一點不輸兒郎。
《鄭風子衿》是一首女孩急切盼望與情郎約會的情歌。歌者是一位熱戀中的女青年,她跟情郎相約在城闕見面,但女子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真是望眼欲穿。在焦急地來回走動中,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個挨千刀的!你若不能來,就不能叫人捎個信來嘛?!于是唱出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愛情經典名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中的“青青”“悠悠”都是疊字,非常有感染力。
《風》的誕生地,在今天的陜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湖北等地區,也有“唱”夫妻斗嘴的。比如《齊風雞鳴》,描寫的是妻子催促丈夫早起上朝的情景。全詩以對話形式鋪展,構思巧妙,像是小品,很有創意,把一個貪戀床衾的小官形象,勾勒得惟妙惟肖。
“雞既鳴矣,
朝既盈矣。”
“匪雞則鳴,
蒼蠅之聲。”
上一句是妻子的催促——你聽公雞已鳴叫,大臣都已去上朝;下一句,是丈夫的應付——不是公雞在鳴叫,那是蒼蠅嗡嗡鬧。是不是很搞笑?哼,真想吐他一個千年長“切”:你這么懶,能當一個好官么?
孔子認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不學詩,無以言”。圣人這是把《詩經》奉為“經”了(注:奉為經是后來的事)。我沒有檢索,春秋之前中國的漢字有多少?我想,彼時還是中華文化的發源階段,字,應該不會多。但祖先卻就在那么貧瘠的“字田”上,耕種了這么多姿多彩的“秧苗”,由不得不為我們老祖宗點一個大大的贊!
整部《詩經》,其描寫現實、反映現實的寫作手法,開創了詩歌創作的現實主義的優良傳統,像一座燈塔,照亮了后世包括詩歌在內的所有的文藝創作的航程。
今天,似乎隨便打開一種文藝樣式,特別是歌曲,都能看見《詩經》的影子。比如《在那遙遠的地方》、《祈雨調》(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片頭曲》)、《九九艷陽天》(電視劇《柳堡的故事》)、《籬笆墻的影子》(電視劇《籬笆女人狗》)……
易中天說,《詩經》就是用來畫的。
依俺看,《詩經》就是用來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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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友友精彩點評!
《欽定詩經樂譜全書》系一部對《詩經》進行全面譜樂的歷史音樂巨著。乾隆五十三年(1788),清高宗弘歷命臣僚在纂修《四庫全書》時,對《詩經》進行了全面的譜樂,編纂成《欽定詩經樂譜全書》一部。該書對《詩經》的全部305首詩歌及6篇進行了全面擬創作。
詩與樂關系密切,詩三百皆有曲調。《詩經》中的樂歌,原來的主要用途,一是作為各種典禮禮儀的一部分,二是娛樂,三是表達對于社會和政治問題的看法。
明代大音樂家朱載堉《樂律全書》說:“《詩經》三百篇中,凡大雅三十一篇,皆宮調。小雅七十四篇,皆徵調。《周頌》三十一篇及《魯頌》四篇,皆羽調。十五《國風》一百六十篇,皆角調。《商頌》五篇,皆商調。”詩與樂的這種關系在上博簡《采風曲目》中得到了部分證實。馬承源先生認為:“簡文是樂官依據五聲為次序并按著不同的樂調類別整理采風資料中眾多曲目的一部分。每首歌曲弦歌時可依此類別定出腔調,如《詩經》那樣,而簡文所記約是楚地流行的音樂。”
才女說,詩經是唱出來的,沒錯,《詩經》是中國韻文的源頭,也是中國詩史的光輝起點。有人曾形容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語言和文字,瑯瑯上口的詩句讓人耳熟能詳,天趣盎然的曲調像一首天籟之音娓娓動聽。子蘊朋友在評論中說,“詩經言簡意賅,文字美,意境美,含義深!無論是畫出來,吟出來,唱出來,都美不勝收。”對的,如果可能的話,若能獲得一個詩經音樂吟唱版,那真是美到不可方物,簡直能聽醉了。
讀才女此文我領悟,詩經或吟或唱,只是一種誦讀形式而已。至今,流芳千古,經年不衰,足以說明詩經有著強盛的生命力。中華文化淵源流長,彪炳千秋,作為一種不滅的而又十分寶貴的精神財富將代代相傳,激勵和引導著后人砥礪前行。才女這種對文化的學習態度和探究精神令人欣賞!
我有個朋友,在杭州買了一大片森林,蓋了酒店。要我去試住,我還沒有去,她就發了她的藝術團隊古裝古樂演奏詩經的視頻,收看后,感到提魂攝魄。等我找到這個視頻,一定發給你。
現在的青年人,大多數只知道“詩經”兩個字,能背誦十篇以上的屈指可數。這是一種悲哀!能像聽雪這樣說出子丑寅卯甲乙丙丁的,天下無幾。聽雪真是當代學人的榜樣!
焚書坑儒的時候,詩經被焚。幸得有人嫻熟于心,根據記憶背誦抄錄。最有影響的有齊魯韓毛四家,其中毛詩影響最大。所以,詩經歷經劫難,能夠存亡繼絕。
中國古代文化需要傳承,聽雪自覺承擔了重任,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