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首席記者 唐聞佳
“有關如何教育下一代學生,我們需要革新。”這句話幾乎成了斯蒂夫·諾維奇的個性標簽,自2007年出任杜克大學本科教育院長——這也是杜克在176年的辦學歷史上首次設置這一崗位,他就和“本科教育改革”捆綁在了一起。
過去幾年,美國頂尖學府掀起一股本科教育改革熱潮,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動作不斷,杜克無疑是其中最激進的一個:小到一門課怎么上,大到整個本科教育的課程體系、師資配置、課外實踐要求,甚至學生宿舍體系,都幾乎被“推倒重建”。為此,甚至不惜血本,投入巨資。
大學本科教育到了該來個急轉彎的時候?日前,斯蒂夫·諾維奇造訪上海,就本科教育改革接受記者專訪。
一個老師撐一門課,“落伍到外星球了!”
“在沒有互聯網的90年代,你還可以一個人撐起一門課,你就是這間教室唯一的老大,但互聯網普及了,你還在課堂里傳播知識點,簡直落伍到外星球了!”出任本科教育院長,斯蒂夫·諾維奇就明白自己肩負的使命:杜克大學雄心勃勃地希望推進本科教育改革,而他的工作就是致力于將各種創新教育手段予以落實。用他的話總結,就是“給學生全新的體驗”。
杜克本科教育改革的重頭戲是一個名叫“Bass Connections”(Bass連接)的項目。據此,不同專業的本科生、研究生、教職人員打破專業背景限制,走到一間教室里基于一個具體項目共同學習。比如,最近有一組師生完成了一個名為“梵高和算術:數學如何保存藝術”的有趣項目,這個項目涉及信息、社會與文化等專業,將藝術歷史與數學連接起來,通過應用圖像分析方法在不觸碰藝術品的前提下提出保存藝術的方法。
“基于這些項目,不同專業的本科生、研究生、教師組成團隊,共同應用知識、研究、技能來開展學習與研究。”諾維奇稱,從今而后,跨學科的項目課程將成為杜克本科教育的主流。目前,“Bass連接”項目開出了5大維度的項目與相關課程體系:“腦科學與社會”、“信息、社會與文化”、“全球健康”、“能源”,還有“教育與人類發展”。
“利用互聯網、網絡教程,完全可以做好知識傳播,課堂上學生和老師可以有更多互動、討論問題的時間。”諾維奇說。
這個理念正是目前在包括中國大陸等各地課堂里都紅火開展的“翻轉課堂”概念,諾維奇也是該項目在杜克的推進者。簡單說,即學生在教師指導下在課外自學知識,課堂上以師生互動討論問題為主,學生可以參與知識應用過程,而非教師“一言堂”,由此寓意“將教室翻轉過來”。
當然,如今諾維奇要做的,遠遠不止于翻轉課堂。
王牌“通識教育”,到了要向前推進的時刻
基于“Bass連接”計劃,杜克的本科生更多以團隊的形式來學習。“在傳統教育模式下,學生比較獨立,自己看書,自己背知識點,試卷上完成答案。但現在我們希望他們通過項目來完成對這門課的認知,以及相應的考評。因為一旦他們進入真實世界,大部分時候是要與他人合作完成工作的。”諾維奇說。
這個團隊項目制不是開一門課或兩門課,而將是一整個學期。
“對于如何安排學期,我們有了不同以往的看法,我們希望學生真正沉浸到一個項目中,把團隊里不同專業、不同年級的教授、學生聯系得更為緊密。”諾維奇舉例說,在一個涉及難民問題的項目中,可能涉及經濟、政治、瘟疫、戰爭等許多領域。“這是一個世界上的大問題,我們希望學生考慮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會安排不同專業的老師來探討這個問題,比如這可能涉及經濟問題、民族問題、全球變暖議題等等。”
學生來自不同專業,教授也來自不同專業,他們為了一個項目組成一個教師團隊來給學生們上課。為了打破資金調配、學院之間的溝通、研究生院與本科生院的溝通中打破層層壁壘,一個被稱為“杜克沉浸學習”(DukeImmerse)的項目浮出水面,與“Bass連接”計劃緊密溝通。
這將是全新的課程體驗,整整一個學期里的所有課程都變成圍繞某主題的跨學科研討會。比如,杜克最新的一門課叫“20世紀的自由抗爭:比較美國南部的民主運動與南非的反種族隔離斗爭”,課堂學習包括參觀南非的反抗斗爭歷史遺址,也需要師生與來自兩國的學者、運動積極分子交談。
“美國本科教育的一大特色就是通識教育,學生在大二前都可以不確定專業,選修各類課程,我們為這種教育特色驕傲,但如今我們也認為通識教育這張王牌也需要革新與推進。”諾維奇認為,不論是“杜克沉浸學習”,還是“Bass計劃”都是對美國高等教育的深入推進:跨專業的課程、跨專業教學團隊、跨專業的課堂構成。
改革精髓:讓學生參與“創造新知識”
不論是讓大牌教授組成教學團隊開設研討課,還是增加課外考察、訪談項目,無疑都會增加學生對課堂參與的新鮮感,問題是對大學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經費投入。說得簡單些,原本一節課只要給一個老師課時費,如今可能要給5個大牌教授課時費,單這一點,課程的成本就大大提高了。
以“Bass連接”項目為例,杜克為之專款投入500萬美金,主要來自Bass基金捐贈。與之相配的另一項改革項目 “杜克參與行動”(DukeEngage)在2007年啟動,用于支持本科生在暑假期間在美國或其它國際組織里開展社會實踐,由比爾與梅琳達·蓋茲基金會和杜克基金會共同支持。今年夏天,超過2800杜克本科生志愿在五大洲參加了79個國家的各類實踐活動。
如同美國其他頂尖學府,杜克為本科教育“改造”似乎不惜血本,在諾維奇看來,這種態度源于本科教育在美國大學里的特殊地位。
“美國有許多科研型大學,教師的時間被分成本科、研究生教學,科研等多個部分,在這種情況下,頂尖大學對本科是一如既往地重視,世界著名的科學家會給一年級學生上導論課。在杜克也是這樣,盡管我們的商學院、法學院、醫學院很有名,但你會發現本科學院永遠是校園核心。”諾維奇說,美國大學將本科視為自身教育質量的核心競爭,為此不惜真金白銀地砸下去。
“并且,很重要的一點,要讓學生感受到教育的這種變革。”諾維奇強調,“我們來看看美國教育改革的演變歷程,傳統的教學是老師在講臺上做報告,學生坐著聽、記筆記;此后很多年,美式教育不斷強調教育要‘有所反饋’,鼓勵學生提問甚至挑戰老師。而如今,我們開始探索要求師生組成團隊一起學習、探索未知。”
師生共同學習、解開問題的目的就是讓學生感覺到,學習的過程不只是獲得知識,也可以參與到創造新知識的過程中。諾維奇說,教師作為知識發布者的角色已經被網絡打破。
問答諾維奇 和自己差異大的人交往越多,越成功!
最新的U.S.News 2015年美國大學排名上,杜克大學位居第八,緊隨普林斯頓、哈佛、耶魯、哥大、斯坦福、芝大、麻省理工學院,并將賓大、達特茅斯、康奈爾、布朗等常春藤名校甩在身后。有意思的是,建于1838年的杜克大學,在美國前十名大學里竟是最年輕的。面對東部傳統強校,“小弟”如何逆襲,在斯蒂夫·諾維奇看來,就是甩開歷史羈絆,不斷改革。
記者:杜克本科改革的亮點是讓教師組團上課,讓教授們合作容易么?
諾維奇:我們總說教授、科學家比較自大,但在杜克沒有。我在這里度過了27年,即便當助教時,我也認為想法可以被教授傾聽。我想,不自我,是教師們合作的前提。
另外,我想談談杜克的氛圍。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在這里,我幾乎從不打領帶,穿著隨意。我想唯一和杜克差不多的地方就是斯坦福了。相比東北地區的學校,我們的氛圍更輕松。我認為也是這點,讓我們可以打破陳規,富有創意地想如何改變教育。比如,讓不同專業的教師“打破圍墻”,我們認為讓不同專業、不同背景的師生走到一起是十分重要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對國際學生這么感興趣,對中國學生這么感興趣。
記者:這種“多樣化”對學生的意義是什么?
諾維奇:要上杜克等私立大學的學費不便宜,但我們不希望因此與一些家境并不優越的孩子失之交臂。我們對美國本地學生、國際學生都慢慢在推進資助計劃。為什么要砸錢讓不同階層的孩子進杜克,為了多樣化?這樣說還太簡單。事實上我們有數據支撐——我是一個科學家,所以我喜歡數據。我們追蹤學生就發現,學生和自己背景不同的學生交往越多,成就越高。這里說的不同背景包括國籍、家庭層次、地域、文化、語言等。為此,我們還發表論文。所以,我們會不遺余力地讓學生群體變得多樣化。
記者:在改革中你們十分強調“師生共同學習”,用意是什么?
諾維奇:我最新的研究里有本科生參與,也是中國人。這在杜克是很正常的現象,團隊里本科生、研究生、老師一起做研究、探索。我想這應了中國一句話: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師生共同學習時,你在傳播知識的同時也在教給學生方法。想一想,如果你教育學生如何創造新知識,那么他們會一輩子都自我學習,這才是優質教育的王牌之道。
記者:美國頂尖大學的錄取率連年走低,杜克在尋找什么樣的本科生?
諾維奇:首先,你的學業要很棒,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必須是滿分選手。如果我們要錄取SAT滿分學生,那我們開出比現在多3倍的課堂都不夠裝——每年,SAT滿分學生申請杜克的太多了。想象下,如果一個課堂全是這些滿分學生,將變得多么無趣。因此,我們也會考慮那些學術不是那么強,但有特長的人。所以我說,招生不是一門科學,而是一門藝術。
要強調的是,我們不會拿著一把尺子去比較學生。有的學生來自北京、上海、紐約等大城市,也有學生來自奧克拉荷馬的邊遠小城,他們經歷有限,眼界有限,如果用一個標準來衡量他們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們希望了解學生在他們所在的環境里,是否會不斷拓展自己。
我們也在尋找富有激情的學生。不論美國還是國際學生,我們會發現不少學生有很好的學業表現、課外活動與社團、你會感受到他們醉心于構建一份完美簡歷,這不是壞事,但我們看重的是,他們真的在尋找一個喜歡的東西,而不是為了優秀而優秀。比如有個學生來自中國,他說我認為中國有一些地方可以改變,我希望通過教育充實自我,為改變做出自己的貢獻。這才是教育的意義,借助教育,讓下一代變得更美好。
記者:昆山杜克大學今年迎來首屆新生,杜克大學對于這所“混血大學”的期望是什么,又會開展哪些教育新探索?
諾維奇:從一開始,我們就希望昆山杜克大學是“混合制”,由中國大學、美國大學合作,因為我們希望從不同角度看教育。目前,很多美國大學在海外參與新學校創建,比如上海紐約大學,耶魯在新加坡開分校,大家都在探索一些新的步子,教育的新方向。杜克也在走這樣的步子,而當杜克內部開始思考“下一代教育”,并為此開展“頭腦風暴”時,杜克的老師們最終達成一個共識:中國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地方,有美國教育值得學習的地方。老實說,大家都不知道將來教育會是什么結果、發展成什么樣,互相學習與借鑒成為一種方向。
對學生而言,這種新布點已經給他們帶來新體驗。前不久,昆山杜克開學,我和新生見面時遇到了一個杜克的學生,她來自坦桑尼亞,考入美國的杜克大學。她說,我希望接受頂尖的教育,所以我來到美國,但我將來要回非洲建設家鄉,我就想了解中國,因為中國在非洲的投資很多,所以我就來到了昆山杜克,這是一個最好不過的選擇。
把生物教科書寫成暢銷書——斯蒂夫·諾維奇其人
除了杜克“本科教育發言人”,斯蒂夫·諾維奇本身是一名傳奇老師:作為生物學教授,他喜歡給本科生講生物導論;他還是一名音樂家,作為杜克樂隊成員,常帶著心愛的低音號和學生一起表演;這個大學教授還為美國的高中生撰寫了生物教科書,這本2008年由Holt-McDougal出版社首次出版的教科書,一經出版就成了暢銷書。對于這些經歷,諾維奇的正解是:“人生中遇到一個有趣的老師是多重要!”
神經生物學、音樂,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專業,在諾維奇身上完美結合——在塔夫斯大學獲得本科和碩士學位,主修生物、音樂兩個專業。如今的他會告訴你,他后來在神經生物學領域的大量研究來自音樂的靈感。而當初為何會修兩個專業,與高中那個不太靠譜的老師有關。
“美國通識教育的好處在于大學第一年不用選定具體專業,鼓勵學生探索不同領域,只會在第二年快結束時要學生選一個相對確定的學習方向。因此當我上大學時,我想學音樂,想成為古典音樂家。結果,學校讓我選很多其他專業課,專業跨度很大的課。我在高中時,科學課程從不讓我激動。大學要我選科學課,我就選了生物課,結果讓我感覺豁然開朗。”諾維奇感慨,仿佛人生中第一次認識科學課。此后,他繼續學習音樂,但加了生物作為第二專業。
神奇的是,在康奈爾讀博士階段,他突然發現兩個專業相通了。因為當時他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是:鳥是如何歌唱的?
“表面上看,研究鳥的聲音是音樂學,但深入看,鳥類學習歌唱是由大腦驅動的,鳥是如何學習唱歌的,和人是如何學會說話的,很相似。”諾維奇說,鳥與人在語言學習方面的共通之處,中國人在幾千年前就發現了,首先,中國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語言擁有四聲音調,這和鳥的歌唱音調有相似;其次,中國人在很久以前就發現鳥可以學人類的語言,就是鸚鵡學舌,而其他動物都不會。
音樂、生物的交疊不止于此。諾維奇發現,如果人在很小的時候學過音樂,音樂是有音調的,日后這群人再學習新語言,會變得更容易。但至于音樂、語言、人際溝通的關系,至今還是未解之謎。
在諾維奇看來,走進這個有趣的研究,一切得感謝大學的科學老師。也因為如此,如今他不僅堅持給本科生上生物導論,還撰寫了全美最暢銷的生物教科書。有意思的是,這個“份外事”還與兒子的“質疑”有關。
當他的兒子還在中學時,有一天回家說,今天我上了生物學,發現你和媽媽在干的事情好無聊!諾維奇和妻子都是生物學家,諾維奇就看了他的教材書,“我不得不承認:真的很無聊。”此后,他開始寫書,與很多中學老師合作,也發現了不少問題。
“過去的問題在于,你可以跟學生說,教科書里的這些東西將來會出現在試卷上。學生說,好吧,我要記下來,因為我要通過考試。過去就是我不管你是否感興趣。但,你也可以這樣說,這個很有趣,你來學吧。邀請他們來學。這就是教育的不同看法。”諾維奇感慨,給14歲的少年寫教科書很不容易,但努力總比徹底毀掉少年的科學夢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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