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9期
作者簡介:姚大志,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西方哲學研究。
摘要: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批評啟蒙或現代性已經成為一種哲學的時髦。與此相反,文章試圖從事一種建設性的工作:首先闡明“什么是啟蒙”,并針對批評者的批評為啟蒙進行辯護,然后對“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的對立提出質疑,并說明“啟蒙在今天意味著什么”。
一、啟蒙的理想
當代一些哲學爭論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對現代性的不滿。不管對現代性做什么樣的解釋,哲學家們似乎更喜歡批評現代性而非為它進行辯護。無論如何,當代哲學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不滿者:一些不滿者希望從現代走向后現代,如各式各樣的后現代主義者;另外一些不滿者則更偏愛回到前現代,如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和新托馬斯主義者。
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批評現代性已經成為一種哲學的時髦。這些批評者的做法通常分為兩步:首先把現代性與啟蒙等同起來,并批評啟蒙;然后把“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對立起來,并試圖用“后現代”(或“前現代”)取代“現代”。本文的目的是為現代性進行辯護,從而它也分為對應的兩步:首先闡明“什么是啟蒙”,并針對批評者的批評為啟蒙進行辯護(第一個問題和第二個問題),然后對“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的對立提出質疑,并說明“啟蒙在今天意味著什么”(第三個問題)。
對于理解當代哲學關于現代性的爭論,啟蒙是一把鑰匙。這不僅是因為現代性的批判者都把矛頭對準了啟蒙,也不僅因為人們在日常話語中通常把現代性等同于啟蒙,而且還因為我們現在不能脫離啟蒙來討論現代性問題:從問題的歷史來看,對現代性的質疑、反思和批評都是在啟蒙的歷史背景下發生的,沒有啟蒙,就沒有現代性的問題;從問題的實質來看,啟蒙的價值和理想與現代性的價值和理性是重合的,啟蒙典型地表達了現代性的核心精神。在這種意義上說,現代性、現代化和現代主義都是啟蒙的結果,整個現代社會的形象都是啟蒙塑造的。
我們知道,自近代以來,西方開始了一場影響深遠、意義重大的啟蒙運動。這場偉大運動是一種深刻的思想革命,它打破了基督教在西方長期以來一統天下的局面,用自由和平等的政治觀念粉碎了封建制度的等級觀念,用理性的批判精神取代了迷信和信仰,用人類的光明前景來映照中世紀的漫長黑暗。什么是啟蒙?概括地說,啟蒙體現為現代人抱有的兩個理想:一個是要獲得永恒的真理,另外一個是要達到普遍的人類解放。
第一個理想是關于知識的:啟蒙試圖獲得關于世界的永恒真理。在18世紀啟蒙的高峰時期,啟蒙思想家堅信,我們能夠洞察人性的幽暗秘密,能夠把握支配歷史曲折發展的背后規律,能夠發現偉大自然和無限宇宙的所有奧秘。雖然古代人也有自己的真理觀念,但是現代人的真理觀念是普遍的、永恒的和絕對的。現代人相信,如果牛頓力學表達了關于物理世界的永恒真理,那么它不僅適用于我們居住于其中的地球,而且也適用于宇宙中的所有星球。雖然古代人也追求真理的理想,但是他們沒有(而現代人則擁有)實現自己理想的工具———現代科學。也就是說,為了實現獲得永恒真理的偉大理想,現代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應運而生了。
第二個理想是關于實踐的:啟蒙希望實現普遍的人類解放。啟蒙不僅試圖獲得永恒的真理,而且也追求達到普遍的人類解放。啟蒙思想家的偉大代表之一盧梭在其《社會契約論》的開頭便宣稱,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從來都在枷鎖之中。這句話以令人難忘的方式表達了那個時代的自由信念。如果說盧梭的名言吹響了啟蒙關于人類解放的號角,那么各種各樣的政治理論則企圖為人類從必然王國達到自由王國提供指引:基督教的政治理論試圖通過愛和信仰來拯救人類,自由主義的政治理論試圖通過政治民主和工業革命來實現其理想,而社會主義的政治理論則試圖通過勞動社會化和財產公有化來達到人類的自由和解放。
啟蒙一直伴隨著對啟蒙的批評,而最嚴厲的批判者來自當代,特別是來自后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者認為,根本就沒有真理,因為啟蒙的真理以實在論為前提,這樣不僅要求真理是客觀實在在心靈中的準確反映(猶如鏡像),而且還要求作為真理的觀念與實在之間的對質。因為這種對質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存在啟蒙所追求的真理。更為重要的是,從后現代主義者的觀點看,啟蒙關于真理的理想不僅是一種虛構,而且還帶有非常有害的后果:一方面,真理并非像啟蒙所設想的那樣客觀和純粹,因為真理和權力是糾纏在一起的,真理為權力立言,權力以真理的名義行事,而且真理通常產生出權力的后果,權力也通常產生出真理的后果,這種觀點存在于福柯的“真理政治學”之中;另一方面,因為啟蒙賦予真理在各種話語中以一種優先和特權的地位,其他話語必須向真理看齊,從而導致真理壓迫弱勢話語和處于少數地位的話語,這種情況被利奧塔稱為“真理的白色恐怖”。
在啟蒙的批判者看來,如果說啟蒙的真理理想是成問題的,那么它的解放理想就更難以實現。同啟蒙理想所試圖達到的偉大目標相比,今天的社會似乎不是離自由王國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從18世紀啟蒙思想家的觀點看,未來一片光明;從20世紀啟蒙批判者的觀點看,過去異常陰暗。在許多啟蒙批判者的心中,“奧斯維辛”成為20世紀的一個標志性詞匯,但是它表達的內容不是自由和解放,而是新式的奴役和種族滅絕。啟蒙承諾建立一個自由的社會,但啟蒙的批判者則認為當代西方社會不是自由的,而是一個大監獄,人們受到了各種形式的監視和控制。
這些批判者對啟蒙的批評確有一些道理,無論是真理的獲得還是解放的實現都比18世紀哲學家所想象的更為復雜和更為困難。而且,自啟蒙以來的歷史發展也確實存在許多問題,這些問題使我們有理由對啟蒙進行反思。盡管如此,出于以下理由,我們仍然相信啟蒙的理想是值得追求的。
首先,這些啟蒙的批判者把啟蒙理想與啟蒙理想的實現混淆在一起了,把現代性與現代社會混淆在一起了。一方面,啟蒙的理想沒有實現,這并不意味著啟蒙的理想本身是有問題的,也不意味著這些理想在未來也不可能實現。如果啟蒙的理想還沒有實現,這需要我們對其原因進行深入的分析,而不是簡單地否定這些理想。另一方面,現代社會確實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并非全部都源于現代性(啟蒙)。如果把現代社會的問題都歸罪啟蒙,既讓啟蒙蒙受了不白之冤,也無助于解決我們面臨的各種問題。
其次,這些啟蒙的批判者只看到啟蒙以來現代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而沒有看到歷史的巨大進步。讓我們提出一個問題:自啟蒙到現在,人類社會是變得更好了,還是變得更糟了?我們認為這種回答是公平和客觀的:人類社會在整體上變得更好了,盡管在某些方面變得更糟了(如環境)。即使在這些變得更糟的方面,如環境,究其原因,既源于人們采取了現代的生活方式,也源于人口的增加。比如說,對于目前地球上生存的近70億人口,無論我們采取什么樣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原始的生活方式,地球也都是難以承受的。如果單就啟蒙的兩個理想而言(無論是關于知識的理想還是關于實踐的理想),那么人類取得的進步更是毫無疑義。
最后,對于當今社會,真理的理想和解放的理想不僅仍然是值得追求的,而且是更應該加以追求的。讓我們分開來論述,因為兩者所針對的問題是不同的。相對于追求真理的理想,當代社會的最大問題是相對主義的流行。相對主義有兩種表現:一種是溫和的(如歷史主義和實用主義),主張真理是特殊的、本土的和相對于具體處境的,否認普遍的、客觀的和必然的真理;另一種是極端的(如后現代主義),認為根本就不存在真理,真理不過是霸權的名字。相對于追求解放的理想,當代社會的最大問題是現實主義的流行。現實主義取向于當下,要求我們與現實妥協,要求我們放棄所有“不現實”的追求。現實主義不僅沒有理想,而且否定理想,它把所有理想都當做永遠無法實現的烏托邦。更糟糕的是,在當代社會中認識方面的相對主義與實踐方面的現實主義有一種合流的趨勢。
二、啟蒙的精神
在回答“什么是啟蒙”這個問題時,僅僅關注啟蒙的理想是不夠的。啟蒙并非僅僅由其理想構成。啟蒙的理想僅僅是啟蒙所要達到的目的,在這些目的后面并支持它們的是啟蒙的精神。啟蒙的批判者只是批評了啟蒙的理想,他們并沒有批評啟蒙的精神。在更深的層面上,啟蒙的批判者之所以能夠批評啟蒙,正是因為他們繼承了啟蒙的精神。
理解啟蒙不僅要知道啟蒙的理想,而且也要了解啟蒙的精神。什么是啟蒙的精神?康德于1784年在《柏林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來回答該刊物提出的一個問題:“什么是啟蒙?”整整200年之后,福柯也發表了一篇其標題同樣為“什么是啟蒙”的文章,既解釋了康德的觀點,也闡述了他自己的觀點。康德是在啟蒙的高潮時期來回答“什么是啟蒙”的,福柯則是在對啟蒙進行了大量反思的兩個世紀之后來回答的。具有巨大歷史間距的兩篇文章對同樣的問題給予了本質上同樣的回答,這樣就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基于它們來解釋“什么是啟蒙的精神”。
按照康德的觀點,啟蒙就是人類擺脫自己加給自己的不成熟狀態。所謂成熟,是指人們能夠自由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在康德看來,問題不是人類缺乏理性,而是人類缺乏運用理性的勇氣,所以他說這種不成熟的狀態是人們自己加給自己的。這樣康德提出了啟蒙運動的口號: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性!康德在談論啟蒙時一直使用的是“人類”這個詞,這意味著啟蒙是一種集體行為,是人類全體成員都參與的自己對自己進行批判反思的過程。因為這是一種所有人都參與的過程,所以也是同每一個人都有關的事情,就此而言,每個人都應該是啟蒙運動的一名積極成員。
如果啟蒙是同每個人都有關的事情,是每個人都應該參與的一場思想觀念變革的偉大過程,那么我們應該更深入地了解我們需要改變的是什么。從康德關于“什么是啟蒙”的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出啟蒙有兩個特征。
首先,啟蒙確認了理性的最高權威。啟蒙提倡運用理性,它所針對的東西是外在權威。啟蒙意味著我們應該擺脫自己的“不成熟”狀態,而“不成熟”是指我們在需要運用自己理性的領域卻接受別人的權威。在“什么是啟蒙”的文章中,康德列舉了人們處于不成熟狀態的三個例子:在認識的問題上,有一部書能代替我進行理解;在信念的問題上,有一位牧師能代替我擁有良知;在健康的問題上,有一位醫生能代替我決定食譜。啟蒙的關鍵在于正確處理理性與其他權威的關系:如果啟蒙是我們擺脫自己的不成熟狀態,這意味著我們應該能夠自由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如果我們能夠自由地運用自己的理性,這意味著我們不再求助于或臣服于任何其他權威。啟蒙賦予理性以最高的權威,所有的事情或其他權威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接受審判。
其次,啟蒙倡導理性的公共運用。雖然啟蒙把理性奉為最高的權威,并且號召我們要有勇氣來運用自己的理性,但是它也對理性的運用進行了限制。我們可以把理性的運用分為兩種情況:公共的和私人的。按照康德的說法,理性在其公共的運用中必須是自由的,而在其私人的運用中則應該是受限制的。康德曾舉過這樣的例子:一個人作為公民不能拒絕交納他按稅法應繳的稅款,但他作為一個學者可以公開發表自己的見解來抗議這種稅法的不公正。那么如何區分理性之公共的與私人的應用?按照福柯的解釋,當一個人像機器零件一樣處在社會中的某個具體位置時,他對理性的運用就是私人的;相反,當一個人作為人類的一個理性成員而思考的時候,他對理性的運用就是公共的。只有當理性的運用既是公共的又是自由的時候,啟蒙的目的才算達到了。
讓我們對上述討論進行一下總結。首先,在啟蒙運動之前,人類不是沒有理性或缺乏理性,而是沒有給理性以恰當的地位。只是到了18世紀,啟蒙才賦予理性以充分的自由,才給予理性以最高權威的地位,才使其他權威都必須接受理性的審判。其次,在啟蒙運動之前,人類不是沒有運用理性,而是沒有或缺乏理性的公共運用。人類在任何時候都不缺乏理性的運用,但是在大多數時候,理性的運用都是私人的。所謂啟蒙,就是要使理性的私人運用變為公共運用。這不是說不允許理性的私人運用,而是說理性的私人運用是有限制的,但理性的公共運用則是完全自由的。
基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看出啟蒙精神是反思的和批判的。啟蒙精神是反思的,它要求人類思考自己本身的思想狀態,要求我們自己從不成熟的童年走向成年,要求我們對自己的理性不要“私用”而要“公用”,要求我們自己從特殊的個人變成人類共同體的理性成員。啟蒙精神也是批判的,它主張理性是最高的上訴法庭,而一切事物都必須接受理性的審查。在這種批判性的理性審查中,服從外在權威意味著教條主義和他律(heteronomy),而在對教條主義和他律的批判中,啟蒙弘揚了自主性或自律(autonomy)。
三、啟蒙與現代性
啟蒙精神是反思的和批判的。在18世紀,啟蒙終結了基督教長期以來的思想統治地位,對西方社會的歷史和現實進行了反省和批判,為全世界開啟了意義深遠的現代化進程。在這種意義上,啟蒙等同于現代性。當兩個世紀之后,當人類在現代化道路上取得長足進步之后,啟蒙精神繼續鼓舞我們對啟蒙以來的歷史進行反思,對現代性、現代化和現代主義提出質疑,對現代以來我們深受裨益的眾多東西——理性、科學、真理、主體、正義、民主、自由、平等——進行批評。正如福柯在“什么是啟蒙”一文中說的那樣,這種批判的反思在本質上是積極的:在對于我們來說是普遍的、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東西中,有哪些是個別的、偶然的和專斷的。在這種意義上,啟蒙又是對現代性的批判。
無論是在康德還是福柯的文章中,關于啟蒙的思考有一個共同的關鍵之點:它是批判的思考和歷史的思考的接合點。這種關于啟蒙的思考是批判的,它對我們所一直信奉的所有權威提出質疑,它要求所有事物都必須接受理性法庭的審判。這種思考也是一種歷史的思考,因為它思考的東西總是“現在”,“現在”就是“現代”,而啟蒙就是對“現在”的批判。因此,關于啟蒙的思考無論處于一個什么樣的特殊時刻(無論是康德在1784年還是福柯在1984年或者我們在21世紀),它所指向的都是“現在”。在這種批判的思考和歷史的思考的接合中,啟蒙與現代性匯合在一起了。
在歷史的思考中,現代性是指一個時代。“現代”(modern)一詞來自于拉丁文中的modernus,而拉丁文中的modernus大約在5世紀晚期就出現了。雖然“現代”這個詞并不現代,但是它確實一直被用來表達與過去不同的時代意識。這意味著這個詞有一個優點:它在一千年前可以用,在現在可以用,在一千年后也似乎仍然可用。如果“現代”是一個任何時代都可以使用的詞匯,那么顯然這個詞在今天對于我們就是指“現在”。當然,這個“現在”是寬泛的,一般而言它是指自啟蒙以來的時代。
在批判的思考中,現代性是指一種思想方式。福柯在“什么是啟蒙”中把現代性稱為一種氣質,一種態度,一種感覺和思維的方式,一種行為或行動的方式,一種哲學化的生活。作為一種氣質,這種思想方式通過我們自身的歷史,對我們所說、所思和所做進行批判。作為一種態度,這種思想方式永遠激勵我們反思自己與歷史的關系,持續對“現在”提出質疑,不斷地激活我們的批判精神。作為一種哲學化的生活,這種思想方式既從事一種關于我們所背負的歷史遺產的分析,也追求一種關于超越現實的理想。
我們說過,啟蒙的批判者試圖將“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對立起來,并用“后現代”(或“前現代”)取代“現代”。如果說這些批判者是否成功地用其“后現代”(或“前現代”)取代了“現代”,這一點尚存疑問,那么他們成功地制造了“后現代”(或“前現代”)與“現代”的對立,對此似乎毫無疑問。比如說,在當代哲學中,“現代”與“后現代”的對立已經深入人心。對此我想提出并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是否是對立的?在我們的先前討論中,在啟蒙的背景下,現代性有兩種所指:一種是指自啟蒙以來的時代,另外一種是指與啟蒙相對應的思想方式。相對于這兩種不同所指,我們來分析現代與后現代(或前現代)的關系。
在第一種所指(現代性是指啟蒙以來的時代)中,問題的實質是歷史分期。如果現代性是指自啟蒙以來一直持續到當代的時代,那么“現代”就代表了歷史中的一個特定時期。在定量的意義上,對于這個特定時期的具體時間含義可以存在爭議。但是在定性的意義上,“現代”之前的歷史時期可以被稱為“前現代”,在它之后的歷史時期則可以被稱為“后現代”。這樣,“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相繼地存在于歷史的延續中,在這種意義上,它們不是對立的,而只是代表不同的歷史時期而已。
在第二種所指(現代性是指一種與啟蒙相對應的思想方式)中,問題的實質是理性的地位。啟蒙(現代性)賦予理性以一種至高無上的地位,對所有權威都提出質疑,對所有事物都進行批判性的反思。在這種背景下,對立的雙方是理性與權威,批判反思與教條主義以及自律與他律。在這種意義上,與“現代”對立的東西與其說是“前現代”和“后現代”,不如說是“反現代”。也就是說,“前現代”和“后現代”并不必然意味著它們是反現代的。如果我們要想劃清界限,那么這種界限最好劃在“現代”與“反現代”之間,而非“現代”與“前現代”或“后現代”之間。
現在我們可以來相對完整地回答“什么是啟蒙”這個問題了:啟蒙既包含了我們一直追求的真理和解放的理想,也包含了我們應該永遠具有的批判反思精神;啟蒙既代表了一個歷史時代,也代表了一種思想方式;作為一種思想方式,啟蒙試圖用理性取代權威,用批判反思取代教條主義,用自律取代他律。
我們現在探討啟蒙,其意義不僅在于闡明“啟蒙過去是什么”,而且還在于表明“啟蒙在今天意味著什么”。我認為,在21世紀的中國,啟蒙告訴了我們以下三件事情。
首先,我們仍然要追求真理。當代哲學認識到啟蒙在真理問題上犯了一個錯誤,即我們無法得到啟蒙所追求的那種永恒的、絕對的真理。我們確實擁有一些可靠的知識,就此而言它們也可以被稱為真理。然而我們也知道,我們所擁有的任何知識都是可錯的,都是可以在未來得到修正的。但是,現在事情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相對主義的流行,而相對主義或者否認真理的客觀性,或者根本就不承認真理的存在。相對主義用“話語”替代了真理,用“語言游戲”替代了對真理的追求。即使我們對所有知識都抱有可錯論的信念,我們也認為相對主義不僅是錯誤的,存在著關于自然界的客觀真理和關于人類社會的道德真理,而且相對主義是有害的,它模糊了真與假、好與壞、正確與錯誤之間的界限。
其次,我們仍然要擁有一種烏托邦精神。在這里,所謂烏托邦是指關于社會生活的美好理想,所謂烏托邦精神是指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在啟蒙的高峰時期,人們對社會生活充滿了美好的理想,憧憬各種各樣的烏托邦。到20世紀,人類的烏托邦精神逐漸衰落,實證精神和現實主義取而代之。實證精神和現實主義主張思想應取向于現實并符合現實。隨著思想和現實越來越一致,追求理想的烏托邦精神就消失了。如果人類的烏托邦精神都消失了,那么歷史就會出現真的終結,所有的思想都將是死水一潭。雖然烏托邦確有其負面的意義(如空想或導致集體性狂熱),但是在這種實證主義、現實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混合物充斥一切的時候,我們特別需要為烏托邦精神留有一塊空間。
最后,我們仍然需要啟蒙。對于“啟蒙完成了嗎”這個問題,康德在200年前說,我們不是處在一個啟蒙了的時代,而是處在一個啟蒙的時代。對于同樣的問題,福柯在20多年前說,經過了兩個世紀的啟蒙,我們現在仍沒有成年,因此啟蒙并沒有失去其重要性和有效性。在21世紀,在面臨各種重大社會問題、精神迷茫和理想缺失的當代中國,在“真理失去純粹”和“價值失去崇高”的今天,我們應該重問這個問題。因為在這種重問中,我們才能夠反思我們自己的歷史和現狀,才能夠堅定面對相對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沖擊,才能夠繼續追求我們自己美好的理想。因為在這種重問中,我們可以繼續進行康德和福柯曾從事過的思考,而且我們也相信可以得出與他們大體相似的回答。也就是說,我們現在仍然需要啟蒙:我們需要高揚理性,因為今天仍然存在著大量的迷信;我們需要啟蒙的批判反思精神,因為我們通常仍然服從各種各樣的外在權威;我們需要提倡自主和自律,因為很多情況下支配我們的仍然是教條主義和他律;我們需要擺脫不成熟的狀態,因為我們現在仍未“成年”。啟蒙是一項未竟的事業。幾百年來,人類一直沿著啟蒙的道路不斷前進。盡管啟蒙的事業并非一帆風順,前進的道路很少是筆直的坦途,人類的腳步時常伴隨著猶豫和彷徨,但是人類確實在前進,社會確實在進步,歷史確實在不斷續寫新的篇章。在所謂的“后形而上學時代”,真理已經變得不那么純粹,然而它仍然是真理;價值已經變得不那么崇高,但是它仍然是指引我們前進的目標。因為啟蒙告訴我們:獲得永恒真理的理想是偉大的,即使我們知道自己只能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前進一小步,我們也應該加以追求;實現普遍人類解放的理想是崇高的,即使我們知道現存社會與這種理想之間存在著不知需要多少代人才能跨越的鴻溝,我們也應該努力為之奮斗;理性的批判反思精神是永恒的,即使我們知道在自己的批判反思中會用一些“新偏見”代替“舊偏見”,我們也應該加以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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