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第2期南京化工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田海平
摘要:“愛智慧”奠定了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它在西方形而上學發展演進的歷程中展開了一條“哲學之路”。這是一條偉大的哲學探索之路,卻又是一條布滿陷阱、充滿迷途的運思之道。愛智范式的形而上學發展到頂點,必然回轉到它的超始處或開端處。人們從對智慧的欲求、占有和追尋(以人與智慧的對立為前提)回轉到重新思考人的生命與智慧的和諧一致就是一個必然的進程。從“愛智慧”到“棄絕智慧”之轉折,反映了西方思想以此方式向人所生活的現實世界的轉向。
關鍵詞:哲學轉向;愛智慧;無;棄絕智慧;生活世界
一
哲學的追問,是人對自己本質的追問。人如何理解自己的本質,便如何進入一種哲學性質的不倦的追尋之中。千百年來,哲學的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尋求一種絕對“真”的語言,把握最終極的實在,進入超歷史永恒和超感性絕對的“真正的世界”,建構一個無所不包的形而上學體系。
“愛智慧”作為對智慧和真理的永無止境的追求,作為一種對世界人生追根究底的探問,它本身就包括了這種“愛”的“理想性”乃至“夢想性”的一維,同時也包含了“愛”的“過程性”或“歷史性”的一維。這兩個方面在人的人性本質中都有根源,在某種程度上是人追求真理、認識世界和認識自我的理性映現。因此,“愛智慧”奠定了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基本框架,從蘇格拉底-柏拉圖到黑格爾(海德格爾也說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學家)的西方哲學都是在一種“愛智范式”下發展和演進的。
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偉大”是勿庸置疑的。不說它構成了哺育和滋養各門科學的母體,曾經有“科學的總匯”和“科學之科學”的榮耀。也不說它在人類文化的各個領域中一直居于最高主宰地位,甚至由于它的構造作用,西方傳統文化被稱為“哲學文化”。單從它對一種理性主義思想文化傳統的不斷塑造,對人的主體性精神的弘揚,對人性的提升和人的自我認識的強調,我們就可以說,今天人們面對的已經融入到我們生活世界之中的所謂“西方現代性”,實際上導源于這一哲學傳統。然而,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行偉大之思者,必入偉大之迷途””西方愛智范式的形而上學在成就其“偉大”、“崇高”之時,是以對最高的價值主宰、最終的真理權威、最真的世界根據的不倦探尋進行的。這種追尋不可能在感性的、相對的、有限的、生成流變的領域獲得結果,于是便走到了超感性絕對和超歷史永恒的“彼岸幻影”之中,而形式化、邏輯化和概念實體化則是其基本的建構策略。這里產生出來的很多問題是傳統形而上學家未曾意識到的,這些問題表現為今天西方哲學和文化經歷的重大危機。
追究起來看,危機的根源其實就是那一直隱蔽在西方人“愛智慧”之中的“人與智慧的分裂”。它是現代人經歷的種種“兩極對立”以及由此造成的精神緊張的根源。當代德國學者勒內·豪克不無憂郁地說:今天,“無論在西半球還是在東半球,`主觀’的人愈來愈無家可歸。焦慮變成絕望,導致對麻醉品的享用。程度不同的精神病是我們時代基本的世界性病癥。邏各斯信譽掃地?!盵1]如果我們關注一下西方文明中的現代性建構與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愛智范式之間的內在關聯,就會看到那給人許諾希望的現代性夢想實際上來自哲學領域的愛智夢想。
今天人的苦悶、焦慮甚至絕望,在于人在科學技術、自由民主、人道主義、社會正義、最大多數人的幸福等“現代夢想”中看到人類更深重的災難。阿多爾諾曾經說過,“奧斯威辛之后不再有哲學”。這表明,一千多年來人類的“愛智”之標,原來是人的一種錯覺式的價值設定。當現代科學和現代技術以一種急速運轉的形式將幾個世紀人類的“夢想”實現出來的時候,那曾經隱蔽在柏拉圖哲學王國背后的“專制陷阱”也就由“思想”變成了“現實”?,F代人確實如盧梭所描繪的那樣,他知道自己是“生而自由的”,但同樣也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無處不在枷鎖之中”。“愛智慧”本來是人的自由生命的無盡追求,然而這種追求由于忽略了人的生命前提,總是從分裂人和人的世界出發,從人與存在的對立出發,把人置入“兩個世界”相互敵對的境地。這種導致人自身的靈肉分裂、人的世界的多重分裂(人與自然的分裂和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分裂)的因子,是現代人經歷的精神分裂的始作蛹者。
自19世紀以來,當科學、進步和理性在資本主義世界廣泛地建功立業的時候,歐洲的許多知識分子開始敏銳地發覺“理性的光芒”和“進步的神話”并不能幫助人們生活得更好。一種蘇格拉底式的反諷開始出現,它要追問那種實現在現代科學中的“愛智慧”究竟將人類引向何方。這一時期,哲學要求擺脫對自然科學方法典范的效法,要求拋開那些被認為是真理和智慧的東西,更多地關心人和人類的處境。因此,詩人的吟唱、文學的敘事和人文知識分子的寫作,在人們的精神生活中變得愈來愈重要,并且逐漸取代了以往牧師的位置。在這種時代精神的境況下,要求哲學成為嚴格科學的傳統主張變得非??尚?。
一旦愛智慧被諸科學分解為對各種認識對象(物)的知識探求,傳統哲學尋求一種終極知識的愛智夢想便破滅了。這意味著愛智哲學的終結。整個20世紀都沉浸在終結哲學、告別哲學的深深的憂慮之中。兩次世界大戰使人們對以理性、正義和真理之名實施的殺戮有了切膚之痛的親身經歷,使人們對啟蒙運動以來有關進步和解放的神話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毫無疑問,人類追求真理、熱愛智慧,是為了擺脫謬誤和愚昧,為了使人類獲得自由和解放。然而,“愛智慧”并沒有給人們帶來“福音”,卻使得現代人前所未有地陷入深深的兩難境地??梢哉f,20世紀是哲學愛智慧的夢想無可挽回地遭遇到破滅的世紀。這個世紀特有的憂慮在于,對形而上學的反叛和消解其實是向一個偉大傳統的告別。在這種告別哲學的一系列思想運作中,首先是一種自18世紀以來就不斷地得到強化的現代夢想的幻滅,它同時也表明一種更深遠的根基的喪失。我們需要認真地思考20世紀哲學經歷的這種幻滅。
二
毫無疑問,“愛智慧”在西方形而上學發展演進的歷程中,展開了一條“哲學之路”。這是一條偉大的哲學探索之路。但是,這條滿懷“希望”、灑滿“光明”的愛智道路,卻又是一條布滿陷阱、充滿迷途的運思之道:它遺忘了人的現實生活世界,并通過對“存在者”的追尋,遺忘了“存在”自身的問題。因此,愛智范式的形而上學發展到頂點(同時也是終點),必然回轉到它的超始處或開端處。人們從對智慧的欲求、占有和追尋(以人與智慧的對立為前提)回轉到重新思考人的生命與智慧的和諧一致就是一個必然的進程。從“愛智慧”到“棄絕智慧”之轉折,反映了西方思想以此種方式向人所生活的現實世界的回轉,其標志性事件乃是思想家們碰到了在西方愛智慧的哲學傳統中從來沒有碰到的“無”的問題。
“愛智慧”的人充滿希望。而且,這是一種對追尋的結局不抱任何懷疑的期望。期望的問題在形式上就是“有”的問題,是“是”的問題,或者“存在”的問題。也就是說,總得“有”個“什么”,人們才期望,如果什么都“沒有”,也就根本談不到“期望”。因此,愛智慧的視野是一種關聯著“有”的視野,它甚至把一切渺不可及的“終極之有”涵蓋在內。這里面有一種不言自明的“信心”。雖然,愛智范式的形而上學也談論“無”(例如黑格爾的“無”),但那只是作為“有”的否定性環節來談“無”,實際談論的仍然是“有”而不可能真正碰到“無”的問題。與“愛智慧”孜孜于“有”(期望)相反,“棄絕智慧”則走到了希望的反面而碰到“無”的問題。與“虛無”的遭遇必然表現出一種“絕望”的精神狀態,它表現為愛智范式的哲學夢想的幻滅。
愛智哲學的基本思路是從“有”追問到“有”,從“存在者”追問到“存在者”。有人稱這種追問是一種“有底論”的追問,大致是不錯的。這種哲學追問由于總是從存在者深入到“底”,這樣就在“有”之間或者“存在者”之間區分了層次、確立起“深度”。它設定了一種最終的存在者,而哲學的追問就是要達到這個“底”。因此,“愛智范式”的哲學家好像在做一場“挖掘”游戲,他們的目的是要比賽看誰挖得更“深”。這種深入到“底”的哲學追問沒有觸及“無”的問題,更未觸及從“無”到“有”的問題。因此,它關注的核心不是“生”(創造或創生),而是“知”。人的生命或生活的主題往往以一種扭曲的形式表現在愛智范式的知識論的追求中。這種哲學追問,從一種理性自識的意義上理解人的本性,最終把人理解成為“認識者”、“求知者”、“理性的動物”和與“客體”相對而立的“主體”等等,它不大可能理解人的自為本性中那種“從無到有”的創造性特質。所以,后來西方哲學凡是涉及到人的“從無到有”的創造性本質的地方,都由“神”或者“神性實在”來加以解釋。這是愛智哲學始終走不出超感性絕對和超歷史永恒的廣袤疆域的緣由。
這種“從有到有”的哲學追問沒有碰到“無”的問題,但卻隱蔽著“無”。只不過哲學家們極少以一種把“底”問“破”的超絕勇氣,面對那隱蔽著的“無底”深淵。因為,西方歷史在尚未前進到“棄神”階段的時候,雖然也有形形色色的懷疑論,但這種把“底”問破而使人完全喪失信心的絕望情緒并不是一種普遍的世界情緒。傳統形而上學在一種愛智夢想中,老是要問諸存在的存在,問萬有之有,其結果只能是從諸存在中概括出一個普遍的存在?!皭壑腔邸泵鎸Φ氖浅橄蟾爬ǔ鰜淼摹坝小?存在者)與具體感性的“有”(存在者)之間的層次區分。柏拉圖將抽象物、概念物實在化并將它看做是最高等級的實在的理念論,以種種變化了的形式構成了西方思想史上哲學愛智追問的“底”。然而這種抽象的“存在物”和“有本身”,只是存在事物的“本質”,是一種“思想”,一種“概念抽象”。任何由“思想”、“概念抽象”構成的“最高實在”在經驗的世界里都不可能找到一個對應物,因此在其背后都隱蔽著“真正的世界”之最終幻滅的命運,必然會碰到被人們當作最真實的東西予以追求的“有”實際上是一個“幻影”并隱蔽著“虛無”的問題。
“愛智慧”確立了一種追尋初始本原、充足理由、最終同一性、最高價值原理和永恒抽象本質的哲學探索的道路(人們通常稱之為傳統本體論)。如前所說,這種哲學愛智達到頂點,必然不滿足于只是不停地更換“最終基礎”或“最后根據”(“底”),一旦哲學的追問在愛智范式中出現了把“底”問“破”的情況,這就意味著哲學愛智夢想的幻滅。
西方哲學在文藝復興運動中經歷了一次轉折,此后17世紀形而上學和18世紀的啟蒙運動都基本上是在這次轉折的基礎上用“人”、“主體”或“理性”作為“最后根據”來取代“神”的位置。然而“神”并沒有被廢黜,它只不過改換了一幅面孔,以“人”的形象出現在哲學的追問之中了。因此,近代出現的哲學轉折并沒有改變傳統哲學的方向,它是傳統哲學原則的進一步展開,是其終極可能性的展現。當這種可能性達到極致的時候,“愛智慧”到“棄絕智慧”的轉折就呈現出來了。因為哲學愛智夢想的幻滅必然表現為哲學之“問”出現了把“底”問“破”的情況,這意味著不再有一個終極存在(超感性領域)給人的生命意義提供最終保證。這樣一來,作為“底”(超感性絕對和超歷史永恒)的“上帝”就被取消了,“上帝死了”。緊接著的問題必然是:人如何穿過無際的“虛空”?或者,面對“無底深淵”的人如何才能活下去?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類似問題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我如何活下去?”這些問題使“生命意義”的追問成為哲學的主題。而“生命意義”的主題化在理論前提上必然通過“一切價值的重估”表現為“棄絕智慧”。
三
與“無”的遭遇,集中表現為西方現當代思想經歷的從“愛智慧”到“棄絕智慧”的轉折。19世紀末和整個20世紀處于這個轉折時代之中,轉折時代的特點,可以用這個時代三個代表性的思想家的判定詞來表達,這就是“上帝死了”(尼采語)、“哲學的終結”(海德格爾語)和“人之死”(福柯語)。
尼采代表了從生命意義和價值的維度從“愛智慧”到“棄絕智慧”的轉折。他選取的棄絕智慧的視角是“上帝死了”。尼采抨擊基督教道德、理性主義和精密計算的一個主要的方面是由于其對人的健全生命本身的戕害。在這一意義上,尼采指責西方柏拉圖主義思想史是“一段錯誤史”,乃基于對全部歐洲文化和哲學的歷史的反省、檢討和清理,亦即基于“棄絕智慧”?!叭藗兦按藷嵝闹匾暤臇|西,甚至都不是實際的東西;它們只是幻想,或者,更嚴格一點說,它們都是來自不健全本能的謊言,或者在最深刻的意義上說,它們都是來自于有害本能的謊言——所有關于`上帝’、`靈魂’、`美德’、`罪惡’、`來世’、`真理’、`永恒生命’……這些概念。但是,人們卻在這些概念中尋求人性的偉大,尋求人性的`神性’(divinity)”。[2]歷來的哲學家都自稱是“愛智者”,然而哲學家的“愛智”只不過是用“永恒”將“歷史”制成了一具“木乃伊”,用“真理”將“生命”變成了“偶像的侍從”。尼采指出,“幾千年凡經哲學家處理的一切都變成了概念木乃伊;沒有一件真實的東西活著逃脫他們的手掌。”[3]這即是說,哲學家們熱愛智慧、追求智慧,實際上是通過邏輯化、形式化的方式制造一些最空洞的概念(概念木乃伊)或最高范疇(概念偶像)并由此構造所謂終極真理的體系。哲學家其實只不過是“概念木乃伊”的制作者,是“概念偶像”的“侍從先生”,哲學家由此制作了供自己崇拜的對象;在他們崇拜之時,他們剝奪了一切生命、生成和歷史。這種否定生命、厭恨生成、超越歷史的愛智道路必須被徹底廢除,真正的思想家必定是在“上帝死了”的絕對虛無中棄絕“最高智慧”或“終極真實”的一切圖謀的“藝術家”;他們對生命中一切健全的、強有力的、自由的東西有著敏銳的感觸,在酒神式的沉醉狂歡的境界中尋求生命的神圣肯定。
如果說尼采“上帝死了”揭開了由生命意義的視界并且主要是在道德和價值問題上對傳統愛智哲學的“棄絕”,那么海德格爾則是通過宣告“哲學的終結”而從存在“意義”和“真理”的界面上遭遇“棄絕智慧”的轉折的。海德格爾在20世紀30年代之前,主要是通過區分存在與存在者,以指證傳統形而上學對存在問題的遺忘。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試圖通過思考“此在”如何使“在”“明”起來,來思考那被傳統形而上學遺忘了的“存在意義”。海德格爾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前半個問題,重要的內容是對此在“歷史性”、“有限性”的分析。海德格爾對“此在”如何使“在”澄明的分析,破除了傳統形而上學老是要到一個超歷史永恒或超感性絕對的領域中尋找“起源”的“夢想”,確立了海德格爾消解傳統形而上學的基調。但是,這一時期,海德格爾仍然還有建立一種基礎存在論的夢想。后期海德格爾從“物的純真”和“人的詩意棲居”兩個方面“思”存在的真理。思考的主題仍然是人(此在)的出現如何使存在澄明起來,但側重點不再是通過此在解釋學對此在存在的追問進行,而是要求人們“聽命于存在的邀請”、“居于存在的近鄰”。因此,后期海德格爾極力擺脫了前期思想中仍然殘存的人類中心論傾向,認為“人不是存在的主宰者”,“人是存在的守護者”。后期海德格爾思考的目標也不再是建立一種基礎存在論,而是要在現實的層面上“克服現代技術”,在理論的層面上“克服形而上學”。因此,海德格爾是在“西方形而上學的歷史命運”這一維度遭遇“無”的問題。這在他后期思想對技術本質的追問中,表現得最為典型。海德格爾一生都在思考形而上學,他對技術本質的追問實際上是對形而上學在技術座架中的實現的追問,哲學(形而上學)在科學的獨立和技術演變為座架的過程中達到了其最極端的展現,標志著它的終結。海德格爾實際上是在“哲學的終結”這一點上面對“虛無”問題的,他所說的“哲學的終結”是指那種“從有到有”的形而上學的終結,因此在西方當代思想家中海德格爾對“無”有著很獨到的理解。
而在福柯看來,海德格爾雖然把人理解為“歷史性”的存在,但仍然保留了“存在的意義”,所以“人”在海德格爾那里并沒有完全消失。??聦δ岵傻慕忉屚耆煌诤5赂駹枌δ岵伤鞯慕忉?他認為尼采的“上帝死了”說的是那殺死上帝的“人”的死亡。??路謩e沿著知識的軸線、權力的軸線和倫理的軸線,考察了“我們怎樣被建構為我們自己的知識的主體”、“我們怎樣被建構為操作或服從權力關系的主體”和“我們怎樣被建構為我們自己的行為的道德主體”。??碌闹鹘沂玖藱嗔Φ臒o所不在,并且一種異常醒目的方式凸出了理性、知識、主體性以及社會規范的產生等所具有的成問題的或可疑的方式。他以翔實的分析說明了權力是如何滲透到學校、醫院、監獄及社會科學之中,同社會及個人生活的所有層面交織到了一起。??卵刂岵砷_辟的道路,對各種形式的看起來有智慧、有價值的思想(如人道主義、自我認同、主體性等)提出了質疑。當然,??碌乃枷霃幕{上充滿了悲觀色彩。按照他的觀點,現代性并未帶來醫學、民主和自由方面的任何進步,而社會的權力-控制機構使得整個社會就像一個大監獄。事實上,??陆洺橐恍┫嗷_突的理論信念所困擾,人們注意到他的著作在總體化與非總體化的沖動、推論性政治與生物性政治、摧毀主體與重建主體之間搖擺不定。這些特點反映了他在解構西方傳統或西方現代性的過程中的游移和彷徨。
四
一則古老的希伯來寓言講敘了“通天塔”是如何變為“巴別塔”(爭吵之塔),這個寓言有助于我們理解西方哲學經歷的從“愛智慧”到“棄絕智慧”的轉向。建造通天塔需要的智慧是一種偉大的知,我們相信這種智慧或知的偉大,在那里人們彼此理解,但由于語言混亂,到最后拆掉塔頂的時候,他們才真正彼此理解了:這是一座“巴別塔”(爭吵之塔)。巴別塔沒有建成,它最終倒掉了。“我們建立一個體系,甚至設想一種關于各個系統的一般理論,作為能達到終極觸到天的一般的普遍理論?!蔽覀冊噲D用這理論來重新理解巴別塔,可是,“這種體系如今已經衰敗了。”[4]人類建造哲學形而上學理論體系的活動,與這里所說的建造巴別塔的活動,具有類似的歷史命運?;蛘哒f,它本身代表了對人類試圖重建“通天塔”的各種思想文化運動所隱蔽的前提的揭露。
從這個寓言故事中,我們看到三個因素在發揮作用:一種最高形態的知識理想;它所具有的誘惑;以及它所隱蔽的無知或虛無。人們用概念、用思想、用想象等來建造,開啟出偉大之知的“通天塔”的建構工程。這種到達偉大的知的努力,使人在知的決斷中進入愛智慧的建造活動之中。然而,這種誘惑最終卻使原始的和諧傾塌,于是我們面對曾經被燦爛的外表蒙蔽住的偉大而令人震驚的“無知”?!拔覀兙褪菐в朽须s聲的各種語言的百衲衣。一座塔加上噪聲,一種體系加上喧囂與躁動,一些建筑精美的墻垣,加上一些哭墻,那里的呻吟、嗚咽和悲泣聲可以使已經斷開的石頭碎裂。這時我們明白了。歷史開始了?!盵5]
通天塔是同一性智慧的象征;而它一旦變成了“巴別塔”,則是同一性的智慧最終解體的象征。哲學家并不建塔,吸引哲學家的是那種建塔的智慧,和那種拆除巴別塔的智慧,是那種偉大的建構和偉大的解構。我們由此進入歷史吧!我們可以在哲學家愛智慧的歷史旅程中看看通天塔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變成了“巴別塔”(爭吵之塔),于是,“愛智慧”也就變成了對最高智慧的棄絕!人是不可被置換的,人的愛智慧使他接近于“神”,但人的歷史性存在的前提決定了他不是神。人又重新回到了充滿勞績的大地,大地無怨無悔地接納了他。巴別塔沒有建成,人們從神圣的建造中回到堅實的大地,每一個個人在散落于塵土的無窮爭執或爭斗中發現自己突然領會到了“巴別塔”的意義,于是人進入時間和歷史。我們所要依賴的不是一個將我們引向白云深處的智力的安寧,而是在廣泛地散落到大地上后那種歷史性的孤獨。唯有在此孤獨中,我們才意識到無智慧的狀況是如何深切地構成了我們的時空限定,才理解到“愛”和“智慧”是如何喚起我們對人類起源的回憶,并且支配著我們的整個歷史。
巴別塔徹底倒掉了,通天的路消失在荊棘叢生的廢墟中,人和人類又一次面臨決斷:一切偉大的知的背后,必定隱匿著偉大的無知;“通天塔”,換一個角度看,就是“巴別塔”;然而,誰將承擔起這樣的使命,將沉浸在慷慨豪邁的不朽偉業中的人喚醒呢?當隱蔽的虛無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喧囂聲漫過了我們的眼瞼,我們還能看到什么呢?我們從建塔人的偉大希望開始,我們就置身其中,我們的父輩散落在大地上的開始就是我們的開始。問題的關鍵是:在愛智夢想的幻滅處,我們如何為人類的這種希望辯護?我們今天更緊迫地面臨著這問題的困擾。
西方哲學經歷的“哲學的夢想”的幻滅之所以值得我們的重視,是因為這里隱蔽著“人的奧秘”和“哲學的奧秘”,表達了“人的命運”和“哲學的命運”?!皭壑腔邸狈从沉四欠N需要抽象永恒本質、需要絕對最高主宰、需要在一種自我異化或對象化中認識人自己的“人的處境”。然而,愛智范式的哲學并非一無是處,它是人類在知識水平和認識水平比較低下的情況下推動文明的發展、知識的進步和理性的累進的偉大的探索活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它確立的一種“主客二分”的知識論框架以及在一種對象意識中對知識確定性的不倦的追尋,還有對“根據”和“理由”的究極式的追問,使得它成了滋養和哺育諸科學的母體。然而,當分工越來越細密,社會結構的分化越來越向縱深展開,科學越來越演變成了一種全面的技術統治,滋養和哺育諸科學的愛智范式的形而上學也就在紛紛獨立的諸科學那里完成了自身的使命。在這種情況下,思想家們意識到傳統哲學追求的愛智夢想的虛妄本性,因此消解或棄絕傳統愛智范式的哲學所設計的“最高智慧”就成了哲學家們共同面臨的一個主題。愛智夢想的幻滅就是哲學-形而上學的幻滅。哲學-形而上學的幻滅也就是人對一個超感性絕對和超歷史永恒的知識領域和真理領域的信仰的幻滅。這是發生在當代人身上的一件大事。20世紀西方哲學以自己獨特的運思揭示了“通天塔”成了“巴別塔”的“形而上學的命運”。哲學的命運其實是和人的命運緊密聯在一塊的,我們今天處于這一命運之中。這命運要求哲學的追問和人的追問必須在一種內在關聯中回到人所生活的現實生活世界,要求哲學的追問同時也是人生命自身的追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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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米歇爾塞爾.萬物本原〔M〕.三聯書店,1996.185-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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