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管道升《我儂詞》
提到中國古代文人情侶,最具代表性者自非元代趙孟頫(1254~1322)、管道升(1262~1319)夫婦莫屬。但看管道升寫給夫君的《我儂詞》,以制作泥人的過程譬喻夫妻間的難分彼此、不離不棄,便不難得見兩人情感之深厚與愛情之堅貞。這首詞雖時代久遠,不過當其在20多年前被改編為現代情歌時,仍舊在街頭巷尾廣為傳唱,深深觸動人心。趙、管二人除了在生活中互為知己,在藝術上亦互為知音,終日周旋于筆墨藝事,共同探討畫理,并攜手合繪大量作品,甚至更多見為對方代筆之事。兩人的藝術正如同其愛情一般,亦達至水乳交融、難以區別的境界。透過流傳至今的文字記載和書畫作品,我們有幸能看到這對夫妻的恩愛生活和精湛博深的文人書畫藝術,如何共同譜寫出中國藝術史上才子佳人最動人的篇章。
36 28=人間佳偶
管、趙的婚姻生活與信仰
管道升直到28歲那年(1289),方與36歲的趙孟頫結為連理。從當時的社會習俗來看,兩人都算晚婚,但實際上管道升天姿秀麗,聰穎過人,只因父親太鐘愛,非得為她找到一位佳偶,才在千挑百選之后,相中了出身宋朝皇家貴冑、為宋太祖十一世孫的趙孟頫。管、趙兩人結婚前兩年,正是趙孟頫仕宦的轉折點:他在程巨夫的舉薦下,往赴大都覲見元世祖。據記載,元世祖第一眼見到趙孟頫,便為他“神采秀異、珠明玉潤”的容貌所吸引,以為其乃“神仙中人”。自此之后,趙孟頫一路仕途順遂,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官至一品。
引人好奇的是,以文才相貌博得元世祖賞識的趙孟頫,其長相是否果如史實所載那般俊秀?如今有圖可證。北京故宮藏有其46歲那年(1299)的自畫像《趙孟頫自寫小像》,只見畫中一翩翩人物蓄著長須,曳杖立于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間,態度閑適,若有所思。同館另收藏有趙孟頫的《人騎圖》(圖1),繪一蓄短須、著紅衣官帽的男子騎乘于馬背上,人馬皆面朝右側。一般咸認畫中男子身份顯赫,長相清奇、器宇軒昂,與流傳的趙孟頫肖像頗有某種程度的神似,或許亦是趙孟頫的自畫像。
圖1:趙孟頫,《人騎圖》,元,北京故宮藏
趙孟頫以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雖得以發展經世濟民的才能,獲致部分人士贊譽,卻也同時招來不少朋友的責難。遺民畫家鄭思肖便是當中最有名的一例,誠如明代陳繼儒所記:“趙孟頫才名重當世,思肖惡其宗室而受元聘,遂與之絕。”氣節貞操與現世生活的權衡,本就是中國文人面臨“仕”與“隱”的抉擇時最難以處理的課題,趙孟頫在這方面感受尤其深刻,而此時管道升便成為他精神上最大的支柱。有一回,歷經宦海浮沉多年的趙孟頫忍不住寫下《漁父詞》二首,引唐朝隱逸詩人張志和之典故,傳達意欲歸隱江湖的念頭。管道升見到了即和詩答云:“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風吟月歸去休!”以此表達對丈夫想法的認同,并彰明必要時可與之同進退的決心。
仕宦生涯之甘苦終難一言道盡,幸得趙、管二人于生活中尚有宗教之共同慰藉。自稱三教弟子的趙孟頫,生平最敬重三位老師──名儒敖居善、道長杜道堅以及禪師中峰明本,三人雖然都對其思想頗有影響,但其中尤以小趙孟頫九歲、小管道升一歲的中峰明本與趙氏夫婦往來最為密切。趙孟頫曾為他畫像書贊,還親手煉泥搬磚,在吳中為他建一座“幻住庵”;管道升則經常抄錄佛經施與寺僧,而中峰明本亦回贈以佛經和法語。如今臺北故宮仍收藏有趙氏夫婦寫給中峰禪師的12道書札,字里行間隨處可見兩人與中峰明本關系之深,以及對其教法之禮重,反映其一生以佛道尋求超脫的精神世界。
國朝書畫誰第一?
趙翰林&管夫人的藝術評價
天資聰穎、才氣橫溢的趙孟頫,是中國藝術史上難得的書畫全才,而作為妻子的管道升,在長期耳濡目染、相互切磋之下,亦積累出與之相輝映的書畫藝術。
對于趙孟頫的書藝,元代著名書法家鮮于樞曾予以“子昂篆隸正行顛草,俱為當代第一”之至高推崇;而曾任奎章閣鑒書博士的柯九思亦有謂“國朝名畫誰第一,只數吳興趙翰林”,足見趙孟頫之畫藝在元朝實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趙孟頫的書法,各體兼擅,不拘一格,除了素來勤習宋高宗、鐘繇、李邕等名家刻帖,他也在往來杭州與大都二大文化中心與遍覽元內府秘藏書畫的過程中,廣泛臨習古法,遂造就其堪與號稱集古字的“宋四大家”米芾相媲美之書畫功底。
值得注意的是,趙孟頫在繪畫實踐上,力排南宋以降用筆纖細、風格柔媚的院體畫風,而著意往上追溯唐、五代、北宋等繪畫傳統,期冀藉復古來找尋創作再生的動力。不僅如此,他更認為書法、繪畫具有相通的原理,唯有透過筆墨的韻味方能表現創作者之學養、品格及感情思想等。北京故宮收藏的《秀石疏林圖》(圖2)卷尾,題有趙孟頫“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一詩,對照畫中之老樹竹石,正可看出其如何依描繪對象的不同而采用不同的書體筆法:運筆快速的飛白筆觸,帶有絲絲露白痕跡,適于表現石面粗糙的質感;線條渾厚的篆體籀書,則能帶出古木蒼老樸拙的韻味;而倘能精通楷書八法,則能很好地掌握竹葉俯仰姿態的變化。顯然,此畫正可謂其“書畫同源”理論之最佳腳注。
圖2: 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元,北京故宮藏
管道升的書畫功底雖不若趙孟頫深厚,然在當時亦享有盛名。據趙孟頫記述,當其一家留居京城期間,管道升曾繪墨竹及設色竹卷進呈宮中,頗得皇太后喜愛,不但賞賜其上等美酒,亦經常邀她赴宮做客,或寫字作畫,或品茗聊天。有一回,元仁宗還特命管道升書《千字文》卷,并將此作與趙孟頫及兒子趙雍的書法裱為同一卷,押上御印,珍藏于秘書監,俾使后世知曉大元皇朝不僅曾有一位善書婦人,且其一家俱為善書之士,堪為人間奇事!
圖畫留與人看
夫妻之間的藝事和雅趣
對于管道升的杰出才藝,趙孟頫雖說她是“不學詩而能詩,不學畫而能畫,得于天然者也”,然而婚前不諳書畫的管道升,直到認識趙孟頫后,才在丈夫的影響下接觸藝事,成為一位才女,誠如管道升自云:“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竊見吾松雪,精此墨竹,為日既久,亦頗會意。”
例如有一回,管道升將所繪的一幅《梅竹圖》送請趙孟頫過目,趙孟頫反復瀏覽,愛不釋手,遂在卷后題了一首七言律詩,既贊美此畫帶有飄逸脫俗的情致,亦回憶起兩人一同品茗賞畫的美好情景。詩后另有一段跋語寫道:“道升素愛筆墨,每見余尺幅小卷,專意仿摹,落筆秀媚,超逸絕塵。此卷雖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據此可知管道升的藝術才能確實是在趙孟頫的熏陶下逐漸奠基,并透過不斷臨仿學習而來的。
除了同賞翰墨、探討畫理,兩人還不時合作創作繪畫,或互為代筆。如民初裴景福《壯陶閣書畫錄》曾著錄一幅《管夫人墨竹》長卷,畫上雖有管道升題款,但卷前行書《修竹賦》全文及畫卷后半部十余叢瀟灑挺拔的墨竹,皆為趙孟頫代筆。所謂“代筆”,乃歷代書家或名人,甚或一般師生、家人間常有之現象。趙、管互為代筆,既是出于大量應酬之考慮,也反映了夫妻間志趣相投、琴瑟相和的生活情調。復由明代書家王穉登于北京故宮藏趙孟頫《浴馬圖》卷(圖3)卷后所題:“趙孟頫嘗據床學馬滾塵狀,管夫人自牖中窺之,正見一匹滾塵馬。”亦可一探兩人奇妙的藝事互動。原來,管道升曾在無意間窺見以畫馬聞名的趙孟頫,為了在畫中生動準確地掌握馬兒翻滾的姿態而“據床學馬滾塵”。此一趙孟頫不足為外人見的創作情態,大概也只有管道升得以親見了。
圖3:趙孟頫,《浴馬圖》,局部,元,北京故宮藏
是管?還是趙?
管道升書畫藝術的鑒別
若論藝術成就,趙孟頫與管道升,一為元代文人畫開山祖師,一為元代最具代表性的閨閣畫家,兩人在歷史上皆具承先啟后的地位。但若由流傳作品的數量觀之,管道升則顯然不如趙孟頫,若再加上夫婦合作與代筆的問題,益發使管道升的藝術面貌更為撲朔迷離,格外引人想一探究竟。
管道升書法中的代筆問題
歷史上經常出現“管道升善書畫,面貌極似趙孟頫”的傳言,明代著名鑒藏家董其昌亦曾說過“管夫人書牘行楷,與鷗波公殆不可辨異同”,足證趙、管書風混淆莫辨的情況并非鮮見。
目前存世署有管道升款、但書風接近趙孟頫的例子至少有三,分別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久不上記帖》、北京故宮藏《久疏上狀帖》與《秋深帖》(圖4)。此三封信札之上款均是寫給“親家太夫人”和“嬸嬸夫人”,下款則署名“道昇跪覆”。乍看之下,三件尺牘的書法明顯受到二王及宋高宗風格之熏陶,結字亭勻舒朗,用筆遒美圓潤,轉折不帶方折圭角,這些都是趙孟頫書法的典型特征。但為何管道升的書跡在風格和質量上與趙孟頫如此接近?讓人十分不解。直到20世紀末,書畫鑒定大師徐邦達這才發現,《秋深帖》最末一行的署款“道升”兩字下層,還覆蓋著隱約可辨的“孟頫”二字。原來,此封信札乃趙孟頫為夫人代筆,不意卻在最后簽署時,習慣性地簽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只得以“道升”的名字蓋住自己的簽款。正是因為這個簽錯名造成的小疏忽,才讓后人得以找出線索,解開過去記載上傳言管夫人書法風格貌似趙孟頫的疑云。
圖4:趙孟頫,《秋深帖》,“道昇跪覆”款,元,北京故宮藏
那么,世上究竟是否有管道升的書法真跡流傳下來?由現藏臺北故宮的《趙氏一門法書》冊或許能找尋到線索。此冊共收錄有12封趙氏夫婦寫給中峰和尚的尺牘,包括趙孟頫致中峰十一札、管道升致中峰一札;由于冊后有趙孟頫之弟所書“承旨先兄與天目中峰和上手帖拜魏國夫人書計十二紙,其弟子裝池襲藏寶護,以傳久遠”跋文,故可信度頗高。本文所引的《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牘(又名《拜別頂相帖》,圖5),書風與前述三件趙孟頫代筆信札明顯不同,其字形勻整稚拙,行筆圓潤,夾雜方筆,某種程度上已脫離趙書的影響。精于鑒別的藝術史學者傅申曾戲稱此件尺牘為“帶有年長女子氣息”的書法,或許正是管道升存世唯一真跡。
圖5: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牘,局部,元,臺北故宮藏
管夫人三幅傳世墨竹畫辨偽
管道升的書法造詣雖具一定水平,但遠不及她的繪畫有名。畫史上記載其“善畫梅、蘭、竹石”,又說“晴竹新篁是其始創,為時人爭購”。管道升的墨竹畫在當時確實享有盛名,除了在元朝宮廷廣為流行,也是文人圈爭相購藏的珍品。如元代江南最大的文人社團──顧瑛的“玉山草堂”不僅收藏有多幅管道升的墨竹及設色竹作品,顧瑛其人更廣邀陳基、張翥、熊夢祥、鄭東、于立等文人一同觀賞并于畫上題跋,表達自己的景仰之情。
可惜的是,管道升的畫作流傳至今者雖為數不少,卻以偽作居多。如現藏臺北故宮的《墨竹》軸(圖6),描繪一座造型玲瓏的湖石左側生長出一高一低的細竹兩竿,湖石右側另有矮竹一叢作為陪襯;這種葉小、枝細的竹,即管道升始創的“晴竹新篁”。此畫因詩塘上有董其昌題識,贊美其學“自文湖州(文同)一派,勁挺有骨”,因此過去經常公開展出,為人所熟知。不過,經由學者陳葆真的研究,此畫無論是湖石、竹竿與竹葉的造型和用筆,都具有某種程度的模式化,畫面也過于裝飾性,與元人追求筆墨變化的趣味不同,據此推斷其應為明代中期之后的仿作。
圖6:管道升,《竹石圖》軸,元,臺北故宮藏
不過,臺北故宮另藏有一件《煙雨叢竹圖》卷(圖7),主題同樣為“晴竹新篁”。畫中但見蜿蜒的溪岸旁,叢竹掩映于帶狀薄霧間,一片清幽靜穆氛圍。此畫用筆勁挺有力,竹竿不分節,由下方畫到頂端,筆意相連;竹葉細長仰挺,結組繁而不亂,加上以前濃后淡的清潤墨色畫出竹叢的遠近,十分符合元人自然寫生的感覺。可資留意的是,此畫的坡坨皴法極富筆趣,類于趙孟頫畫法,或可與史載管道升墨竹小景多仿趙孟頫的記載相互印證。即便此畫或非出自管道升之手,應當也是與其畫風密切相關的元代作品。
圖7:管道升,《煙雨叢竹圖》卷,元,臺北故宮藏
在目前存世的管道升墨竹畫之中,最無爭議、公認為真跡的,乃現藏北京故宮的《墨竹圖》(圖8),此圖與趙孟頫、趙雍的墨竹畫合裝為一卷,并稱《趙氏一門三竹圖》卷。此畫右下署有“仲姬畫與淑瓊”款題,用筆方折,書風與《管道升致中峰和尚》尺牘十分相近。畫面上,但見一竿枝竹從左下斜出,竹葉濃密,相互交疊,每片竹葉皆為一筆撇出,葉根以藏鋒落筆,葉梢則多帶出鋒,通幅水墨淋漓,瀟灑健拔,是一幅具有男子氣概的墨竹佳作。一般明清著錄上提到,管道升畫竹“勁挺有骨”“不似閨秀纖弱之筆”,應當即指此類作品。但有趣的是,若將此幅《墨竹圖》與裱于同卷的趙孟頫墨竹放在一起比較(圖9、10),便會見到兩畫在用筆上竟然有某些神似之處?根據徐邦達的觀察,管道升《墨竹圖》明顯可見兩人共同繪制的痕跡,其中,畫竹枝和一部分竹葉用筆較為輕燥,應該是由一人先畫,至于竹葉用筆厚重、挺健的部分,則為第二人補筆。由于經過潤飾,所以在竹葉繁密處才會出現略顯凌亂的痕跡。假使徐氏的推論成立,那么此幅《墨竹圖》不僅在傳世中國古代女性畫家的作品中為最早具有名款者,亦是管道升與趙孟頫夫婦唯一傳世的合作畫,見證了中國歷史上絕妙的一段“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才子與佳人間的書畫酬唱佳話。
圖8:管道升,《墨竹圖》卷,元,北京故宮藏
圖9:管道升,《墨竹圖》卷,局部,元,北京故宮藏
圖10:趙孟頫,《墨竹圖》卷,局部,元,北京故宮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