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為正月,天寒地凍,無鐘勞作,活兒曰“起圈”——即刨豬圈、糞運出。社員使鎬刨,我用筐挑。挑過兩趟,也想顯示力量,要過鎬,吸口氣就掄,砰一聲,刨濺糞冰,滿目流星,不光身上臉上,也飛嘴中!好臭!又不敢說,社員笑彎腰,示范:先輕刨,刨出溝后才可加力。尋個沒人處啐了又啐,末了啐出玉米渣,心想我也沒吃棒子面呀,忽然明白,這豬消化不良吧……
白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夜里有黑豬相伴而眠,我很快“脫胎換骨”,再加上別人編排我“滿臉豬糞不變色,一嘴豬屎不漱口”,就被評為積極分子,參加縣講用會。大會發言前小范圍試講,我講立志扎根農村一輩子等時髦詞,還仿《滕王閣序》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撰“知青與社員同心,我輩共黑豬共眠”兩句??h安辦老主任用煙袋鍋敲桌說:這個刪去!我說我真和豬隔窗共眠。老主任說你就是睡豬圈里,也得刪。你上句是社員,下句是黑豬,啥意見?嚇得我冒一頭汗,好懸!
講用會講用會,虛話大話一鍋燴。也有實的:“沒有豬糞臭,哪來五谷香”;明顯假的:“糧食就是人的命”——午飯爭搶豬肉燉粉條,干糧一邊待著,見了豬肉就不要命了。晚上不睡,躺招待所大炕上神侃,說到豬,我忘了從哪看的,添枝加葉講一段:說古時有個員外,年近花甲得一子,宴慶之時,有相士見這孩子寬額大臉,耳闊有輪,天庭飽滿,又白又胖,便斷言這孩子是大富大貴之人。誰知這孩子長大后游手好閑,父母去世,家道衰落,直至餓死房中。死后陰魂不散,到陰曹地府告狀,說自己天生富貴相,不該如此慘亡。閻王帶他到天上請玉帝公斷,玉帝召來灶神,灶神將他不務農事的行為如實稟告。玉帝大怒:你相貌雖好,卻懶惰成性,今罰你為豬,去吃粗糠。此時恰逢天宮挑選生肖,差官把“吃粗糠”聽成了“當生肖”,遂把他帶下人間托生為豬,吃粗糠,又讓他去排生肖,但那天豬去晚了,只當上了最后一名生肖。我講罷,眾人興奮。接下來,精彩段子連連,說說笑笑,窗外亦有回聲,最終管理員砸門:睡吧!豬都讓你們鬧炸圈了!轉天,一老五屆大學生對我說,你很有文學細胞,將來想法去河大中文系念書吧。又說,那食堂不錯,有一道“肥豬鬧?!焙芎贸?。
當時我根本不敢想還能上學,所以也沒問“肥豬鬧海”是什么菜,但記住了。1972年我被列入推薦名單參加體檢,推薦的學校是天津醫學院;然后,回村干活、等待,夜里常夢“肥豬鬧海”,醒來又記不起咋鬧。春去夏來,消息皆無,伏天給豬打防疫針,打到村邊一家,見公社助理騎車路過,忙追上打聽,助理說被錄取的早上學了,你還傻老婆等漢子呀。如雷轟頂,無處發泄,回來就抓一大公豬,抄豬腿,抓豬耳,轉身扭胯就摔,不料腳下踩稀屎,失去平衡,一頭撞向圈墻,頓時兩眼一黑沒氣兒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半臉血紅,有誰抓把旱煙末捂在我的眉角止血,大公豬還對我齜牙相對。
1973年考試入學,我名列前茅。報名時,有天津醫學院和河北大學中文系可選,考慮頭年推薦去前者不成,再想后者有“肥豬鬧?!?,毫不猶豫就報河大。初秋被錄取,從塞北大山奔冀中平原,一路上不時想這“肥豬鬧?!钡降资堑朗裁床??入學第一頓午飯,排大隊,老遠就見小黑板最上四個白粉筆字“肥豬鬧海”!屏住呼吸,步步靠近,又看清兩毛五一份,屬于肉菜!人到窗口,交上菜金,遞過搪瓷大碗,咣的一聲,一勺紅乎乎黑乎乎的東西扣入碗內,香味撲鼻,端到亮處一看,謎底揭開——豬肉皮燉海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