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節課講了MRI在短程治療上的嘗試。MRI可以說是系統治療思想的發源地,起源于上個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以后,這些全新的思想像火種一樣,從加州的帕洛阿托傳播到美國和世界各地,引領了一代心理治療的范式變革。這里介紹幾位代表性的人物,他們風格不同,理念各有側重,形成了各自的流派,但同樣深受系統思想的影響。我就不按時間順序來講了。首先想介紹策略式心理干預,它對我本人的影響是最大的。所謂策略,就是通過治療師的巧妙設計,形成一個對來訪者的明確指令,告訴他和他家人回去以后怎么做。廣義地來說,前面介紹的MRI短程治療,和下節課介紹的米蘭小組都可以看成策略式干預。這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杰·海利(Jay Haley)。杰·海利聲譽的頂峰是在20世紀80年代,他代表了那個時期的一種風潮,一種對新的治療范式的期待。就是你不用給我長期深入的分析,我不需要知道背后的原理,你只要給我一個辦法就好。來訪者拿到一些具體任務,不確定跟問題有什么關系,但他做著做著,問題就好了。很有戲劇性。杰·海利早期在MRI做過研究員,后來又跟催眠治療大師米爾頓·艾瑞克森(Milton Erickson)有過多年合作。他最著名的一本書就在介紹艾瑞克森的工作,叫做《不尋常的治療》。這本書有中文版,現在已經絕版了,你們有興趣的可以去網上找一下二手書。我們之前提到過艾瑞克森,他是催眠治療領域的一位傳奇人物,直到今天都是很多人膜拜的大神,有人甚至懷疑他是巫師唐望。因為他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案例,像奇跡一樣,一兩次的催眠就會產生非常巨大的效果。除了對催眠技術出神入化的使用之外,艾瑞克森的工作也有很多系統治療思想的體現,杰·海利在跟艾瑞克森合作的過程中,也把這部分整合到他的策略式心理干預里面。一位女士患有暴食癥,海利的干預方案是把癥狀放在家庭關系的框架里。建議妻子再有暴食沖動時,請丈夫陪自己去超市,兩個人一起商量她晚上要吃進哪些食物再吐出來,專挑那些便宜又大碗的。然后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把這些食物放到嘴里,嚼碎,吐進馬桶。后來覺得太麻煩,不如用攪拌機直接把食物攪成糊,這樣更省力氣。那既然攪碎了,何必再放嘴里呢,干脆攪碎就倒進馬桶里。你看結果:把食物攪碎后倒掉,不用去胃里走一遍,暴食癥狀就好了,對不對?這個變化是怎么發生的呢?很奇妙,并沒有硬要來訪者改變什么,就是把平時暴食的步驟稍微加一點變化,照著做就好了。但我們有了系統治療的基本知識,就可以看到后面的控制論原理:這個夫妻系統的規則改變了,原來私密的罪惡的暴食行為被改釋成為夫妻一次有意識的合作,同樣的行為有了不同的含義。夫妻系統圍繞原有行為形成的穩態也就打破了。這種案例還有很多。比如海利讓失眠的來訪者只要半夜醒過來,就必須起床給廚房的地板打蠟,結果來訪者再也不失眠了(笑)。一個攝影師,拍照的時候總是強迫性地害怕自己拍不好,出錯,很痛苦。海利就請他拍三張照片,每張照片必須故意犯一個錯。他說「如果你要故意犯錯,就不用擔心不小心犯錯了」,是不是很有道理?(笑)這些干預比前面MRI的短程治療更聚焦,指導性更強。作為故事本身也更具有傳播性,跟我們小時候看的阿凡提什么的差不多(笑)。但正因為故事性太強了,很多學習者就會被這些神奇的招數吸引,忽略了背后的系統觀,這就是買櫝還珠,只能照貓畫虎地抄一些招數,發現沒什么用。有的學習者還走上了「操縱」的歪路,把它理解為「來訪者不想做的事,想個妙招就能讓他做」。根本不可能。從倫理上是大忌,技術上也不成立。一切成功的干預必須要建立在來訪者個人意愿的基礎上。接下來我們講薩提亞。這個名字你們應該是如雷貫耳了,維吉尼亞·薩提亞(Virginia Satir),可以說是20世紀最具魅力的治療師之一,影響力甚至已經遠遠超出了家庭治療的領域。她最開始是在芝加哥做精神分析師,50年代開始轉向家庭治療,屬于最早嘗試家庭治療的拓荒者。1959年加入MRI——是,很多人不知道她是MRI的早期核心成員,并且是第一任培訓主管。比起她的理論貢獻,她更出名的是臨床實踐經驗。她在世界各地培訓教學,現場示范臨床技巧,見識過的人都是大受震撼。薩提亞同樣研究家庭的溝通模式,但是跟MRI的其他男性同事的關注點稍有不同,她加入了更多情感和體驗的元素。 比如她看到家庭成員在互動中受困于某個角色,就會把這些角色用藝術化的方式表達出來:控制型、討好型、超理智型、打岔型,他們各自有什么樣的特點,在關系中有哪些體驗。她借鑒了格式塔治療、羅杰斯會心團體,還有心理劇的一些技術,發展出了家庭雕塑(family sculpting)、家庭繪畫(family drawing)、角色扮演(role playing)等一系列方法,讓來訪者直接感受,而不只是抽象地描述和思考。這是一個重組家庭。丈夫是一名處于恢復期的酒精成癮者,在之前的婚姻中有兩個小孩,一個四歲,一個兩歲,都是男孩。兩個男孩受到過生母的多次虐待。后來生母接受了精神治療,父親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后,跟現在的妻子在一起?,F在新的妻子懷孕了,夫妻擔心兩個男孩將來會欺負這個寶寶。他們已經開始有一些暴力的征兆了,比如跟其他孩子打架。為了管教他們,父母的態度比較粗暴,這種對待又讓兩個孩子的暴力行為更加激烈。我們很容易看到這個系統是處在一個怎樣的穩態中。這是一個對稱升級的關系,我們都可以把這個循環畫出來。但這只是一個抽象的思考,具體要怎么打破這個穩態呢?我們來看看薩提亞怎么工作的。她把關注點放在教這對夫妻用溫和并且堅定的方式和孩子溝通。父親和大兒子隔著很遠的距離講話,薩提亞要他們靠近一些,讓孩子在父親的面前坐下來,讓父親牽起孩子的手,再說話。你們看多么細膩,多么溫柔,這是一段沐浴著人性光輝的干預(笑)。我從《家庭治療》的教材里摘抄了薩提亞當時的話,給大家念一段:我希望你們(指這對夫妻)放棄用「不要……」這樣的句式來傳達信息。停下說「不要」,你們抱起孩子會更有力……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向你演示一下:現在你握住我的手,就像要抓住我一樣(丈夫抓住薩提亞的小臂)。好的,當你這么抓住我的時候,我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并且我想反擊。(丈夫點頭)
現在,請你像要保護我一樣,握住我的手臂(丈夫輕輕握住薩提亞的小臂)。很好,我感覺到了你的力量,但我很安全,并不想把手臂抽回來。(丈夫說:對) 我要你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這樣撫摸兩個孩子。事情開始之后,你走過去,什么也不說。你走到他們身邊,握住他們的手臂(示范以一種保護性的姿勢握住孩子的手)。你不會像這樣(示范)抓他們,而是以一種強有力的方式握住。
…………
(薩提亞轉向妻子,伸出自己的小臂)現在我要對你做同樣的事。來, 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就像這樣(妻子抓住薩提亞的小臂,孩子也這么做了)。 沒錯,就像你真的因為某種原因抓住我一樣。好,現在把胳膊給我,就像你想給我支持,也想給我一個界限一樣。這有一點點緊,有一點點緊了(調整)。
所以下次當你看到事情發生時,你要做的就是和他們進行肢體接觸(薩提亞握住孩子的手臂來展示),慢慢變得溫和起來(薩提亞拉起孩子的手,把他從繼母的腿上拉下來)。
現在,亞倫(孩子),我想讓你過來,看著我和你媽媽的演示。
讓我們假設,某個時刻我什么都沒想,突然就這樣對待你(突然用雙手抓住妻子的手臂)。你看到你想做什么了嗎?(妻子點頭)好吧。現在我要以另一種方式來做。我給你同樣的信息(薩提亞用雙手牢牢抓住妻子的手臂,直視她的眼睛,再站起來),但我通過這樣的方式。我看著你,我在給你一個直接的信息。好的。你的身體在這種時刻不會對我做出消極的反應。你的身體會感覺得到了支持。接著,我會這樣做(薩提亞一只手摟住妻子的背,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下面),就像這樣(薩提亞用雙臂摟住妻子并把她拉近),現在我抱住你,我會像這樣抱著你待一會兒。
可以看到,薩提亞的干預很有力,又很溫暖。她是通過肢體的接觸,極其精細的動作差異,去制造不同的體驗,在系統中引入不同的信息,從而擾動系統。這是一種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的干預。一直有一種對薩提亞治療風格的誤解,認為她所提供的就是原生家庭所缺乏的溫暖體驗,支持和鼓勵來訪者釋放負面情緒,彼此來一些擁抱和撫慰。這些只是表象?,F在有很多薩提亞主題的培訓,營造一種抱團取暖的感覺,大家一起流眼淚,分享自己的恐懼啊,創傷啊,我覺得有可能偏離了薩提亞的本意。薩提亞一直在強調遠離抱怨,在現有的關系里尋找解決方案。她跟所有系統論者一樣,不去評判經驗,而是在原有的體驗中創造不一樣的可能性。很多傷害性的經驗也可能是出于積極的意圖,只是在系統互動中固化成了痛苦的體驗。換一種方式去表達和感知,就會帶來不同的可能。就這一點上,薩提亞做的事跟其他人比如杰·海利是一樣的。只不過她不是用策略,而是用自己,她把自己的身體放進系統,站在一個非??壳暗奈恢檬职咽值馗深A。上面這個案例,薩提亞有過這么一段評論:兩個孩子的恐懼是如此強烈,我希望看到他們有能力對撫摸做出回應。我以身示范,讓他們把手放在我的臉上——我是這個家庭的一面鏡子,也是這幾個家庭成員的鏡子。我允許并鼓勵孩子們與父母一起這樣做。撫摸是從當下那種氛圍中產生的,也「說」出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薩提亞的流派叫做體驗式家庭治療。體驗式家庭治療有兩大巨頭,一位是薩提亞,還有一位叫做卡爾·惠特克(Carl Whitaker)。你們可能讀過他的一本書叫《熱鍋上的家庭》,記錄了他和一個家庭的完整工作過程。可以作為家庭治療入門書。把惠特克跟薩提亞歸到同一個流派,乍一看非常不可思議。因為薩提亞的工作以溫暖和支持性著稱,而惠特克的治療風格,如果要用一個詞概括的話,可以叫「挑釁」(笑)。你們可能還記得他在《熱鍋上的家庭》里,跟那個家里的兒子打架(對,不是修辭,是拳拳到肉的那種打架)。他咨詢的時候經常打斷對方,說我走神了,我剛才的思緒飄到了一艘船上(???)。他甚至還睡著過,醒來之后就把話題帶到剛才做的夢上(????)。他的話題經常天馬行空,比如聊著聊著他突然問某個家庭成員:「有沒有想過怎么死?」還有其他各種挑釁的方式。很神奇的是,這種風格恰恰會讓一些局面打開,帶出很多意想不到的討論,讓那些被防御,被壓抑的經驗可以暢所欲言。對吧,你治療師都這么瘋了,來訪者瘋一點又算什么(笑)。用金庸小說打比方,惠特克就是老頑童。他跟薩提亞是天壤之別。但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把自己作為改變的催化劑,激發出不尋常的體驗。惠特克最早是一位精神病學家,他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在某大學的精神病學系做系主任。但因為理念的原因,他帶著全體教職員工從學校辭職了(笑)。對,很酷,然后成立了自己的診所,一個注定離經叛道的團隊。他們發表了很多具有挑戰性的論文,奠定了體驗式治療的理論根基。但惠特克完全不是一個講理論的人。他說家庭治療這個東西是沒法教也沒法學的,理論只會把思維給限制住。他喜歡隨心所欲的、直覺性的方法,包括他教學生也不從來上課,而是讓學生跟他一起到治療室里,跟他一起工作,一邊干一邊學。惠特克不使用明顯的策略,也沒有可預見的技術。他的工作純粹是自發性的,經常很荒誕,很無厘頭,亂七八糟。但又始終圍繞一根明確的主線,就是靈活性。一切的干預都是在推動一個家庭從不同的角度理解同一件事情。他認為心理困擾的本質就是人不夠靈活,不夠幽默,被死氣沉沉的規范給凍住了,所以治療的本質就是「玩」起來。燒一把火,把大家從僵化的框架里趕出來,就好了。他自己從來不按套路出牌。他不告訴家庭成員該怎么做,而是把水攪渾,讓他們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這種巨大的不確定會帶來顛覆性的沖擊。我忘了有沒有在課上講過這個案例,就是一對夫妻吵得很厲害的時候,他舉手說:我投降,我把錢退給你們——講過的,是吧?所以那對夫妻受到了巨大的擾動:你一個專家都沒辦法,那吵架這事是不是真的就沒辦法了?如果沒辦法又該怎么辦?他們就被迫換到一個新的視角,去看待他們的關系。但我想告訴大家,惠特克是很難學的。誰都可以學薩提亞,就算學得不全,你溫暖一點也沒什么壞處。但是惠特克這種風格,你要是只學到了他的挑釁……(笑)。其實惠特克在骨子里也是很溫暖的,就是你看那么瘋狂,但很多家庭還是跟他保持穩定的關系,我覺得是因為他們接收到治療師內心深處對他們的理解和尊敬。有一些理解不在于說我同意你的問題很大,我要改變你,而恰恰是說我不同意你對自己的定義,你沒那么大的問題。最后,我想再引用一段惠特克的話,我在給《熱鍋上的家庭》寫的序言里引用過,這句話概括了惠特克的精髓: 精神疾病的本質是喪失了幽默和放松的能力,家庭需要重新學會讓生活變得好玩。 體驗式家庭治療可以看做系統治療的一種變體。它聚焦于家庭中的情感過程,系統治療關注癥狀行為如何在互動中維持,而體驗式治療把這些互動視為家庭成員彼此投射和長期固化的結果。他們認為,讓家庭成員有機會接觸更深層的情感體驗——他們內在的希望、恐懼或是哀傷,系統就更有可能改變。它可以說是人本主義和系統治療融合的產物。這條脈絡源遠流長,直到今天流行的情緒聚焦療法(EFT),里面也有體驗式家庭治療的影子。時間不夠了,接下來我講快一點。下面要介紹的人物叫默里· 鮑溫(Murray Bowen),相比其他幾個沒那么出名,但我說幾個他提出的概念,你們一定有印象:自我分化,邊界,三角化。鮑溫曾經在NIMH,也就是美國國家精神衛生研究所工作。這在美國是最高的精神衛生研究機構。他研究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特別是母子共生關系,這跟他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鮑溫生長在一個關系過于糾纏的原生家庭,跟今天很多年輕人一樣,深受家庭關系的困擾。成年后他花了很多精力處理這件事。比如父母習慣性地在他面前說對方不好,鮑溫就從這里創造了三角化的概念(笑)。以后,母親再向他抱怨父親時,他就跟父親說:「你老婆給我講了一個關于你的故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告訴我,但是不告訴你?!?/span>這樣一來,父母就必須直接面對他們的矛盾。鮑溫發現這是一個打破三角化的方法,就是把別人對你說的關于另一個人的話,直接轉告另一個人。雖然一開始會引起家庭內的情緒動蕩,但是長遠看,更有利于推進他們去處理二元關系的問題。后來鮑溫發現,類似現象在很多家庭中普遍存在:兩個人在為無法解決的沖突掙扎時,就會有第三方自動卷入的傾向。這就是三角化。鮑溫認為是一種保持關系穩定的形式。例如妻子對丈夫有憤怒,又不能直接表達,孩子就會自告奮勇為媽媽提供安撫。當妻子習慣于通過跟孩子的結盟轉移夫妻矛盾,這就是三角化。一個三角化還會擴散為更多的三角。鮑溫認為它是一種具有破壞性的關系模式。他要幫助被卷入的個體退出來,避免太快地做出情緒化的響應。這就是自我與家庭的分化。 這不容易。鮑溫在跟他的患者和家屬一起工作時,發現問題越嚴重的家庭越有一種趨勢,要把他一起卷入到家庭的情感過程里,也就是把治療師三角化。這種過度融合的情緒會讓場面迅速「升溫」,整個家庭時時刻刻處在最高的焦慮水平。所以鮑溫提出,家庭治療的核心任務在于分化,增強個體的自主性,避免過度的情緒融合。首先治療師自己要能做到,然后家庭成員才有可能學習。所以鮑溫的治療風格始終就是克制和冷靜。無論場上「溫度」有多高,治療師都是涵容,而不要立刻反應。他保持著一種心平氣和,不動如山的姿態,避免在家庭成員之間站邊,同時用一種超然的姿態對溝通的過程(而非內容)做出評論。這么講下來有點平淡。作為治療風格來講,鮑溫跟前面幾位比起來好像不那么「好玩」。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正是他追求的。鮑溫像是一個理科生,在努力用理性思維,把家庭治療打造成一個嚴謹的理論體系,而不只是依靠個人的靈感和活力。鮑溫理論體系的影響力非常大。他提出了很多重要概念,為理解個體和家庭的關系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框架,甚至可以說是家庭治療的基石。你們以后要學習做家庭治療,一定繞不開鮑溫的理論。他還有一個重要貢獻在于「中立」,在實踐中立這一條治療原則上,我認為沒人比鮑溫做得更好了。最后我還想介紹一下薩爾瓦多·米紐秦(Salvador Minuchin),就是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拿一節課專門講講他。米紐秦是一個具有超凡魅力的大師級人物,無論他在理論方面的貢獻,他的臨床功力,還是個人層面的魅力都可以說是臻于圓滿。他開創的結構派治療模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就一直是家庭治療領域的顯學。直到今天,結構派都是一個有巨大影響力的流派。什么叫結構派呢?簡單地說,就是關注家庭系統中的互動結構和規則。家庭的問題往往是結構的問題,就要挑戰這個結構。一個媽媽可能只想學習一種方法,來管教青春期的兒子。米紐秦看到的就是母子之間的關系過度緊密,這是一種糾纏的結構。母親失去了在孩子那里的權威性。那就要改變這個結構,比如讓丈夫參與進來,母親往后退,從糾纏的關系里退出去,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其實,這就是系統治療說的第二序改變。媽媽之前在尋求一種新的,更有效的管教方式,這是在穩態之內尋求第一序的改變,不管怎么變這個系統始終是跟以前一樣:媽媽跟孩子很緊密,爸爸遠遠地在一邊。挑戰結構,就是打破原來的穩態,建立新的穩態。不同流派在這一點上是殊途同歸的。
怎么打破穩態呢?在這一點上,米紐秦提供了一種跟MRI,包括跟后面的米蘭小組海德堡小組完全不同的審美趣味,他怎么做呢?就大刀闊斧地硬來(笑)。他會直接給出干預,告訴家庭成員:你站起來,你坐這邊,你不要講話,讓他講,或者你去支持一下你老婆,做不到?做不到也要做。就是會斬釘截鐵,迎難而上。我以前說過他像金庸小說的洪七公,他的治療有一種陽剛的美感。我們來看一個例子:這是在一個醫院門診進行的治療,一個離婚的母親和四個孩子。跟前面薩提亞的案例類似,這個家庭也是有暴力的問題。母親結過兩次婚,兩任丈夫都有軀體虐待的問題,第二任丈夫還進了監獄。孩子們在家總是打成一團。
米紐秦怎么工作呢?他首先跟家庭的每個成員建立聯結,然后請他們描述沖突的過程。打得最厲害的兩個孩子是老三和老四。老四是一個10歲的男孩,他會挑釁老三,然后老三就狠狠揍他。老三12歲,他的暴力行為又激惹了19歲的大姐和16歲的二哥,他們覺得不管的話弟弟就會把老四打死,所以他們必須制止,制止的過程又會讓沖突升級。
這又是一個循環構成的穩態。前面剛學過,薩提亞遇到這種情況會直接介入,教家庭成員使用不同的身體語言,引發不一樣的體驗。但米紐秦的做法是,他一方面肯定了大姐和二哥想要保護這個家庭的心意,一方面請他們往后退,在老三老四打架時不干涉,而是去觀察老四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是怎么成功激怒他哥哥的,哥哥一個人又會怎么應對這件事。母親和老大老二說不可以,那樣老三會殺了老四的。米紐秦就對老三說,你要想辦法說服你的媽媽,讓她相信你不是瘋子,不是罪犯。大家看,這就是一個新的結構。在新的結構里,老三就會表現出更可靠的一面,用語言而非暴力的方式向家人展示他的力量,他是可以自我控制的。接著母親同意了,給兩天時間不干涉兄弟倆。姐姐說她要在旁邊保護一下,母親說不用,這是我的決定,你不用插手。你們看母親也變強了,之前她一直是那種一籌莫展的,很無助的姿態,老大和老二才要被迫坐到父母的位置。現在媽媽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么大家可以想象,這次談話結束以后,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會發生巨大的轉變。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受到治療師對這個過程的推動力。他的干預是很強烈的,比如請孩子對媽媽說,我不是罪犯。因為爸爸在監獄,對家庭來說是一個敏感點,這時候說出這句話就會有特別震撼人心的力量。米紐秦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是這樣,簡潔干脆,回味無窮。可能跟他年輕時的經歷有關。他是一個戰士,年輕時投身革命,坐過牢,上過戰場,是見過生死的人。那些臨床經驗是在貧民窟,在處理青少年犯罪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米紐秦一生都是一個戰士。他的工作是實用主義取向的,沒有那么多花招,就是簡潔,有力,并且他還整理了一個框架,叫做四步評估模型,這樣把治療的過程拆解成不同的步驟,有章可循:
對問題和索引病人進行去中心化;
探索可能維持問題的家庭模式;
探索核心家庭成員的原生家庭,有哪些源自過去,卻在今天仍對其有影響的經驗;
對問題重新界定,探索新的可能性。
時間關系,這四個步驟我們就不展開介紹了,有興趣可以看他的書。大家可以看到這個模型的框架性很強,也給人一種簡便易學的感覺。所以有大量的家庭工作者追隨他。六七十年代,米紐秦在費城擔任費城兒童指導診所的主任,后來又去紐約創辦了自己的機構。這兩個地方都成為了結構派家庭治療的中心,影響著世界各地的家庭工作者。
對于結構派有一種理解,認為工作的目標是建立某一種特定的秩序和結構,比如父母要有權威,孩子要聽話,這是對的,不這樣做就是有問題的。我的理解是,米紐秦在這一點上持開放的態度,他沒有預設哪種結構更好,而是去適配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人群。古代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現代人看來是過于死板的結構了,但放到特定的歷史時期它促成了系統的穩定,在那個背景下它就是有用的,只是在今天不適用了。就像我們講過的,系統有生命周期,再牢固的穩態都有可能過時,我們就要有靈活性,做好準備適應新的結構。在米紐秦晚年的著作里,就有很多對變化,對靈活性的強調。沒有唯一的好,家庭要準備好接受新的可能。還有很多人和很多流派沒有提到,比如德·沙澤爾夫婦的焦點解決治療,還有賀琳·安德森的合作取向,還有敘事治療,女性主義、多元文化主義,社會建構主義,等等。但時間太有限了,只能是走馬觀花地選取幾個點,讓大家想象那樣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系統治療就是在這幾十年里,靠著這些獨具風采和開拓精神的先驅者們,開枝散葉,逐步形成今天的影響力。每個流派都有很大的探索空間,但我們的課程要有一個側重點。后面的時間主要探討由米蘭小組開創,在海德堡發揚光大的一種系統治療模式。下節課再向大家詳細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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