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北京琉璃廠,一位不吐真名的老者向古玩店探聽古畫行情,了解政策。老者最后透露:他竟藏有元代大畫家趙孟頫的《水村圖》。
《水村圖》,元代大畫家趙孟頫四十九歲時所作。
此畫的異常珍貴,除畫作本身,難得的還有題詠之盛。連篇累牘,流傳七百年,竟前后完整無缺。趙氏于大德六年(1302)十一月望日為錢德鈞畫此圖后一個月,又在裱好卷后再題,時年四十九歲,即將進入創(chuàng)格的開端。主人錢氏在畫后拖尾上長題作畫原委,并賦記以志盛事。隨后錢氏友人四十家,大多為一時名士,有的甚至一題再題,詩、賦、題記,長文短跋,洋洋大觀。晚于趙、錢二氏的元人徐關,及明人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李永昌諸題,連同明王敬美、程因可,以及清納蘭成德諸家藏印、清內府印璽,七百年間遞藏過程的清晰展現(xiàn)。
老者有意出售此圖,條件是必須去吉林臨江縣的大栗子溝,商議價碼,定盤后錢物兩清。琉璃廠寶古齋會同故宮博物院派人與之前往,最后以八千元成交。20世紀50年代初,楊仁愷由政府派往東北調查清理征集這批流散國寶,因而對這次小白樓事件及溥儀盜寶的前前后后有最深刻的了解,并親自掌握了大量一手資料。著名的《清明上河圖》真品就是他在倉庫的雜品中發(fā)現(xiàn)的。作為新中國文博事業(yè)的拓荒者之一,楊仁愷以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成員身份、用八年時間全程參與了中國古代書畫巡回鑒定工作,并用半個多世紀時間為國家發(fā)現(xiàn)、回收、鑒定、追蹤了一千余件故宮散佚書畫,有“清宮散佚國寶護寶第一人”之稱譽,又有“國眼”之譽。
《水村圖》何以出現(xiàn)在偏僻的大栗子溝?
就要回到一九四五年八月。
蘇聯(lián)出兵東北,關東軍下令偽滿洲國遷都通化。八月十一日,溥儀逃離長春偽宮,先奔至通化,十三日再逃至臨江縣的大栗子溝。四五百潰逃者擁著溥儀,帶著數(shù)以百計的大箱子,在大栗子溝臨時停留下來。此時偽幣已是廢紙,只有隨帶的珠寶和名貴書畫等硬通貨才能維持這一群人的生活所需。有人與當?shù)睾兰澒唇Y,用珍寶換一些日用消費之物;也有“皇親國戚“在鎮(zhèn)上公開擺攤;還有一些溥儀隨從,趁亂偷出一些變賣。在大栗子溝一周,無法統(tǒng)計究竟有多少國寶流失。后來的土改運動中,大栗子溝相繼發(fā)現(xiàn)了原題為唐人韓幹的《神駿圖》、傳為南宋初期名畫家趙伯駒的《蓮舟新月圖》、誤傳為宋徽宗趙估的《王濟觀馬圖》、明劉鐸繪于天啟年間的《羅漢圖》等卷。
溥儀從長春出逃時,只選了一百二十余件歷代書畫國寶隨身攜帶(更多攜帶的則是容易變現(xiàn)的珠玉寶玩)。大批從紫禁城以“賞賜”名義偷盜出來的國寶,尚在長春。某日,一留守的偽滿洲國“國兵”巡視小白樓,好奇心驅使其扒著窗戶向屋里窺視。發(fā)現(xiàn)有許多木箱重疊放在一起。樓門緊閉。啟開大木箱,大木箱中顯現(xiàn)的是重疊擺放著的許多小木匣。打開一個小木匣,有黃底白花綾包皮裹著的圓柱形物品,再將包皮打開,現(xiàn)出色錦作包首的卷子,上貼書簽,絢帶纏著卷子,帶上附有白玉別子,背刻圖案,里刻圖名作者并填有赤金,美輪美奐。又拉開卷子一看,上面有字有畫。“國兵”連打開好幾卷,覺得差不多一個樣,不如一匹錦緞值錢,遂興味索然,滿不在意地拿走幾卷,回到了大門警衛(wèi)室。
在很短時間內,擔任警衛(wèi)任務的全部“國兵”都借值勤之機進入小白樓,由暗偷到明取,隨著國寶的越來越少,又演變成了“搶”。
由于樓內空間被大木箱占去,開箱開匣費時費力,稍有一點古書畫常識的“國兵”往往還想展卷一觀、看看是何時何家名作。時間緊,空間小,著急拿到國寶的“國兵”們欲火中燒,終于按捺不住沖了上去。一卷書畫,兩個“國兵”搶,最后各得一半了事;一個卷子,幾個“國兵”奪,最后一分為三、為四……明中期無錫名家王問所作《萬松圖》長卷,“國兵”們相爭不讓,最后被扯成碎片。搶劫者似乎覺得這還“不公平”,進而焚燒,整卷化為灰燼,沖突才算平息下來。
北宋大畫家李公麟的《三馬圖》(當年蘇軾求李公麟所畫),至少裂為三段。前兩馬不知下落,后一馬一人連同蘇軾贊語前段被香港人陳光甫購去,宋人蓮池生、紫芝道人、王震數(shù)題后歸于故宮博物院。北宋四大家之一的米芾的《行書若溪詩》,譽滿書林,屬國寶,遭嚴重損壞。米芾《行書苕溪詩》南宋初進入內府,入元初成為名書家鮮于樞枕中之秘。鮮于氏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大家,可與趙孟頫相頡頏,與其秘藏《行書苕溪詩》不無關聯(lián)。一九六三年四月的某天中午,一青年男子攜帶一包“破爛”字畫到北京琉璃廠榮寶齋門市求售。接待人發(fā)現(xiàn)書畫上鈐有清內府印璽,知是“東北貨”(當時對長春偽宮佚出法書名畫的稱謂),連忙喚醒了午睡中的楊仁愷。隨即,碎片清理拼接工作展開,包括《行書苕溪詩》在內的一批國寶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南宋名家夏珪的《江山佳勝圖》,紙本設色山水,卷長十米開外,難得有作者署制作年款,被撕成數(shù)截,難再恢復原貌。
元代趙孟頫一家的《趙氏尺牘三帖》,收入趙氏本人、夫人管道昇、長子趙雍三札,殘去管氏一札。
宋末元初居于“吳興八俊”之首的錢選,與趙孟頫一起扭轉了南宋晚期院體畫模式化的頹風,其小白樓中所存八卷有兩卷在爭搶時被撕毀。錢氏素箋本小卷《三蔬圖》,開有元寫生一法新風,設色連工帶寫畫蘿卜、竹筍、蔬菜三種。一畫一題,題為行書七絕,有“自笑相中無肉食,暮年聊爾可園蔬”句。明末清初畫卷為蘇州古董商人歸希之所得,后轉售宋牧仲(宋犖)、乾隆時進入清宮,一直保存完好。此次小白樓洗劫中斷裂不全。當時警衛(wèi)偽宮的“國兵”中有位名金香蕙的,遼東半島蓋縣人,被征調前念過國高,卒業(yè)后擔任小學美術教員,對國畫有一定的感性認知,也因此金香蕙在小白樓掠奪的寶物比他人都多。新中國成立前后,金香蕙先后直接間接出售的幾件,明吳門四家之唐寅的《事茗圖》、文微明的《老子像》、清人張若靄《五君子圖》,最后輾轉都被收購,歸了國家的博物館,未造成損傷,差堪欣慰。金香蕙外出工作離開家鄉(xiāng)、遼寧省蓋縣開始進行土改。金妻惶恐,怕被查出偽宮文物,一不做二不休,竟將那些書畫一卷一卷地送進灶坑。更有東晉書圣王羲之《二謝帖》。按,世傳羲之帖均非真跡,《二謝帖》固不例外,但今日能見到下真跡一等唐人廓填本,已是難得眼福。雖為是唐人臨本,與傳世王氏諸帖同屬稀世之珍,又何況拖尾有北宋以下諸名家的觀款和題識。另一愚蠢導致的惡性事件,亦有必要指出,以警示后人。
“國兵”王學安“為安全起見”,竟將帶回家的法書名畫全部埋入地下,且無絲毫保護措施。待風聲過去,王學安將國寶們被從地下挖出。雖埋入時間不長,但土地潮濕,致使腐蝕現(xiàn)象極為嚴重。紙本書畫的腐蝕處尚可通過裝裱技術大體修復,絹本則大都脆斷脫裱,畫面上所施色彩更是無法復原,無力回天。唐代詩人杜牧行書《張好好詩》,《宣和書譜》著錄,當是傳世孤本,北宋徽宗趙佶題簽為杜氏所書,瘦金體書于前隔水鵝黃細絹上,猶存宣和原裱。流傳有序。南宋時為奸相賈秋壑所竊據(jù),入元歸大鑒藏家張晏所有,明時有董其昌庋藏并刻入《戲鴻堂帖》,清初則為真定相國梁清標珍秘,隨后進入清內府。從土中挖出時已滿紙霉點,有的地方業(yè)已碎破不全,至于原來的宣和裝潢已經面目全非。所幸此卷為唐白麻紙制,麻纖維抗腐蝕相對較強,使得作品沒有全部霉壞。然紙質已變,墨跡灰暗,有的字甚至脫落。雖經高手全力搶救,原氣已傷。
同時被埋入地下的還有相傳為唐明皇李隆基《勅毛應佺知恤詔》一卷。此卷為重要文獻,又是書法優(yōu)美的藝木佳構。拖尾有元人張雨以及明人文徵明、項元汴三題。被發(fā)現(xiàn)時,裝裱已經脫落。朱熹大字行書《自書城南唱和詩》,朱氏大書傳世僅此一件,也被埋入地下,傷了元氣。這只是王學安經手埋入地下的法書名畫其中幾件,而同為此舉的并不止他一人。
溥儀一九二二年起以“賞賜”為名從紫禁城盜運出宮的國寶法書字畫,從北京一路顛沛流離,到天津,到長春,到離散,被國內外各方征集攫取,則是另一段更為漫長且曲折離奇的往事了。
所幸的是溥儀攜往長春偽宮的宋元善本。
抗戰(zhàn)結束,負責東北地區(qū)經濟接收工作的張嘉璈到達長春偽宮,發(fā)現(xiàn)偽宮內散亂地堆放著的有一批宋元善本書籍。
張嘉璈此人為著名理財專家,還曾擔任過民國政府的鐵道部長、交通部長,懂金融,又有多年從政經驗,學識水平也高,故被國民政府授予接收大員重任。張先生迅速安排其助手凌志斌具體負責,將凌亂的宋元珍本予以徹底梳理。隨后張氏將善本書籍點交給當時擔任清理戰(zhàn)時文物損失委員會東北區(qū)代表金毓黻先生,請其保護收藏,以免被無知者當作廢紙毀掉。國民政府機關、部隊撤離沈陽前,這批宋元善本連同宋元緙絲刺繡一并用飛機運往故宮博物院,時該院院長馬叔平先生與金先生為舊交,二人對中國文化皆感情篤厚,彼此交接順暢。北平解放后,故宮博物院將善本書全部移交北京圖書館庋藏。較之散佚的法書名畫,宋元善本們最后的結局,幸運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