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在炕的橫頭,觀北地房屋的構造易明。但寶玉所謂“這邊”,到底那一邊呢?卻稍費思索。想情理,他怕不會一來就高高的坐在上首罷,當是下首。假定室南向,黛玉應靠西板壁而坐,離桌又較遠,實系孤另另的躲在一邊,記言“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是也。
黛玉不依東壁坐這一點,僅依人情禮貌揣測或者還不夠明確,仍須借重本書所記的酒令點數。依據這點數及其他敘述,知居黛玉左者尚有五人。若黛靠東壁,即左壁,這五個就沒處坐,得坐在炕沿下去,而炕上反空空如也,顯然于情事不合。
黛玉的位置既定,次有湘云寶玉。記上于湘云掣簽后說,“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是黛下湘云,湘下寶玉之證。寶玉坐位已到西首炕邊,在炕上的末位。這個位置分明合于咱們的想象。這晚他名為特客,實是主人哩。我們決不能想象他坐在姊妹們的上首,或雜在他們之間的坐位上。
黛玉的上首有李紈。他抽的簽上說:“自飲一杯,下家擲骰。”就將骰遞給黛玉,可證。故在炕桌上的右翼四人的位置均有明文。左四人和炕下的八個侍兒須用骰點推得之,未擲骰而有別的事情的記載可以想象得之,二者俱無只好從缺,好在所缺的并不多。
在炕的橫頭,觀北地房屋的構造易明。但寶玉所謂“這邊”,到底那一邊呢?卻稍費思索。想情理,他怕不會一來就高高的坐在上首罷,當是下首。假定室南向,黛玉應靠西板壁而坐,離桌又較遠,實系孤另另的躲在一邊,記言“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是也。
黛玉不依東壁坐這一點,僅依人情禮貌揣測或者還不夠明確,仍須借重本書所記的酒令點數。依據這點數及其他敘述,知居黛玉左者尚有五人。若黛靠東壁,即左壁,這五個就沒處坐,得坐在炕沿下去,而炕上反空空如也,顯然于情事不合。
黛玉的位置既定,次有湘云寶玉。記上于湘云掣簽后說,“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是黛下湘云,湘下寶玉之證。寶玉坐位已到西首炕邊,在炕上的末位。這個位置分明合于咱們的想象。這晚他名為特客,實是主人哩。我們決不能想象他坐在姊妹們的上首,或雜在他們之間的坐位上。
黛玉的上首有李紈。他抽的簽上說:“自飲一杯,下家擲骰。”就將骰遞給黛玉,可證。故在炕桌上的右翼四人的位置均有明文。左四人和炕下的八個侍兒須用骰點推得之,未擲骰而有別的事情的記載可以想象得之,二者俱無只好從缺,好在所缺的并不多。
當先知行令的方法,順手右行與現今習慣同,換言之其上家下家如打麻將,不如打橋或撲克也。計算骰點,向有離位與不離位之別。離位的本人不算,不離位的連本人算。究竟那晚上行的令離位算或不離位算呢?似乎是個難題,然而并不難,書上把這樁事記得很好。于李紈將骰遞給黛玉后,“黛玉一擲,十八點,便該湘云掣。”這幾個字是很清楚的。故圖注金玉緣本于此下夾評:“十八點到湘云,坐次分明。”按總人數為十六,湘云在黛玉下首,黛玉十八點至湘云,可證行令數點子不離位算。從黛玉本人數起,轉一圈回到自己,再加一點到湘云,恰合十八點之數。倘若離位算,該到寶玉,不該到湘云。
至于用幾顆骰子,也很難說,假定為四顆。從下列的表上看,頂大是二十點,其不能少于四顆甚明;頂小的是六點,大約也不會是六顆。若用六粒骰子,晴雯開首一搖便得全么,似乎有點兒古怪。自以四顆色子之說為較合理也。茲依本書次序,以行令的點子列表如下:這表和下席次圖都經過修正,我感謝周衡先生的遠道指正。原來認為有誤的湘麝兩條,現在知道本沒有錯。湘云九點,各本均同。麝月十九點,正據脂庚本,有正本之文。但晴雯至寶釵應作五點,非六點。這樣校勘比較合理。一字之誤,平常事;但接連錯了兩處便不大近情理。本文所以致誤,今亦不得知。可能是筆誤。也可能由于“離位”,“不離位”偶然算錯了。我想,后一說的可能性還要大一些。
十六人中行令者九人。此九人中炕上占了六位。寶玉未行令,位置已定,見上。此外只有寶琴,未行令,并無甚特別的事可說,但炕上只剩一空位,自非伊莫屬。炕上八位加炕下的三個,可知者共得十一人,其不可知者五人。芳官疑在襲人的肩下,其說詳后。現在只有四位不確定,碧紋秋痕春燕四兒,卻都不是怡紅的重要腳色,遂漫事填補之。春燕四兒最幼,在未并桌子以前原在炕沿下坐著的,茲仍屈他兩末坐,想沒有什么不妥罷。
上表所列行令之序不必都有什么暗示,但也有和“紅學”的傳統觀念有關而值得提出的。以晴雯起,以襲人結,是章法之一;由晴雯傳到寶釵起令,由黛玉傳到襲人收令,是章法之二;我們對這些不必有太多的興味,但既為作者有意的安排,某一著棋子有他的作用,自非泛泛筆也。請參看下圖,若與原文仔細對照自更分明了。
先說炕上布置的情形,客來之先,襲人說:“不用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所謂寬綽指有余地而言,而炕之大又可知,即為下文“并一張”的張本。炕桌原不甚大,此花梨圓桌雖可擺得四十個碟子,但書上說明每一個都“不過小茶碟大”,又從坐位的多少可以旁證。記曰:“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個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一席九人。已有兩個坐不下然則此桌至多能容七人。而這七個人或者坐得很擠——這當然有點想象。后來又添了七位客,寶玉又必須上炕,自須另行改組擴展席面,“炕上又并了一張桌子”是也。
如何并法?炕既系扁方形,兩張圓桌,橫列為宜。若縱列,無論炕多大,總不應該有那么深,一也;黛玉靠著西頭板壁,雖說“離桌遠遠的”,但亦不至過遠與合座隔離,二也;炕下列八侍兒,橫排猶可勉強,縱列只一桌地位,只一小圓桌地位,如何挨擠得下,三也。橫排如今圖原不成問題的,我從前卻幾乎弄錯了,故雖費話不嫌多說也。
詮明圖中的席次以后,再講這回書。圖出于書,圖方可信,以書合圖,書乃更明。從黛玉說起,他一進門,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空里傳神之筆。寶玉原在主位,以“怕冷”為由,叫黛玉亦坐在他那邊去,所以有“過這邊”之說。這邊者西邊也。噓寒送暖情有獨鐘,然而終不遂者,豈非“莫怨東風當自嗟”乎。
書上接著說:
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因笑向寶釵李紈探春道,“你們日日說人家聚睹,今日我們也如此,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有何妨礙,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并沒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
看書到這里,總不過為釵紈探是管家的人所以對他們說這話。現在我們并曉得三個人一溜兒坐在黛玉的上首,竟是黛玉臉沖著他們,卻并不是一大堆人中特意兒挑出三位管家的來說話。即使要說,向著三人中之任何一人也就夠,本無須乎把人找齊全了再言語的,然而今并敘三人者只是巧得很,自然得妙。依圖觀之,光景分明。
細辨之還有一小點,圖上黛玉左首李紈,再過來寶釵探春,應說李紈寶釵探春才對,現在為什么敘作“寶釵李紈探春”呢?若非信筆,當有所為,可以有兩說:那晚的席次,寶釵首坐,李紈二,探春三,黛玉四,然后寶琴湘云香菱寶玉。其敘三人依席次,一說也。書中黛發嘲諷,每對寶釵,今首提寶釵,豈非黛意有所偏注乎?下文跳過寶釵,仍用李氏作答,豈非寶釵不語或付之一笑乎?以文意之重輕為先后,此其二也。
起令用晴雯,方法很特別。(一)誰都抓簽,但晴雯不抓簽。(二)行令擲骰,下文屢見,“湘云拿著他(探春)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尤為手擲之明文,但晴雯卻把骰子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是否起令之法該當如此?但晴雯的簽實在無法抓的。他要抓,一定是芙蓉。那么,叫黛玉抓什么呢? ①(①周衡先生于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給我的信上說,晴雯非起令,只是定莊。他說:“怡紅院人物中晴襲二人常相提并論的,如果他二人,一個安排在東邊第一。一個排在西邊第一,豈不適當。酒令從晴雯開始,是因為她坐在東邊炕沿下第一位的緣故。她取來骰子和簽筒,也很自然。晴雯也不是起令而是定莊,(看該誰先擲的意思)所以她并不擲,只把骰子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我想他說得都很對。他贊同我的骰子用四顆之說;卻又說:“定莊時可能是用兩顆,甚至一顆。”據他所知,各種游戲用骰子定莊時,一般都只用兩顆。周君這些話,亦可備考。)
遞到寶釵。得牡丹花,題著“艷冠群芳”,又注著,“此為群芳之冠”。紅樓一書中,薛林雅調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殊難分其高下,公子情多亦日“還要斟酌”,豈以獨鐘之情遂移并秀之實乎。故敘述之際,每每移步換形,忽彼忽此,都令蘭菊競芬,燕環角艷,殆從盲左晉楚爭長脫化出來。或疑為臆測,試以本書疏證之。
從大處看,第五回太虛幻境的冊子,名為十二釵正冊,卻只有十一幅圖,十一首詩,黛釵合為一圖,合詠為一詩。這兩個人難道不夠重要,不該每人獨占一幅畫兒一首詩么?然而不然者,作者的意思非常顯明,就是想回避這先后的問題。或者有困難,或者故弄狡獪,總之他是不說哩。至于新制《紅樓夢曲》除首尾各一支不算,十二釵恰好得十二支,那總應該分了先后罷。不然。它的安排也很有趣味的,始終被他逃避過了這先后的問題。因為第一支《終身誤》釵黛合寫;第二支《枉凝眉》獨詠瀟湘,在分量上黛玉是重了一點,但次序上伊并不曾先了一步,可見作者匠心,所以非泛泛筆也。①(①此外,還有一說當時卻沒有想到的,即第四十二回脂硯齋評所謂“釵黛合而為一”之說。這似乎很奇不可信,但從十二釵正冊因釵黛畫在一幅上,所以只有十一個圖,這個暗示看來,此說也有它的道理。況且脂齋他看過后部紅樓,至少也看過一大部分,自然要比咱們知道得清楚了。)
以后的敘述,這先后的問題當然常常要觸著的,而且有時必須分出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來。上文表過,那就照抄《左傳》晉楚迭為盟主的老調。第三十七回,白海棠首社,釵第一,黛第二,怡紅公子抗議亦復無效。到第三十八回目錄日,“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對上一句“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其文則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元眼花由黛玉一人包辦,難怪寶玉喜的拍手叫道“極是,極公”。寶釵詩呢卻考列第七第八。本回之末,寶釵做了一首詠螃蟹的詩,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才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些大意思,才算大才。”那時黛玉所作早已一把撕了,命人燒去,固當有崔顥題詩之感。巧為斡旋,痕跡過于刻露,不得謂為佳勝,但作意非凡顯明。
自此以往,清響寂寥,惟蘆雪梅英堪稱勝會,而聯吟分詠,殿最無聞焉。至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虛有其說旋又中閣,黛玉卻有《桃花行》之作,書中有這么一節,茲全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