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社會,衣冠作為一種象征性的物質符號,是官方推行禮制、維護秩序、整合社會的重要媒介之一。明太祖朱元璋在明初便對服飾制度有嚴格規定。然而世殊事異,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明朝中后期的風俗已經大有變化,服飾方面違禮逾制的現象時有發生,并漸成勃發之勢。一些衣著服飾與傳統審美觀念大異其趣,被傳統士大夫們稱為“服妖”,并遭到抵制。對于服飾逾禮的風尚之變,學界雖有所論述,但極少注意到興于成化終于弘治的京城馬尾裙風尚。
成化年間,京城悄然興起一股穿著從朝鮮流入的馬尾裙的時尚風潮。弘治初年,馬尾裙之風受到官員抨擊,被朝廷正式禁止。從這一衣著時尚的短暫流變,可以看出明代中期服飾制度面臨的沖擊、社會不同階層對于服飾時尚的態度以及服飾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因素。
明中葉馬尾裙的流行
一些親歷者記錄了馬尾裙的興起,并進行了分析。陸容在《菽園雜記》中描述道:
馬尾裙始于朝鮮國,流入京師,京師人買服之,未有能織者。初服者,惟富商、貴公子、歌妓而已。以后武臣多服之,京師始有織賣者。于是無貴無賤,服者日盛,至成化末年,朝官多服之者矣。大抵服者下體虛,取觀美耳。閣老萬公安冬夏不脫,宗伯周公洪謨重服二腰。年幼侯伯、駙馬至有以弓弦貫其齊者。大臣不服者,惟黎吏侍淳一人而已。此服妖也,弘治初,始有禁例。
王在《寓圃雜記》中也進行了記載:
發裙之制,以馬尾織成,系于襯衣之內。體肥者一裙,瘦削者或二三,使外衣之張,儼若一傘,以相夸耀。然系此者,惟粗俗官員、暴富子弟而已,士夫甚鄙之,近服妖也。
從記載可知,馬尾裙是從朝貢之國朝鮮流入中國的。在京城,一開始是富商、貴公子、歌姬這類群體喜歡穿著,接著影響到了朝廷武臣。京城漸有人開始加工生產馬尾裙,穿著對象日趨增多,大為流行。
馬尾裙的主要材質、制作工藝、穿著效果與明朝正統衣冠確實相差甚大,明正統的衣服大多呈“收斂”狀態,而馬尾裙使衣服處于“蓬松”狀態,走上街頭,的確有“奪目”之感。馬尾裙的流行,一是服飾長期處于“收斂”狀態下的一種反彈,是審美的改變;二是因為這種夸張奪目的穿著,似乎是一種炫富而夸耀的手段。
裙服是服飾的主要形式之一。馬尾裙主要是讓裙子張開,這種張開的裙服在民間也有流行。于慎行在《谷山筆麈》中記載:
嘗聞里中長老傳,數十年前,里俗以為裙,著長衣下,令其蓬蓬張起,以為美觀。即無裙,至系竹圈襯之,殊為可笑。及讀《王莽傳》,莽好以毛裝楮衣中,令其張起。乃知古亦有之。隆慶初年,見朝鮮入貢使者,自帶以下,擁腫如甕,蒲伏而行,想亦有衣在下。比數年來,直窄衣下短,如中國服,不張起矣。
《康熙字典》釋“”:“又馬尾亦曰。《淮南子·說山訓》:'馬,截玉。《注》:',馬尾也。”是馬尾,裙就是馬尾裙,也就是張開的裙子。
于慎行為山東平陰縣人,隆慶、萬歷時期長期在京城為官,官至禮部尚書,詔加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如果其記載的是家鄉服飾習俗,似乎說明“裙”習俗也影響到了其他地區。
來自異域的馬尾裙,還引發了一些官場笑談。何孟春在《余冬序錄》中記有一事:
弘治初,一給事中建言處置軍國事一條云:“京城士人多好著馬尾襯裙,營操官馬因此被人偷拔鬃尾。馬拔尾落膘,不無有誤軍國大計,乞要禁革。”此事春少時親所聞見……肉食者謀國,乃有此輩,可笑可笑。雞鵝御史,何代無之?
陳洪謨的《治世余聞》也記有此事。何孟春為弘治六年(1493年)進士,陳洪謨為弘治九年(1496年)進士,進京入仕年代相近,二人均是以馬尾裙為例批評一些官員尤其是言官的可笑之處。雖是笑談,但依然有幾點是很清楚的:1.到弘治初,馬尾裙在京城確實比較流行;2.馬尾裙雖然流行,但還沒到普通人家常之服的程度,因此一些人對馬尾裙尤其是在材料、形制等方面的認識并不清楚,所以容易望文生義地理解馬尾裙;3.朝官里有批判馬尾裙的聲音存在,但還沒有上升到辨華夷的高度,稍后者在轉述相關事件時,也沒有想到更多。
馬尾裙被禁與“服妖”之論
馬尾裙服飾確實與漢族傳統服飾差異較大,弘治以后對其展開了批判。一些士大夫對馬尾裙服進行抵制,對熱衷于馬尾裙服飾的官員展開了彈劾。
弘治初年,監察御史湯鼐的彈劾導致了馬尾裙被正式禁止。
監察御史湯鼐言……左侍郎張悅前為僉都御史,身服馬尾襯裙以表式,百僚之人為市井浮華之飾……請大明黜陟,以示勸懲。又劾太監蕭敬、李榮,請明正其罪。……
上曰:“申明舊典事,其令所司舉行。今后有用馬尾服飾者,令錦衣衛緝捕。余皆泛言,不允。”(《明孝宗實錄》卷九,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191頁)
左侍郎張悅因其在僉都御史的任上身服馬尾襯裙而被彈劾。湯鼐認為馬尾裙為“市井浮華之飾”,不是朝臣穿戴之物,張悅穿著違禮,影響很壞。這次彈劾并沒有得到皇帝的支持。皇帝唯一認可的是對馬尾裙的禁止,明確下令:“今后有用馬尾服飾者,令錦衣衛緝捕。”
流行于成化年間,終于弘治初年的異域服飾馬尾裙,可稱得上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過短短幾十年時間,上自內閣輔臣下到市井歌姬都喜歡穿的馬尾裙,漸漸銷聲匿跡了。
當然,這次對馬尾裙的禁止,不可能只是一次彈劾所導致。號稱“禮儀之邦”的中國,在禮制方面有著長期的堅守,面對來自朝鮮的服飾所造成的對禮儀的沖擊,一定有著大批的反對者發聲。一開始反對者也沒有上升到華夷之辨的程度,即使在彈劾禮部左侍郎張悅導致馬尾裙被禁的行動中,馬尾裙也只是被定性為“市井浮華之飾”。實際上,被禁止的也不是馬尾裙,而是“馬尾服飾”,這與前面所引的笑談有著相似之處——重在“馬尾”而非“馬尾裙”,但卻把它視作不祥之兆。
另外,如果沒有士大夫們為主導的輿論支持和民意基礎,湯鼐針對馬尾裙的劾奏不可能一舉而成功。
成化、弘治及其后的批判聲音中,最嚴重的批評是“服妖”。王認為只有土豪暴發戶和粗俗的官員才會穿,士大夫鄙視這些人,認為“近服妖也”。陸容則觀察得更為仔細,認為馬尾裙流行在朝廷文武官員群體,深以為憂,抨擊“此服妖也”。從“近服妖也”到“此服妖也”,是對馬尾裙排斥態度的進一步升級。馬尾裙穿著群體越廣,影響風俗越深,傳統士大夫排斥越激烈。
“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在持保守觀念的士大夫的思想中,“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好穿奇怪的衣服,是國家走向衰亡的特征。馬尾裙從朝鮮流入北京城,從市井庶民到閣老名臣,從單純的流入到成體系的生產、銷售,從簡單的穿著愛好到爭相穿著,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穿著風尚,自然引起了士大夫們的高度警惕,并進行批判、彈劾。這樣,馬尾裙被禁只是時間問題,只是沒有想到,時間來得如此之快。
成化、弘治年間統治階層和文化精英們對馬尾裙的態度,從明代后期沈德符對這種風尚的流行所進行的剖析可以看出來:
馬尾裙者,不知所起,獨盛行于成化年間,云來自朝鮮國。其始閣臣萬安服之,既而六卿張悅輩俱效之,獨禮部尚書周洪謨至重服二腰,尤為怪事。萬眉州亦何足責,如洪謨素以理學自命,哆口談天下大事,服之不衷,下僚且不可,況司風化重寄,何以示四方?雖遭彈射,直至弘治初元始去位,亦靦顏甚矣。似此服妖,與雉頭裘、集翠裘何異?今中國已絕無之。向在都見高麗陪臣出館,袍帶之下摺四張,蓬然可笑,意其尚服此裙耶?(《萬歷野獲編補遺》卷四)
沈德符對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這場馬尾裙風波進行了回顧與反思,重點抨擊的對象是朝臣,尤其是閣臣和理學名臣。首當其沖的是閣臣萬安。陸容所謂“閣老萬公安冬夏不脫,宗伯周公洪謨重服二腰”,應為有據之說。萬安冬夏不脫,其對馬尾裙的喜歡程度已經無以復加。閣老為朝廷重臣,其一言一行有著重要的示范效果,影響自然不可小視。上行下效,萬安影響到了六部里面的一批大臣。沈德符尤其指出了禮部尚書周洪謨,服飾本身就屬于禮制范圍,是禮部職責所在,服飾違禮逾制,當然要對禮官問責。更為奇怪的是,這個禮部尚書不僅穿著馬尾裙,還“重服二腰”。沈德符認為,周洪謨作為最高的禮官,且以理學自命,被朝廷乃至全國寄予了風化重責,而他卻在服裝上如此不慎、不堪,何以示范四方?因此,周洪謨的行為比萬安有過之而無不及,性質更為嚴重,影響更為惡劣。
沈德符在指責相關人員的同時,也對馬尾裙進行了貶斥,貶為“服妖”。在其所處的時代,馬尾裙已經被掃地出門了,但他曾經看過高麗來京城的使臣,見他們的穿著典型特征就是“袍帶之下摺四張”,看起來很可笑。沈德符所謂“今中國已絕無之”“蓬然可笑”之語,背后折射出的是服飾方面的華夷之辨。
總而言之,明代中葉,馬尾裙風尚從興起到被禁,還沒有上升到禮教大防和華夷之辨的高度。到了明代后期,才出現了從禮教大防到華夷之辨方面進行反省的聲音。
明時的衣冠制度實際沿襲宋元而稍有不同,文武官員最有特色的是用“補子”表示品級。相較于官服而言,明朝初年對庶人冠服不斷從顏色、材質、飾品、尺寸等方面進行規范。朱元璋恢復唐制衣冠不僅可以區分與元朝的朝代界限,樹立漢家正統理念,而且通過衣冠制度踐行禮儀,有助于維護和鞏固帝國的統治,保持社會階層等級有序。
明中后期,商品經濟迅速發展,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愈加濃厚。其重要體現之一就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服飾制度的逾越。對于穿著服飾“越禮”的現象,當時的一些士大夫建言獻策,痛砭時弊。《明憲宗實錄》對此有記載:
庚午戶科都給事中丘弘等言,近來京城內外風俗尚侈,不拘貴賤概用織金寶石服飾,僭無度,一切酒席皆用簇盤糖纏等物,上下仿效,習以成風。
禮部尚書張等言五事:一禁侈靡,謂服舍婚喪國有定制,近年織異色花樣,造違式房屋,而京師尤甚。今后請悉遵《諸司職掌》及《洪武禮制》制度,違者依律重治。一重名器,謂金蟒等衣非人臣常用之服,今后內外官不許一概奏請,違者許科道官指名糾劾,治以重罪。
當時京城流行奢靡之風,不論貴賤在服飾穿著上都用寶石裝點,明顯僭越了明初服飾等級制度,情況非常嚴重。官員奏請穿著金蟒衣的現象很普遍,且把本不適合普通場合的金蟒衣當作常服來穿,也是一種變相的“越禮”行為。禁止奢靡之風已經成為首要之務。如何禁止?禮部官員認為,重點是要治理服飾穿著上的逾禮行為,請求按照國初的法令及禮儀制度給予違反的人重處;不許臣子奏請穿著金蟒衣,違者可以被彈劾處以重罪。
對于明中后期服飾制度“逾越”現象,不僅見于官員的奏疏中,而且散見于明人的筆記和地方志中。明朝萬歷年間的顧起元就曾說:
南都服飾,在慶、歷前猶為樸謹,官戴忠靜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來,殊形詭制,日異月新。于是士大夫所戴其名甚伙,有漢巾、晉巾、唐巾、諸葛巾、純陽巾、東坡巾、陽明巾、九華巾、玉臺巾、逍遙巾、紗帽巾、華陽巾、四開巾、勇巾。巾之上或綴以玉結子、玉花瓶,側綴以二大玉環。而純陽、九華、逍遙、華陽等巾,前后益兩版,風至則飛揚。齊縫皆緣以皮金,其質或以帽羅、緯羅、漆紗,紗之外又有馬尾紗、龍鱗紗,其色間有用天青、天藍者。至以馬尾織為巾,又有瓦楞、單絲、雙絲之異。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極矣。足之所履,昔惟云履、素履,無它異式。今則又有方頭、短臉、球鞋、羅漢靸、僧鞋,其跟益務為淺薄,至拖曳而后成步,其色則紅、紫、黃、綠,亡所不有。即婦女之飾,不加麗焉。嗟乎!(《客座贅語》卷一)
這段話重點描述了萬歷以后社會穿著服飾從形制、材質、顏色、裝飾等全方位的越禮行為。
一些經濟發達地區的經濟發展得更快,社會風尚也就轉變得更早。江蘇吳江縣,到弘治時期經濟發展已經導致了風尚的改變,“習俗奢靡,愈趨愈下。庶民之家,偕用命婦服飾,加以銀花銀帶,恬不知愧,愚俗無知可笑也”。當時社會上奢靡之風愈濃而世風愈壞,本是規定性的命婦服飾竟然加以裝飾。庶民在服飾上攀比仕宦的做法民間比較常見,但這是經濟發展起來的結果,一些庶民在經濟上已經有能力進行攀比。
明中后期服飾的僭越行為已經成為當地人民日常生活的一種常態。
余 論
若以成化年間的馬尾裙短暫流行作為明朝服飾變遷觀照的連接點,可以觀察明代服飾制度變遷的一些特點。
首先,明前期對于服飾制度規范日趨嚴格,不僅是為了鞏固統治的需要,還有踐行禮制方面的原因,這與明初推行的一系列政策相輔相成。成化年間馬尾裙的短暫流行,曾松動了明前期等級森嚴的服飾制度,但統治階層和文化精英對服飾制度持保守態度,尤其是對來自異域的服飾,可能對禮儀所造成的沖擊,有著深深的戒慎戒懼心理。對馬尾裙的果斷禁絕表明,明中葉的服飾僭越還處于可控的范圍,統治者仍有余力將這種越禮行為抹殺。明中后期,從地方志和明人的筆記來看,只要不涉及華夷之辨,其他的服飾穿著的僭越行為似乎成為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新常態,全然不顧及明初對于服飾的種種禁令。統治者似乎也無心或無力于對服飾等級制度的維護。
其次,如若細細分析馬尾裙流行的特點,我們不難看出,這種服飾僅僅流行于小群體和小區域。穿著馬尾裙的人群主要集中在官員和富商群體,并未普遍流行于平民百姓之中。而且,馬尾裙風尚只流行于京師或京城附近。相較而言,明中后期的服飾制度的僭越范圍寬廣,遍布大江南北,穿著不合服飾制度的人群亦是遍布各個階層。
最后,明初洪武皇帝在確立衣冠制度時的一個核心出發點就是“辨華夷”。然而,屬于朝鮮的服飾馬尾裙得以在明中葉的中國京城流行,是否說明當時人們心中的“華夷之防”不是那么重要?是否明中葉社會發展增強了人們的自信?這是有待探討的問題。
總之,隨著明中后期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已經不再嚴格遵守明初對于服飾制度的那套規定,“辨貴賤,明等威”這一原則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明初,朱元璋認為是元朝破壞了中華的衣冠制度;相較而言,明中后期對于衣冠制度的僭越是從內部發生的,馬尾裙的流行也是對衣冠制度中“辨華夷”一次不小的沖擊。作為工具性和象征性的衣冠制度,已經逐漸偏離了最初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