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4月1日愚人節(jié)，人們就會變得既緊張又興奮。在這一天，說謊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它代表了一種娛樂精神。你大約沒有想過，藝術也可以被認為是“謊言”，而這種論斷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已經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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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構與說謊的界限 」
1872年，酷愛賽馬的舊金山鐵路大亨利蘭·斯坦福（Leland Stanford）為了弄明白賽馬在奔跑時四個蹄子是否同時離地這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找到了當時美國西部最有名的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資助后者在自家馬場進行了一系列的拍攝實驗。
埃德沃德·邁布里奇《The Horse In Motion》，1878年
1878年6月19日，攝影師邁布里奇使用多臺高速快門攝影機拍下了馬在奔跑時的不同瞬間。這套照片很清晰地顯示：馬在快速奔跑時的某個剎那，四蹄是會收緊并同時離開地面。
這個答案令亨利蘭·斯坦福十分滿意，他認為自己成功地戳穿了藝術家的謊言——在此之前，畫家筆下的奔馬幾乎不會騰空。即便有少數特例，那些作品中的馬的四蹄也是同時向前后伸展的。
EUGèNE PéCHAUBèS《幻想曲》，65×50cm，1928年
這套照片在當時的藝術界引發(fā)了巨大爭議，一場圍繞“畫中所畫事物是否真實”的討論就此展開。許多創(chuàng)作者們紛紛陷入惴惴不安的情緒中——他們擔心畫家這個職業(yè)從此要被貼上“騙子”的標簽。就在那時，有一個人站出來表示：“藝術家沒有說謊！”這個人就是法國著名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Auguste Rodin）。
泰奧多爾·席里柯《埃普松賽馬》，1821年
當時的羅丹在跟自己的好友葛塞爾（A. Gesell）討論這一問題。他的這位評論家好友認為，畫家表現的馬的動態(tài)與照相完全不一致，而攝影則是一種無可指責的機械證明，這顯然是創(chuàng)作者們扭曲了現實、欺騙了大眾。
羅丹卻覺得油畫中奔馬的姿態(tài)比照片中的更真實。他認為，人們在看奔跑的馬時往往先見到它的后腿在做躍進的努力，再看到馬身的伸展，最后看見前腿著地。藝術家們不過是依照人的直覺感受進行合理虛構罷了。
奧古斯特·羅丹：“沒有一件藝術作品是單靠線條或色調的勻稱來打動人的。”
有了這只“出頭鳥”，畫家們“傾巢而出”，他們在公眾面前理直氣壯地堅持自己的虛構是合理的。很多藝術家和評論家都認為適當地改造現實是必不可少的手段，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形象雖然不完全符合現象真實，卻更能接近它給人帶來的直觀感受。
立體主義繪畫作品
找到合適的理由后，畫家們開始心安理得地“欺騙”觀眾。他們甚至以此為榮，認為作品的脫離現實、無價值性、無意義性才是其藝術精神的體現。在這一觀念的引導下，諸如達達主義、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違反傳統(tǒng)作畫規(guī)則的流派紛紛涌現。
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
不過，有人認為這種所謂的藝術性不過是創(chuàng)作者們用來“忽悠”大眾的一個幌子。持此觀點的人覺得畫家們這樣的美學取向跟照相機被廣泛使用有關。
19世紀攝影術的發(fā)明給繪畫帶來了巨大打擊，后者原本擁有的記錄功能被輕而易舉地取代了。這才是創(chuàng)作者們不得不“轉型”的真正原因——畢竟作品跟照片不符還要被批判，那不如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定義成“騙子”。
達達主義繪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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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實才是真正的欺騙 」
相比那些側重于主觀表現的作品，普通觀眾往往認為寫實主義的畫作是基本符合現象真實的。人們自然地相信這類藝術家對事物進行的是貼合其原本面貌的描繪。但事實真的如此嗎？英國畫家大衛(wèi)·霍尼克（David Hockney）告訴你：你看到的可能都是些“假畫”。
凹面鏡
當代著名畫家大衛(wèi)·霍尼克在其著作《隱秘的知識》中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說：從15世紀30年代起，西方畫家就開始借助光學儀器進行創(chuàng)作，只是一直以來他們都對此緘口不提。他認為藝術家們最早是借助凹面鏡正像成像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只要將畫布放在凹面鏡下，遠處的人物或物體就可以被反射到布上，畫家只要照著這個影像描繪即可。
從15世紀起，西方畫家作畫的技術取得了飛躍性的進步。
作品《捧果籃的男孩》中的人物似乎因光學畸變而明顯被拉長了
這涉及到的不僅是畫家借助工具偷懶，而且是畫面內容失真：因為光線在反射時會產生光學畸變，所以根據投影描繪的圖案會出現變形或者大小比例失調的問題；而且由于一次能夠覆蓋的面積有限，藝術家們可能還需要把分幾次畫下的圖案拼貼起來，這就意味著作品中各部分的位置關系也會有很大的變動。看上去真實的作品，其實處處都是虛假。
作品《倒牛奶的女仆》前景與后景的清晰度不同所產生的景深效果，被認為是畫家使用透鏡的證據。
霍尼克是否想通過“打假”來嘩眾取寵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確實表達出這樣一種觀點：寫實不但不能反映客觀現實，反而會讓人產生帶有強烈真實感的幻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欺騙。仔細思考后，我們會發(fā)現這一觀點不僅適用于繪畫，也適用于其它藝術領域。
Danny Wong Yen Sin《Jump Over》，2016年
2018年1月，一則著名紀實攝影師Danny Wong Yen Sin擺拍孟加拉朝圣者的新聞引發(fā)網友熱議。報道該事件的美聯社記者Ahad憤怒地在自己的臉書中寫道：“為什么會有人為了獲獎而放棄自己的職業(yè)操守？如果鏡頭不能記錄真實，那直接待在家里好了！”他并不知道，這種“欺騙”行為由來已久。
Danny Wong Yen Sin的紀實攝影作品
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被譽為“德國人性的見證者”，他憑借自己的紀實作品在藝術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成為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人像攝影家。然而，他那些無比自然與真實的作品，其實大多都是擺拍的。
奧古斯特·桑德的紀實攝影作品
同樣以記錄現實為目的進行拍攝的紀錄片，其實也存在“欺騙”的現象。大約是覺得“擺拍”這個詞聽上去就給人一種弄虛作假的感覺，紀錄片導演們給它重新取了個名字——“搬演”。
《北方的納努克》電影海報
搬演這一手法是與紀錄片同時誕生的。1920年，導演羅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進入北極，他選擇將一位名為納努克的愛斯基摩獵手作為拍攝對象，并記錄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兩年后，一部名叫《北方的納努克》的影片被展示在公眾面前，它的上映在當時引起巨大轟動。最終，這部作品被公認為是世界上第一部紀錄片。
《北方的納努克》電影海報
《北方的納努克》是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作品，它的出現為人類學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導演為該學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研究和記錄的方式。然而，這部作品其實是使用搬演手法拍攝的。雖然納努克確實是地地道道的愛斯基摩人，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由羅伯特·弗拉哈迪安排設計的。
BBC出品的紀錄片《行星地球》被指出有縫合鏡頭的行為
既然搬演可以為業(yè)界所接受，那么造假是不是也能呢？有些創(chuàng)作者給出的答案是：可以。近年來“紀錄片大戶”BBC（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不斷被曝出縫合鏡頭、使用電腦模擬合成自然現象等丑聞。
盡管該公司每次都誠懇地進行公開道歉，但是這樣的行為卻沒有被遏止。有趣的是，大多數觀眾們似乎很輕易地就接受了自己被騙的事實。“好看不就行了？”這樣的論調充斥在評論區(qū)。
BBC出品的紀錄片《藍色星球2》被指出有鏡頭是在工作室里拍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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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以顛覆真理的謊言 」
看到這里，是不是有這樣一種感覺：“哼！藝術家都是騙子，再也不相信他們了。”其實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有一位偉大的哲人看透了這些創(chuàng)作者“虛偽”的本質，他就是被譽為西方歷史上最偉大思想家之一的柏拉圖。
拉斐爾·桑西《雅典學派》，1510-1511年
柏拉圖在自己的著作《理想國》中多次抨擊藝術家，說他們最嚴重的毛病是說謊，更過分的是撒謊還撒不圓。這位偉人的哲學追求就是理念之“真”，同時他對“非真”報以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
古希臘雕塑
古希臘黑像式安法拉罐
在書中，柏拉圖不斷地對創(chuàng)作者們的高超技藝和其作品的逼真表示擔憂甚至恐懼。他的這一觀點源于他對世界的認知：這位哲學家認為，真理是至高無上的真實，而萬事萬物不過是它的摹仿。也就是說，自然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投影，而藝術家們依據其描繪出的作品就是“影子的影子”，可以說已經嚴重失真和扭曲了。
畫家約翰·威廉·沃特豪斯根據《荷馬史詩》的內容創(chuàng)作的作品
難道藝術的存在是沒有必要的嗎？事實并非如此。柏拉圖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貌似決絕，實則猶疑不定——他非常清楚藝術對人的教化具有不可抹殺的獨特價值和重要意義。正因柏拉圖對此有深刻的認識，所以一方面他非常崇拜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另一方面他又深恨他們的行為墮于不端：他們的“謊言”擁有強悍的力量，足以顛覆真理。
尼采盡管依然承認藝術是謊言，但他卻不認為人們應該一味地貶低它。
柏拉圖的謊言論極大影響了此后兩千多年的西方思想世界，人們就此問題爭論不休。無數哲學家都力圖將藝術家與說謊者這一身份分離，或者至少試圖改變上述對藝術地位一貫貶斥的狀況。這樣的角力始終在進行，直到繪畫大師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在接受采訪時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觀點。
畢加索繪畫作品
畢加索認為：藝術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它不是自然物象的完全對應，創(chuàng)作者們沒有必要一再尋找掩飾謊言的方法。重要的是如何證明自己的作品并非完全放棄與客觀世界的連接，讓人感覺到它們具有某種意義上的真實。至此，由柏拉圖提出的難題穿越了長達千年之久，終于由畢加索找到了一個聽起來睿智而合適的回應。
騙人一定可恥嗎？未必。真實與虛假一體兩面，它們相互滲透并能夠在某一時刻互相轉化。當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說謊”向人們揭示事情的真相和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時，這樣的謊言就顯得高貴無比。那么，今天你撒謊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