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作者:李廣生
“您吃了嗎?”
“吃了。”
“吃的啥?”
“水飯。”
“有菜嗎?”
“有。”
“啥菜?”
“蔥沾醬。”
“哈哈。”
“嘿嘿。”
電話兩端,父子同時笑出聲來。我躺在沙發上,一手握著書,一手拿著電話。老父親那頭,一定站在電視機旁邊,雙手捧著電話,聽筒緊貼在耳上,滿是皺紋的臉,笑容綻放。
每天晚上,父子間的通話,總是相同的內容,一問一答,像是對臺詞一樣。該問的問了,該說的說了,通話結束。父親要用十幾秒的時間,才能把電話放好,聽筒里傳來電視的聲音,放置話筒發出的碰撞聲。耐心等待,他小心翼翼、動作緩慢,把話機插進卡座。終于,嘟嘟的忙音響起。放下電話,我繼續讀書。
“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寫過這樣一篇文章,追憶父親,內容記不得了,好像很溫馨,但這個題目,印象深刻。能夠成為兄弟的父子,一定很美好,讓人羨慕。“橫眉冷對”的魯迅,其實也有溫情的一面,“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這句詩可謂是他的愛子宣言。在《今天我們如何做父親》一文中,更可見其愛之深沉。觸龍與趙太后之間的一番對話,因為選入教材而膾炙人口。趙太后問觸龍:“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觸龍對曰:“甚于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最終,趙太后認可了觸龍的觀點,把老兒子送到齊國做人質。在觸龍看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是耶,非耶,很難一概而論。
父親正在漸漸老去,面對這一不可逆轉的現實,心情是復雜的,恰如孔子所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在這樣的雨夜,靜靜思索這件事,又覺得吊詭。父子一場,沖突似乎伴隨始終,母子之間的矛盾和父子之間的較勁,不可同日而語。開始,父親想掌控兒子的命運;后來,兒子想左右父親的生活。權力的更迭在父子身上,猶如王朝的興替一樣,雖說不上波瀾壯闊,也稱得上暗流涌動。作為對手,父親想讓兒子取勝,卻又不肯承認自己失敗;兒子想把父親打敗,卻又害怕父親倒下。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矛盾的心理愈加強烈,早已超出孔子所謂的一喜一懼。
岳父很喜歡劉和剛的那首《父親》,托我找過伴奏和樂譜,七十多歲的人了,底氣十足,歌至動情之處,情緒飽滿,聲音高亢,令人動容。“想象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堅韌;撫摸你的雙手,我摸到了艱辛;不知不覺你鬢角露了白發,不聲不響你眼角添了皺紋。我的老父親,我最親愛的人……”如此直白的表達——我的老父親,我最親愛的人——是不多見的,用在母親身上,似乎更合適一些。父親對兒子的愛,是內斂的,同樣,兒子對父親的愛,也是含蓄的。較了幾十年的勁,父親老了,兒子大了,兒子也有了兒子,開始新的一輪較勁,則對上一輪較勁,多了幾分理解,甚或同情。看到對手失去對抗能力,就像夢想突然實現一樣,也許不是驚喜,而是失落。
由崇拜而至懷疑,由服從而至反抗,父子之間通常要經歷這一過程。較勁也好,較量也罷,妥協則是必然的,而且是相互的。相互理解,其實,就是相互妥協,沒有妥協,就沒有理解。但這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長到有的人等不到這一天的到來,因此留下很多遺憾。和女人相比,男人其實更狹隘一些,尤其對同性。嫉妒,女人通常藏在眼神兒里,話里話外的,總要表現出來。男人之間的較量,是埋在心底的,埋得很深。也正因為如此,有對手,會讓男人更有質感,就像嫉妒可以讓女人可愛一樣。
父子之間,既是親情,血脈關系,也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最終,由妥協而達成理解,因為理解,又發展為相互欣賞。就像筷子兄弟的那首《父親》中所唱的,“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閻維文也唱過一首《父親》,他把父親喻為“登天的梯”“拉車的牛”。很多人欣賞這個比喻,我卻更喜歡后面兩句:忘不了粗茶淡飯將我養大,忘不了一聲長嘆半壺老酒。不要有那么多感恩,理解就足夠了。而這兩句:想兒時一封家書千里寫叮囑,盼兒歸一袋悶煙滿天數星斗,一定是有了兒子的兒子,才能體味到的。共情是一種能力,可以習得,但必須借助歲月和閱歷。由此可見,讓小孩子理解父母,從一定程度上講,是勉為其難的。父子之間的理解,是斗爭的結果,一場沒有勝者的斗爭,最終都要妥協。
父親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他給出的理由是沒必要。我想,也有放不下架子的原因吧。那好,我給他打,我妥協。有一次,電話里我問他,是不是想我了?他報之以呵呵,不置可否。我也較起勁來,反復追問,非要他說,他妥協了,說,有點想。我乘勝追擊,要他完整的說:我想你了。停了一會,電話那端,老頭子的聲音傳來:還有事嗎?前幾天,我感冒了,電話里跟他說的。第二天,又到了我們通話的時間,他主動打來電話。嚇我一跳,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問他啥事,父親說,還發燒嗎,頭還疼嗎?……
心里暗笑,他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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