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有一種活著叫不爽
蕭樹
現在說一個人有來頭，有時會說到他家的老底子，老底子厚實，好像他注定就能牛似的。
把“老底子”再往前推，那叫門風家世，那個講究，大得去了！這么說吧，有些朝廷忽忽的傳個三代四代會倒，但有些顯赫家族，幾百年下來，還能照樣顯赫。
皇帝都改姓了，他家那桿大旗，依舊迎風起舞，兀立不倒！
隋滅唐興那當口，山河變色，但有戶姓王的人家，照樣是旺族大家，世代簪纓。在隋朝名氣大，粉紅無數，到了唐朝照樣受重視，名聲炫天。
隋文帝時，這個王家出了個神童，叫王通，十五歲就名動京師，上殿與隋文帝對國策，讓隋文帝以為是上天分派給他的股肱，后來當官不順，就回家做學問，搞創作，他那個學問做的好大，被稱為“當世孔丘”，同時他還治醫術，跟著也出大名堂！
據說，魏征、房玄齡都曾拜在他門下。王通后來有個孫子叫王勃，也被人稱“神童”，后來寫了《滕王閣序》，名滿天下。
王通有個弟弟叫王績，跟王通一樣打小聰明過人，也是年少成名，被稱“神童”，他一手好詩文，當時就沒人敢不服。
雖然王通經常批評王績，但王績從來就沒想靠哥的名氣混社會，在江湖上甩的那一個硬氣，全是硬實力、真功夫，差點叫人忘了他是名門之后。
王績很早當官，跟著也很早就碰壁，才高脾氣大，看不起人，注定被人整。
他這個人呢，越是傲驕，越是玻璃心，被人一整就灰溜溜跑回家去，心灰意冷，連家傳的儒術都不深研，改而研究起易經和老莊來。
接著唐朝成立，百廢待興，他一看機會來了，便興沖沖地跑到長安，果然憑著名頭在門下省謀了個官兒，干了沒多時干不下去，就辭了官。
沒多久朝廷又調他去做官，他以為這回鐵定會受重用，哪知朝廷想用的是他的名氣，還是只要他做裝點門面的配角。
他好無奈，就申請到一個酒釀得特別好的焦革下面當“太樂丞”，不能讓自己的才學經世致用，那就混一口好酒吧！
誰知兩年，這個善釀酒的焦革大人因病去世，王績生無可戀，帶著焦革的釀酒秘方，搬到“東皋”這地方（現安徽宿州五柳風景區），自名“東皋子”，過起了歸隱田園的生活，他的這些經歷，叫“三仕三隱”。
當年諸葛亮躬耕于南陽，被劉備三顧后，直接就上《隆中對》，作出“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偉大判斷，明眼人稍一尋思當能知道，諸葛亮是身在隆中，心懷天下！
那么，王績人到了東皋，心有沒有遨游天下，待機而動呢?這個問題，我們一起從他的詩中找答案。
王績最著名的一首詩，叫《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首詩給唐代五律定了格式，五律對仗和韻腳的調子，都是從這首詩開始起步的。
今人談五律，繞不開這首《野望》。但這首詩能發揮這么大的作用，它首先得是首好詩。很多人同時把這首詩作為唐代山水詩開篇之作，王績也因此成為唐代山水詩開山人。
但是，從第一句開始，詩人的心思根本就沒放在山水和景色上。他的確是在望，望的也的確是田野，可是，他看到的田野季節是暮秋，時間是黃昏，秋天谷物歸倉，黃昏農人歸家，每棵樹都染上秋色，群山都披上落日的余暉。
那么，詩人作為一個遷徙到此地的人，用什么作為依托，又能歸向何處呢?
眼前歸家的人們，看過去卻沒有一個是認識的，這樣的田園，不是靜美，而是凄美，詩人的心情，不是在歡悅地享受山水田園的安謐寧靜，反倒是這樣的景色讓他心生孤獨、落寞和無奈。
最后，他只能迎風長嘯，表白心跡：我來了，我留下，無它，只是要做一個伯夷、叔齊那樣的隱者，以采薇度日！
詩寫得真好，他的心事，也是一點也沒瞞著。奇怪的是一千多年那么多人硬是沒看出，王績哪里是在隱居，他只是在找自己的歸宿。
當然，諸葛亮那種雄視天下的野心，他一點也沒有，但對唐太宗這個當皇帝的，詩里卻透出頗有些不滿。
因為，他詩中想做的伯夷、叔齊，采薇首陽山，那是為了不食周粟，他們餓死前唱的歌，是“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意思是說，以暴臣替代暴君，還不知道自己的錯誤。
這難道不是直指當時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嗎?他心底有這樣的想法，其實是思想上徹底斷絕了再次出山為官的念想。
由此可見，王績不是不喜歡當官，更不是不想當官，只是因為在唐朝那樣的政治環境中，他不可能當官，并因此對唐太宗耿耿于懷。
所以，在當時幾乎普天下的詩人都跟在唐太宗的屁股后面，順著唐太宗的腔調寫著唐太宗喜歡的宮體詩，把已經靡緋五百年的齊梁詩體又烘云托月地大張旗鼓時，王績沒有跟在這些詩人后面亦步亦趨，而是孤獨地呆在遠離長安的東皋，心懷不甘，又滿是落寞惆悵地寫自己的山水詩。
不知不覺間，特立獨行的王績成為大唐初期萎靡詩壇中的一股清流。
除了寫詩，王績又安排家里的奴廣種黃米，春秋兩季自釀黃米酒，交了個叫仲長子的啞巴朋友，在他家附件建了座茅屋，每天去茅屋與仲長子對飲。
朋友當上刺史，請他去講禮樂，他不想耽擱了喝酒，便推托不去。王家富裕，任由王績每天敞開肚皮喝，王績也真能喝，連喝五斗都不醉，便給自己取了個名叫“五斗先生”。
王績注定是跟酒摽上了勁。喝酒不說，還寫了一卷《酒紅》，一卷《酒譜》，又仿著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寫了一篇《醉鄉記》。關于飲酒的詩，更是不少，比較有名的，是這首《醉后》——
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看看，把自己整個人生都泡進酒里了。
在不喝酒的時候，王績又做些什么呢?
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云。
從來山水韻，不使俗人聞。
——《山夜調琴》
好一個超脫飄逸！據說，王績的琴藝極其高超，曾“加減舊弄”，改編琴曲《山水操》，廣為流傳，為世人所賞。
他還書寫過勞作的喜悅——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秋夜喜遇王處士》
收黍一直干到月上枝頭，夜螢四飛，這時正好遇上一位姓王的朋友，心里好一陣歡喜！
這樣的好日子，看上去王績的確過得很安逸。他不僅在詩風上追募陶淵明、謝眺，在日常行為作派上，也以陶淵明、阮籍、杜康為范，還建了座杜康祠，時常祭拜。
但是，不論是他的詩文還是作派，橫豎看，他都跟陶淵明不像。
首先，陶淵明很窮，很多時候窮到根本沒錢買酒，王績卻很富，家里十多公頃田地，廣有房產，奴仆成群，衣食無憂，完全不用擔心吃了上頓還有沒有下頓，自己有這么好一個家，又哪里會有陶淵明那種真正以自然、山水為家，窮且益堅的安然和淡然呢?
其次，陶淵明是放著陶令不當直接回家，王績新朝上任后兩進兩出，知道自己在官場混不下去才死的心。他不是不想當官，實在是當不了官才擺擺腔調的！
為了把腔調繼續擺下去，王績還得繼續裝樣子——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
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贈程處士》
好一個灑脫！連周公姬旦和萬世先師孔丘都囿于執念了！而王績卻放下一切，如同日光、河水一般，圓轉如意，自然而然。
只是一個不小心，在最后關頭露出了一點小馬腳：“時取醉消愁”！身心都如此自由了，這個“愁”字又從何處生根，又從哪里冒出來的呢?
如果這一首還不能定論，那下面一首，就把王績潛藏心底的秘密全都揭開了蓋子——
我欲圖世樂，斯樂難可常。位大招譏嫌，祿極生禍殃。
圣莫若周公，忠豈逾霍光。成王已興誚，宣帝如負芒。
范蠡何智哉，單舟戒輕裝。疏廣豈不懷，策杖還故鄉。
朱門雖足悅，赤族亦可傷。履霜成堅冰，知足勝不祥。
我今窮家子，自言此見長。功成皆能退，在昔誰滅亡。
——《贈梁公》
這梁公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房玄齡。他把思想工作都做到宰相那兒去了，像發展地下黨一樣想發展房玄齡加入他的隱士隊伍。
還好他聯絡的是房玄齡，還好當時的皇帝是唐太宗李世民，如果換一個宰相，換成另一個皇帝，你王績脖子上的腦袋還能保得住嗎?
你王績都是隱士了，世間萬事，早已不須你縈懷牽掛，你為什么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為天下注目的名相房玄齡寫這樣一首詩呢?
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出名！
由此可知，王績并不想做隱士，他想做名士！
孤獨、落寞的隱士生涯，讓王績過得很不爽！
所以，王績隱士生涯的點點滴滴，才會這樣廣為人知，他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呢！
不論如何不爽，他都得把名份上的隱士生活“做”下去。
貞觀十八年，五十六歲的王績身染重病，他自知不治，像陶淵明寫《自祭文》一樣，他給自己寫了墓志銘，并囑家人薄葬。
王績雖然沒有在隱逸生涯中得到安逸快樂，但他特立獨行的詩歌創作，卻為初唐詩壇注入一股清流，為后來五律的確立扎下了基礎，也為后來的山水詩開辟了道路。
正如《唐才子傳·王績》所言：夫跡晦名彰，風高塵絕，豈不以有翰墨之妙，騷雅之奇美哉！文章為不朽之盛事也。
是的，詩歌才是讓王績不朽的事業，隱士也好，名士也罷，都是過眼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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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江心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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