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公一輩兒共有4個兄弟姊妹,公公排行老大,之后依次是友珍姑姑、友蘭姑姑和友惠姑姑。
在三姐妹中,友珍姑姑一家混得最為體面、也是夫妻最般配的一家:友珍姑姑退休前一直在一所小學擔任校委書記,潑辣強勢又能干,做起事來風風火火,家里家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的丈夫?qū)O巖松是70年代的大學生,從事地質(zhì)勘探工程工作,在本職之外,私下還接了不少工程相關的活。他常年穿著剪裁妥帖的衣服,戴一副玳瑁眼鏡,說話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典型的知識分子的派頭,難得的是,人都年過六旬了,竟還有一頭茂密的黑發(fā);他們的兒子元元乖巧聰明,成績優(yōu)異,一路從本市重點中學、大學讀到研究生畢業(yè)。
1
2016年秋天一個薄陰的上午,友珍姑姑與孫叔叔從民政局大門走了出來。
孫叔叔遲疑著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動,友珍姑姑微微側(cè)過身子,也跟著站住了。兩人略帶尷尬地對視著,冷場了好一會,友珍姑姑將目光移開,出神地盯著路邊的梧桐葉子。那葉子從邊緣開始打著卷兒泛黃,不時有幾片被風吹得悠悠落下。
最終,兩個人還是什么都沒說,客客氣氣地道了別:“走了啊,路上注意安全。”仿佛只是日常的每一個清晨時,他倆分頭出門,一個去買菜,一個去公園遛彎。
友珍姑姑轉(zhuǎn)身快走幾步離開,似乎能感覺到孫叔叔還在原地沒動,目光好像黏在她的背上。但她沒有回頭,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離婚證,步伐不易察覺地加快了一點。
這一年,友珍姑姑66歲,孫叔叔68歲。
離婚的事,如同被捂在午餐肉罐頭的鐵盒里一般,除了友珍姑姑夫婦和25歲的兒子元元,再無人知曉。幾個月之后就是春節(jié),按慣例,這一年輪到友珍姑姑來張羅大家庭的年飯,他們一家三口依然如往常一般忙活起來。
親友們在許久之后知情時,再回想那一餐年飯,都忍不住有些唏噓——去做客的十七八個人,竟無一人看出端倪,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友珍姑姑在廚房里忙得腳不沾地,孫叔叔在客廳陪親戚們寒暄,時不時被“妻子”大呼小叫地喊進廚房幫把手,小輩們則聚在元元的房間里嘻嘻哈哈地看電影。
友珍姑姑愛熱鬧,尤其喜歡大家庭所有人聚在一起,“那才叫家”。她一直討厭如今流行開來的、動不動就去餐館吃年飯的習慣。“哪有一點人情味?到了飯點,一個個坐進包房,兩個小時后吃完了就拍拍屁股各回各家。沒有年味,也沒有人味!”友珍姑姑說這話時,頓了頓,提高音量,眉頭習慣性地微微皺了皺,又強調(diào)了一遍。
所以,每當輪到她張羅年飯的那一年,家庭聚會總是最熱鬧的。午餐是重頭戲,冷盤熱菜湯水主食,粗粗一數(shù),20個菜都是不止的。午餐結(jié)束后,誰若想中途離場,也絕對是不被允許的。屋里支起麻將桌,有人打麻將,有人斗地主,有人靠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聊天,累了的人隨意去到主臥、次臥或者書房,甚至客廳的沙發(fā)上、搖椅上,歪七豎八窩在一起午睡,總給人一種穿越回90年代的感覺。冷淡客氣的社交禮儀,在那時往往自慚形穢得像個格格不入的笑話。
晚餐也是毫不敷衍的,雖不及中午豐盛,但飯桌上絕不會出現(xiàn)中午的剩菜。等到最后一個親戚離開時,已是晚上9點多。友珍姑姑轉(zhuǎn)向?qū)O叔叔:“好了,你走吧,謝謝你今天的配合。”
孫叔叔輕嚅了一下嘴角,欲言又止,目光求助似地轉(zhuǎn)向元元,兒子知道他想說什么,卻沒有接腔,低著頭回了自己的房間。孫叔叔看看已在廚房收拾殘局的友珍姑姑,再看看兒子閉上的房門,嘆了口氣,拿起包,換上鞋,靜悄悄地出門了。
直到聽到防盜門哐當一聲合上的聲響時,友珍姑姑才停下洗碗的動作,雙手撐在水槽前,靜默了好一陣子,甩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大門旁,重重地關上了玄關處的燈,語氣帶點忿忿:“總是不記得關燈,一輩子都記不住要隨手關燈!”
她扭頭看向兒子的臥室,房門依然緊閉。之后一整晚,兒子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他為了不和我們打照面,連廁所都不上嗎?”友珍姑姑悶悶的,有點想哭。
2
親友們得知友珍姑姑和孫叔叔離婚的消息,已經(jīng)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
彼時,友珍姑姑被查出了癌癥,手術(shù)需要直系親屬簽字。元元已經(jīng)去了北京工作,她不肯告訴兒子,只能找到妹妹友蘭,請她幫忙簽字以及術(shù)后陪護。直到此時,深藏的秘密才得以昭告。
聽到友珍姑姑和孫叔叔離婚的消息時,和其他親戚一樣,我也禁不住瞪圓了眼睛:“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會離婚呢!”
探病時,我將一個剝好的桔子遞給友珍姑姑,問:“你們有可能復婚嗎?”
“不可能,絕對沒有可能!”她斬釘截鐵。頓了頓,又瞇起了眼睛,目光卻是渙散的,有一種慌亂而茫然的神色。但只過了片刻,那股勁兒又“嗖”地回來了,又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了。
“為什么呢?”
“為什么?”友珍姑姑愣愣地重復了一句。
隨后,她用一種沒有喜悲的口氣講起他們的過去,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孫巖松年輕時常年出差,去的還都是荒郊野外,一年中有兩百多天不在家,我一個人白天上班晚上帶孩子,有時自家媽媽來搭把手,但大部分時候都靠自己熬,天長日久,我真就像習慣了家里沒有男人的日子。偶爾他回來,一家三口圍在桌子前面吃飯,反而別扭。我們仨都埋著頭,飛快地扒飯,有時我和兒子說上幾句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他也呆呆沒有回應,好像個局外人。如果是他先吃完飯,那是斷然不會陪坐在我們娘倆旁邊的,早早自個下桌,或去沙發(fā),或回書房。
——“還有呢?”
還有?那多了啊!
家里的馬桶圈,他用完了從不會放下來;
半夜12點他都不睡,靠在床頭看書,卻不肯開臺燈,嫌光線暗,只肯開頂燈。那個光多強啊,我都沒法睡覺了,不管我怎么求他關燈睡覺,他總是應得好,卻從來不聽,我一晚上醒醒睡睡,直到他自己累了關了燈,我才能睡得沉;
家里的抽屜和柜門,他打開了永遠不知道關,說了多少次都沒有用;
出門時都換了鞋了,想起了東西忘了拿,永遠就是穿著皮鞋踩進房間,脫個鞋的功夫都嫌煩……
“我忍了40年了,以前忍一忍也就算了,但是總盼著有一天會不用再忍了吧?可是還在忍,忍到了快70歲。現(xiàn)在離了,就再也不想忍了,不想重新忍了。”在友珍姑姑的敘述里,“忍”字反復出現(xiàn),每一次,都伴著她不自覺提高的聲調(diào)。
“反正是不可能復婚的!”斬釘截鐵的結(jié)論為這段冗長的回憶劃上了句號。
友珍姑姑生病的消息也很快傳到了孫叔叔耳中。他第一時間就拎著一個保溫壺匆匆趕到了醫(yī)院,訕笑著對陪床的友蘭姑姑說:“怎么好麻煩你們呢?都是有一大家子要招呼的人,還是我來照顧友珍吧。”
友蘭姑姑頻頻點著頭,躡手躡腳把前姐夫拉到病房外,喜不自禁:“你有這心真是最好,現(xiàn)在是我姐最需要你的時候。這些天你好好表現(xiàn)一下,我們回頭再幫你敲敲邊鼓。”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后,兄妹們心心念念想的便是撮合兩人復婚,只可惜,每次話剛一開口,都被友珍姑姑警覺地硬生生頂回去。
友蘭姑姑讓孫叔叔候在病房外,獨自一人走到大姐床邊,組織了一下措辭,大致意思是家里老公兒子都等著自己回家做飯:“實在分不開身,現(xiàn)在有孫哥招呼你那是最好了,好不好?”
友珍姑姑生氣了:“我是你親姐,從小到大照顧你照顧了一輩子,現(xiàn)在我生病,你連幾天時間都抽不出來?”
友蘭姑姑也急了:“我是你妹妹,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家啊。我給你送飯沒問題,但是我不能整天整晚地耗在這里。我兒子上班那么辛苦,不能讓他回家只有冷鍋冷飯。之前不好找孫哥開口,現(xiàn)在人主動來了,為什么不讓他管你?你跟他結(jié)婚四十多年,他管你天經(jīng)地義。”
友珍姑姑氣急:“我不要他管,我們離婚了。”
“離婚了也是他的責任,一日夫妻百日恩。”友蘭姑姑言之灼灼,“結(jié)婚這么多年都是你照顧他,如今就當是他欠你的,讓他還你。”
友珍姑姑沉默了,氣哼哼地向著墻壁扭過頭,不看妹妹,但也再沒有出聲反對。
見她默許,友蘭姑姑趕緊把孫叔叔拉進來,抓起小包飛快地離開,生怕遲一秒大姐就改變了主意。走到一半,又慌忙火急趕回來,拉著孫叔叔去到角落,一頓叮囑:“她是病人,你讓著點,話要是說得難聽了,你也別計較啊。受不了了就和我打電話。”一邊說,一邊雙手作著揖,一邊賠著笑一步步倒退著離開。
然而孫叔叔在第二天就被友珍姑姑趕走了。得知消息的友蘭姑姑又氣又恨,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大姐:
“你怎么就這么厲害呢?病成這樣還能趕人走?”
“孫哥好心好意來照顧你,他現(xiàn)在跟你沒關系了還來給你端屎端尿,你不謝謝人家還趕他?”
“少來夫妻老來伴,他知道你病了就給你煮湯,你怎么能這么對待他的好心?”
友珍姑姑本來一直都垂著頭由著妹妹數(shù)落,不出一言,直到說到熬湯,她才激動起來,啞著喉嚨開口:“湯?你看看他煮的什么湯!山藥排骨湯,山藥不削皮就丟進去煮,那是給人喝的湯嗎?”
友蘭姑姑收了聲,飛快地瞥了瞥大姐陰沉的臉色,及時截住了話頭,扭頭看向還擺在床頭柜上的保溫壺。揭開蓋子,一截截雪白的山藥上全是褐色的皮,用勺子舀一舀,沉沉浮浮,像明明暗暗的眼睛。
友蘭姑姑嘆口氣,斟酌著口氣勸:“你也知道,從結(jié)婚到離婚,他就沒下怎么過廚,不會煮湯也正常。說個你不高興的話,他不會煮湯,還不是你慣的?”
友珍姑姑不出聲,停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就算不會做飯,傻子也知道那山藥帶著皮是不對的吧?他只不過是嫌山藥皮難削,粘得人手癢,懶得削而已。我伺候了他四十年,如今病了,他卻連一塊山藥皮都懶得削。”
另一頭,無論友蘭姑姑怎么勸,孫叔叔也不愿再回醫(yī)院了:“我沒削皮是我不對,但是,你是不知道她在病房里是怎么鬧的……一碗湯而已,又把我前三十年后四十年的錯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罵一遍,像訓兒子一樣——不對,他對元元都沒有這樣訓過話。病房里還有那么多人,我真是待不下去了。”
3
不久后,友蘭姑姑的兒子許輝將女友萌萌帶回了家。萌萌貌美又聰明乖巧,許輝很喜歡她。但友蘭姑姑一直希望兒子找個本地女孩當老婆,待到聽說萌萌家在農(nóng)村、父母沒有退休金也沒有醫(yī)保,便更不滿意了,天天逼著要兒子和萌萌分手。
許輝雖孝順,卻也是個主意大的,再加上和萌萌正處在熱戀期,怎么可能答應母親要求?母子倆幾乎要反目了。
友珍姑姑聽了,拍拍胸脯自告奮勇:“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來幫你搞定。”
中秋的家庭聚餐,午飯后,從醫(yī)院回來的友珍姑姑便將萌萌喊進了臥室,許輝看著女友求助的眼神,不放心,趕忙跟了進去。
話說得客客氣氣,但字字句句都是勸萌萌離開。許輝心生不滿,卻也不敢當面頂撞,只能笑嘻嘻地拉著萌萌的手顧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諢,暗示大姨別說了。
友珍姑姑不是沒聽出來許輝的意思,但她的意志力頗為堅定,每次被外甥打斷,都不滿地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毫不在意地清清喉嚨,繼續(xù)講,想來那腹稿定是昨夜構(gòu)思了一晚,若是沒說完,必會像積在胸口的悶氣,讓她整個人怎么都不得勁。許輝急得左右為難,只能緊緊捏著萌萌的手以示輕微的安撫。
萌萌從屋里出來時,眼睛有點發(fā)紅,我不忍心,坐到她身邊,遞上一張紙巾。許輝坐在一旁好言安撫女友,萌萌甩開他不理,怨他剛才不幫她當面解圍。
許輝嘻嘻笑:“你是不了解我大姨的脾氣,我要是敢當面頂撞她,那可不是半個小時能結(jié)束的事情了。你知道我大姨以前做什么的?小學書記誒,給我們做做政治思想工作什么的,一下午就搭進去了。”
萌萌還是有些悶悶不樂:“你媽和你姨都看不上我家,嫌棄我,不讓我們結(jié)婚,怎么辦?”許輝不屑一顧:“別理她們,自己也就一普通人,搞得像有皇位一樣。沒事,我就應付應付她,我媽的話我都不理,大姨的話就隨便聽聽而已了。”
萌萌還是低垂著頭不開心,我想了想,忍不住和她講起了我和友珍姑姑的一段過往:
初與老公結(jié)婚時,我和公婆相處得還算相安無事。矛盾出現(xiàn)在孩子剛出生的那一年,瑣事多了,便漸漸生了齟齬。
于是,也是一次聚餐,也是私下將我拉進臥室,友珍姑姑施施然笑瞇瞇開了口:“哎呀妮妮,你身材恢復得可真好,要是不說,誰都看不出你生了孩子。”
我沒聽出話中的諷刺意味,連連笑著道謝。友珍姑姑沒理會我的道謝,徑直說下去,我才慢慢聽出綿里的針——“要說啊,還是你福氣好,想來是你媽(我婆婆)和我們皮皮(我老公)都好生伺候著你,十指不沾陽春水,你才能這么快恢復。不像我們年輕時,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床,又要帶孩子,還要照顧老公服侍婆婆,生個孩子就立馬老十歲。所以說,你這福氣好啊,要記得感恩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接下來的話就有些聽不進去了。她花了快半個小時,指點我應該怎么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孝敬的媳婦”,“那樣才是我們女人的正道”。我強忍著不滿,胡亂應付了幾句,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
我看向萌萌:“其實,她倒也不是針對你或者針對我,她只是就是這樣的性格而已。”
同命相連的安慰很快起到了效果,萌萌聽了嘻嘻直樂。可笑完了,卻也忍不住長嘆口氣:“所以意思就是,她們吃過的苦,我們?nèi)舨皇芤槐椋褪谴竽娌坏懒藛h?都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許輝接過話頭,眼睛斜向友珍姑姑的方向,聲音壓得低低的:“她到最后還是不肯忍了啊,自己的婚姻都亂七八糟的,憑什么插手我們的生活?”
許輝的言語里透出些許不屑和不敬,雖明白熱戀期的男孩為女友打不平的心思,我卻還是有些不喜,攔住了他的話頭,將話題扯遠了。
見我如此態(tài)度,萌萌略有些詫異,我微微笑了笑,明白她奇怪的是什么,但不打算再接腔了。
我沒有宣之于口的,是另一件往事:
剛生完孩子時,婆家的各路親戚們都浩浩蕩蕩趕來醫(yī)院探望,烏泱泱如一片片黑壓壓的云彩,名曰探望我,實則是圍觀新生的寶寶。除了幾位女性長輩們禮節(jié)性地關懷了幾句,其它大部分人所有的注意力幾乎全在寶寶身上。有兩位以前少有來往的遠房叔叔,從大呼小叫地走進病房到歡天喜地地離開,別說和我打上一句招呼,就連眼風都沒瞥過來一次,仿佛病床上躺著的只是一個完成了生育任務的器皿。
只有友珍姑姑,見陪床的我老公和婆婆不停地迎來送往,顧不上我,便自告奮勇地在病房停留了快1個小時,除了偶爾看看寶寶,其余大部分時候都在照顧我。
護士來查房,囑我盡快自主排尿,我卻怎么也尿不出來。她端著尿盆守著我,手忙腳亂,時而拿礦泉水倒向不銹鋼碗試圖模擬出流水聲,時而努力吹出不成調(diào)的口哨:“乖乖,莫害羞,莫見外,現(xiàn)在什么都不重要,養(yǎng)好身體,快快恢復才最重要。”
我的眼淚一瞬間涌了出來,作為一個脆弱的新產(chǎn)婦,那份善意被我永久性地鎖在了與友珍姑姑相關的記憶里,在那之后,不論我倆怎么慪氣,我都無法認真地去怪她。
那些身為女性所受的苦,只有同為女性的過來人才能真正了解和疼惜,她們也同樣會悄悄盡力,希望讓我們少受一點點苦。而有的苦她們要求我們再嘗一次,也許不過是她們以為那是所有女人都理所應當該走的路。
從最艱難的歲月里走過來的姑姑們,在過往的日子里,沒有誰來告訴她們該如何分辨哪些是必須的義務,哪些只是不合理的枷鎖。同為女人,我們所應做的,不過是互相支持著體諒著拉扯著,讓彼此的路都更平坦更輕松一點點而已。
4
離婚的時候,孫叔叔對友珍姑姑反反復復地說,一個女人過日子會很難,讓她有什么困難一定記得第一時間找他,不管是出錢的,還是出力的。
友珍姑姑沒有回話,內(nèi)心深處卻不自覺地柔軟了一下,那股柔情幾乎打得她一個踉蹌,她想起結(jié)婚時,孫叔叔也是如此這般承諾過的:我一定會對你好,好好地照顧你。
友珍姑姑條件反射般想回一句“不用了”,就像往常無數(shù)次斗嘴一樣。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口,兩人已經(jīng)不是可以吵架的關系了,她的臉色看不出表情,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友珍姑姑說:“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孫巖松不是沒有兌現(xiàn)他的承諾的。”
我看過友珍姑姑年輕時的照片,燙著時髦的短發(fā),襯得臉龐飽滿秀麗,眉毛修得細細的,眼睛顧盼生姿。再加上工作不錯,她選丈夫的眼光自是不低,挑挑揀揀,快30歲才最后選定了孫叔叔。結(jié)婚的時候,友珍姑姑能明顯感覺到,那股在家里面一直繃著的氣氛,忽地就松了下來,父母的面容也不知不覺柔和起來——在那個年代,30歲還沒結(jié)婚的人,幾乎是活在鄰里間的唾沫星子里的。
“當時看中了他什么呢?”友珍姑姑有時候會努力回憶。思來想去,大概還是喜歡孫叔叔有文化吧。友珍姑姑從小就喜歡讀書,但種種原因,也沒讀到很高的學問,所以對知識淵博、文質(zhì)彬彬的孫叔叔,半是喜歡半是仰慕,很快就敲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結(jié)婚的那天,巷子里的墻被爬山虎染成了綠色,天空微微地飄著細雨,一切都在氤氳的霧氣里,朦朦朧朧,身邊是被蒲扇送來的花露水和梔子花的混合香氣。友珍姑姑的媽媽忙前忙后,笑得合不攏嘴,她悄悄告訴友珍姑姑:“結(jié)婚這天下雨好,老話都說了,這一天下雨的話,以后屋里的事都是女人說了算。”
這話似乎不假,在婚后的近40年里,家里確實一直是友珍姑姑說一不二,無論家里家外、大事小事,潑辣果斷的她像一名沖鋒在前的戰(zhàn)士,運籌帷幄、決斷千里。溫和的孫叔叔笑稱自己“只用聽領導指揮就好”。在身邊人眼中,他們家這種女強男弱的關系,不僅不違和,反而還有種奇特的琴瑟和鳴的契合感。
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倆是真的窮。一天兩人走在街上,友珍姑姑突然想吃炸醬面,跟孫叔叔說了。來到面館,友珍姑姑在油膩膩的桌子前等了許久,才見孫叔叔滿頭大汗地端了一碗面放到她的面前。店里很擠,四人座的桌子,在孫叔叔擠過來之前,友珍姑姑趕走了好幾撥問座位的人,給孫叔叔留了一個凳子。孫叔叔將面送到妻子面前后,點頭哈腰地跟身邊站著等座的人賠不是:“你坐你坐,這里就一個人吃。”友珍姑姑的臉沉了下來,推開碗就起了身,孫叔叔起身要追,追到面館門口,又急急轉(zhuǎn)身回去,呼呼啦啦將那碗炸醬面吃個精光,再去尋時,已經(jīng)找不到友珍姑姑的身影。
晚上,孫叔叔緊緊抱著友珍姑姑,跟她說,以后一定要讓她過上好生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買什么就買什么。窗外的蟬鳴慢慢消退,彌散在空氣里的潮濕和煩悶的氣息也悄然消散開來。
孫叔叔后來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好,添置的器物一點點多了起來,房子也換了一次又一次,雖不算大富大貴,至少再也不用為吃穿用度發(fā)愁了。在孫叔叔看來,努力掙錢,給家里買東西,最能直接體現(xiàn)他對妻兒的責任與愛,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但友珍姑姑不喜歡,不論過了多少年,她節(jié)儉到近乎苛刻的習慣還是沒變。別人送來一箱蘋果,新鮮飽滿的留給兒子,打了蔫的給丈夫,爛了的有蟲眼的,她削去壞了的部分,統(tǒng)統(tǒng)自己吃了,一個都不肯扔。丈夫和兒子和她吵,她也不聽,近乎執(zhí)拗地消化著家里所有壞了的一切東西——隔了夜的菜,長了蟲的面粉,兒子小了的校服……
孫叔叔每次添置大件,若是提早和友珍姑姑商量,必以“不行”而告終。后來孫叔叔先斬后奏,不打招呼就買東西進門,雖然總是暴風驟雨般吵上一番,但是買進了家門的東西就安全了,無論如何,友珍姑姑都不會扔的。
吵架的時候,孫叔叔會發(fā)泄一般把那些舊東西全部扔出家門,說如果這樣子生活,賺錢干嘛呢?友珍姑姑也不理會,丈夫一件件扔出去,她就像躲貓貓一樣一件件再撿回來,次數(shù)多了,孫叔叔也就終于不再扔了,兩人在買與扔之間,終于尋求到了一個微妙而默契的平衡點。友珍姑姑私下和友蘭姑姑說,其實她也知道為這個吵架不劃算,但每次買東西或者扔東西都讓她有一種罪孽深重的感覺,不把每一份物件用到極致,她便不安心。
除了“過上好生活”的承諾,讓友珍姑姑更感激孫叔叔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兩人是晚婚,婚后沒兩個月,孫家就開始催生,偏偏越急越懷不上,不知試了多少方法,待到懷上元元時,友珍姑姑已經(jīng)40歲了。那10年,友珍姑姑的婆婆從暗里到明里,從勸生到勸離,嘮叨到友珍姑姑耳朵都要起繭了。友珍姑姑被懷不上孩子的內(nèi)疚情緒拉扯著,整個人都蔫了下來。孫叔叔明白她的心結(jié),便將自己的工資卡塞給了她,權(quán)當給她做個定心丸。
只是,數(shù)年后,那張被友珍姑姑認為是承諾的工資卡,還是出了問題。
很多年前,孫叔叔將他私下接的工程,挑出一部分外包給了自己的弟弟。本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但弟弟家實在是太窮了,連啟動的資金都籌不出來。于是,從買設備到進原料,統(tǒng)統(tǒng)都是孫叔叔自己掏錢,最后結(jié)下的工程款,卻全都給了弟弟。弟弟要將孫叔叔墊付的錢還給他,孫叔叔大手一揮:“親兄弟,說這些就太見外了。”
將近10年里,弟弟承包的工程不時就會有資金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每一次都是孫叔叔給他貼補,總共貼補了多少,誰也說不上來。友珍姑姑在無意間知曉此事后,問的第一個句話,就是這個問題,逼問得最多的,也是這個問題。
孫叔叔擰著眉頭,痛苦地抓著腦袋:“這個數(shù)字我要怎么知道?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記過,弟弟說差多少,我就給多少。(本也沒打算讓他還錢)記和不記,有區(qū)別嗎?你不會是讓我找弟弟要回這筆錢吧?我告訴你,不可能的!”
友珍姑姑其實也沒真打算去追回這筆錢,那筆錢像一團迷霧,她即使想伸手去抓點什么回來,也充滿著無從下手的沮喪感。但比沮喪感更多的,是不甘心:“這些年吧,我省吃儉用,心心念念就是為了這個家,我什么都要比好價算好價,什么便宜買什么,一分一厘地省錢。我的同事都笑我,說我,‘好歹是個領導吧,怎么買起東西來扣扣索索的’。我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攢錢!結(jié)果這邊一滴滴地存水,那邊嘩啦啦地往外潑!”
孫叔叔對此不以為然:家里收入不差,沒有房貸,兩人都有不錯的養(yǎng)老和醫(yī)療待遇,孩子也大了,沒什么經(jīng)濟壓力。弟弟家里困難,做親哥哥的怎么也得幫扶一把。
爭吵的最后,是以孫叔叔搬出小姨子友惠姑姑作為完結(jié)的:“你瞞著我我也知道,你暗地里貼了友惠多少錢。我們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了,這件事就翻篇吧。”
然而,孫叔叔還是低估了這件事的后遺癥——友珍姑姑平靜下來后,迅速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問題:孫叔叔將工資卡交給了她,號稱除了她發(fā)給自己的“零花錢”外,自己“身無分文”。那么,他貼補給弟弟的那些“巨資”從哪里來呢?
孫叔叔自己有小金庫的事情就暴露了。
在之后的歲月里,一直到離婚前,他們都樂此不疲地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孫叔叔將私房錢分存到許多張卡與存折里,再將它們分頭藏在家里的各個角落。友珍姑姑則像一個偵探,時常在家中定向?qū)殹?/p>
這實在不是一個有趣的游戲,天長日久的拉扯中,那種瑣碎的懊惱和無力,把那些親密感和聯(lián)結(jié)感悄無聲息地稀釋了。
5
我還是有些疑惑,雖然這些瑣碎的矛盾確實如鞋中的沙子,但思來想去,對于傳統(tǒng)、要強又愛面子的友珍姑姑來說,應該尚不至于構(gòu)成她離婚的理由。
回答我疑問是友蘭姑姑:“你孫叔叔打人。”
我大驚失色。
第一次動手,是在20年前,那時元元5歲,孫叔叔逐漸減少了出差的時間,家里也搬了新房子,婆婆在此時提出搬來和他們同住。
友珍姑姑是不愿意的。孩子最難帶的那幾年,她不是沒有求過婆婆來幫忙,但不論她怎么請求,婆婆就只一句回話:“給我多少錢一個月?”
本就因高齡產(chǎn)子落下病根的友珍姑姑,死活也不肯松口給錢,“拼了命給你孫家生了個孫子,不說母憑子貴,竟然還要我給錢?”于是,帶孩子最難熬的時候,不論友珍姑姑碰到過什么困難,婆婆都沒有搭過手來幫忙。
元元3歲時,友珍姑姑打水給他洗澡,忙得暈了頭,還沒有往澡盆里放涼水,便抱起兒子往里放。元元被燙得大哭,雖沒釀成大禍,但稚嫩的小腿被燙出一片紅泡。
幾十年來,這事一直是友珍姑姑心里過不去的坎:“我當時真的是太忙太累了,但凡有人搭把手,孩子就不會燙成那樣。”
所以,當婆婆提出要來一起住時,友珍姑姑幾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早干嘛去了?現(xiàn)在孩子大了好帶了,想起來摘果子了?”
但一向好脾氣的孫叔叔頭一次發(fā)了火:“那是我娘!”
見一向輕言細語的丈夫瞪起了眼睛,友珍姑姑姑被嚇到了,只好依了他。可想想還是不甘心,于是將自己老娘也接了過來。小小的兩居室,住了三口之家再加上兩個老太太,日常少不了雞毛蒜皮,罅隙叢生。
導火索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一日,孫叔叔買了西瓜,切成片,第一片遞給了婆婆。友珍姑姑不樂意了:“第一片為什么給你媽不給我媽?照顧孩子全靠我媽幫忙,有好吃的第一口就記得給你親娘?”
話趕著話,吵到后來,就失控了,兩人毫不顧忌一旁尷尬的兩位母親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吵得天翻地覆。沒兩天,友珍姑姑的媽媽搬走了,再一天,婆婆也搬走了。
婆婆的搬走,在孫叔叔心里埋下了一根刺,“我想不通,你怎么就容不下我媽呢?”從此以后,爭吵便成了家常便飯。
第一次“動手”,是友珍姑姑被孫叔叔狠狠推到地上。整條手臂被水泥地蹭破了皮,腳也扭了。那幾天,孫叔叔端茶送水地伺候,友珍姑姑去哪兒都是他攙扶著,待到傷好了時,兩人也稀里糊涂地和好了。但是,孫叔叔始終沒有道歉。
這件事在后來被友珍姑姑的媽媽判定為“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順便勸導女兒,以后要溫柔一點,“不要那么強勢,男人都是有自尊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次仿佛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之后,“動手”就成了孫叔叔的習慣。他下手都不算重,但常常也打得友珍姑姑身上青青紫紫的。友珍姑姑要強,想盡方法遮擋那些傷痕。
最嚴重的一次,孫叔叔拿著菜刀作勢要砍她,友珍姑姑嚇得躲進臥室,反鎖上門,背抵著門瑟瑟發(fā)抖。孫叔叔大聲在門外叫嚷著,讓她開門,她不敢出聲,眼淚一串串滾落。不知道等了多久,聽到大門哐當關上的聲音,友珍姑姑才癱軟下來,眼淚鼻涕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糊了一臉。
我聽得目瞪口呆,實在無法將這些事情與我印象里的孫叔叔關聯(lián)起來。
“那個時候他倆為什么沒離婚?”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孫叔叔后來解釋了,說就是嚇唬嚇唬她,肯定不會真動手的。確實也是,你看這么多年,也沒有哪次真打傷的。你孫叔叔人其實真的很好的,也不會真的下狠手的。”友蘭姑姑解釋說,“男人氣急了,多多少少都有點動手的。你許叔叔(二姑夫)還不是對我動過好多次手?有次喝了酒,一不高興,舉著家里的方凳子就要砸我。”
“后來呢?”
“后來,虧了許輝幫我奪下凳子啊,這個兒子沒白養(yǎng)。”看著我驚愕的表情,友蘭姑姑笑出了聲,“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都喜歡說什么‘只要動了手就必須離婚’,唉,那是你們經(jīng)歷的事情太少了。父母打一下孩子,也不至于解除親子關系吧?婚姻是個多復雜的東西啊,哪里是打一巴掌就離婚那么簡單的?”
見我滿臉寫著不認可的表情,友蘭姑姑又輕輕地笑了笑:“你再長大點就懂了”。
其實,友珍姑姑不是沒有動過離婚念頭的,元元考上大學那一年,她覺得:“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
第一次聽到“離婚”二字,在孫叔叔看來是沒有預兆的,他開始以為這不過是妻子和他說的氣話,但很快意識到了不一樣——妻子的神情是平靜的,呼吸平緩,不似往常吵架放狠話時那般張牙舞爪,也沒有將五官扭曲在一起。
他意識到這次妻子是認真的,卻很迷惑——他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里。他自認為是個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全心全意都是為了這個家。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拈花惹草,除了偶爾的吵架外,他想不出有什么問題能讓妻子如此堅定地要離婚。
可,“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呢?”
那次婚沒有離成。元元知道后,哭得聲嘶力竭,18歲的年輕面孔天天泡在淚水里:“早知道我就不高考了,是不是只要我沒考上大學,你們就一直不會離婚?”最激動的一次,兒子站上樓房的頂樓,風里裹挾著涼意,吹得追上去的友珍姑姑一個激靈。元元紅著雙眼,以死相逼,友珍姑姑臉色煞白,語無倫次,淚流滿面地答應了兒子。
后來友珍姑姑曾有次無意聽到兒子對別人說:“我的媽媽真的是一個很偉大的媽媽。”她不知此話的來龍去脈,但就此一句,她心中便是一暖:“為了那兩字,怎么樣都是值得的。”
此后,她絕口不提離婚的事。
7年之后,元元25歲,研究生畢業(yè)那年,主動開口:“媽媽,如果你還想離,就離吧。我不反對了。”頓了頓,他低低地補充了一句:“媽媽,對不起。”
友珍姑姑站在衛(wèi)生間的洗手臺前,定睛看向鏡中的自己,鏡子里的自己面容很是憔悴,面孔似乎也陌生起來。
眼淚終于還是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她雙手撐著臺面,張嘴無聲地哭泣著,嘴張到最大,喘不過氣來,她努力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像一條窒息的魚兒。
6
剛剛離婚時,友珍姑姑是無措的。
孫叔叔搬走了,兒子也去了北京工作,仿佛一瞬間生活空曠起來,偌大的一個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最先蔓延開的情緒,是孤獨。
一開始,友珍姑姑最喜歡的,是去江邊。這座城市被長江橫穿,若非工作或生活的必需,住在江南與江北的人很少刻意去到對岸。友珍姑姑掰了掰指頭:“我這輩子看的江景都在元元高中那3年了。”
當時元元考上了江對岸的一所重點中學,為了節(jié)約路上的時間,她在學校旁邊租了一個小單間陪讀。她每日準備好兒子的早餐,再匆匆趕去另一岸的單位;中午趁午休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家,淘米做飯準備丈夫的晚餐,這樣晚上孫叔叔回家后,只用簡單加熱一下即可;而晚上待到元元晚自習后回家時,熱騰騰的晚餐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
3年里,日日如此。友珍姑姑沒有什么怨言,仿佛這就是她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一般。
在大橋上奔波了3年后,友珍姑姑以為自己從此膩煩了江水,可是在離婚后,她卻常常下意識走到江邊,似是一種本能的慰藉。江邊有密密的蘆葦叢,有赤著上身游泳的人,有優(yōu)哉游哉垂釣的人,步行道上有人在晨光里跑步,有情侶在夕陽的石凳上旁若無人地親吻。
姑姑愛上了坐輪渡,慢慢悠悠的輪渡早已鮮有人光顧,座位空曠得很,她就坐在靠窗邊的位置,透過細碎的光影,側(cè)頭盯著江潮起起伏伏,耳邊是悠長的鳴笛聲,“終于不用慌慌張張趕時間了”。
再后來,她開始報復性地四處旅游,四川、云南、廣西、福建……都是孫叔叔曾答應要帶她去玩的地方。玩的時候是開心的,可玩完了終究要回家。
剩下的日子,她一直沒找到打發(fā)的辦法。
友珍姑姑記得離婚簽字的時候,自己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從今天開始,我可以想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覺了,不用再等孫巖松關燈。”
可是,從孫叔叔搬走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沒有睡踏實過。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冬日夜長,她就在黑夜里那么突兀地睜著眼,仔細分辨著隔壁或樓下的動靜。
“還不如以前呢。”她頗有點懊惱。以前,不管孫叔叔晚歸也好,在床上看書到12點也好,等到他進了門,或者關了燈的那一刻,她就可以很快沉入深睡。那種復雜又莫名其妙的依賴感,在過往的日子里,悄無聲息地刻進了她的骨髓里。
失了睡眠的她,臉色一天天晦暗了起來。
友珍姑姑有些懷念以前的忙碌了。她本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從前,每天忙著張羅一日三餐,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洗衣服擦桌子拖地,讓她有一種充實的踏實感。兒子在本地讀書時,每個周五下午回家,周日晚上才返校,她的日子就跟著兒子的時間表被切成了兩塊:“兒子回家了”和“等兒子回家”。現(xiàn)如今,飯也不想做了,家務也懶散了。有時去超市買一小塊瘦肉,花好幾天功夫才吃完。
有一次,早上出門時,她不小心打翻了灶臺上的一個瓶子,待到晚上回家時,她走進黑漆漆的廚房里,打開燈,最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個倒在臺面上的瓶子。一股說不上的難受勁突然涌上心頭:“如果是孫巖松在家,他再怎么伸手不拈香(方言,什么事都不做),瓶子倒了還是會扶起來的。”
那以后,她曾經(jīng)想過,以后不管什么時候出門,都把玄關的燈開著,這樣進門的時候,家里就沒那么冷清了。可是思來想去,舍不得電費,還是作罷。
在某一天,她突然認真地和友蘭姑姑說:“離婚后也沒有我認為的瀟灑。我想明白了,人活一輩子,哪有什么絕對的自由。”
那一刻的她,嚴肅,平靜,像一個頓悟的哲學家。
元元從北京打來電話,問她每天都是怎么過的,她信口胡謅,編出一堆好玩的事情說給兒子聽。掛上電話,她扭頭看向窗外,春日的陽光輕輕薄薄地灑在樹葉上,她突然就覺得,可以真的去做一些好玩的事情。
她找到了家附近的老年大學,舞蹈,書法,插花,攝影……看著課程介紹,驚喜得像一個無意闖入糖果店的小姑娘,興奮得兩眼發(fā)光。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記得那一天的興奮,像一個里程碑一樣,有一種被拯救的慶幸感。
日子一天天豐富了起來,除了特定的課程,友珍姑姑還學會了淘寶和拼多多。第一次學會網(wǎng)購時,她神神秘秘地跟元元問來他現(xiàn)在的地址,買了一大包五常大米寄了過去,把兒子嚇了一大跳。
友珍姑姑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干”了起來——以前孫叔叔在家的時候,她幾乎不會操作任何一個“有科技含量”的東西:她手機里幾乎沒有什么APP,唯一會用的就是微信;因為擔心卡里的錢會被電話那端看不見的騙子卷走,她也遲遲不愿意用支付寶和網(wǎng)銀;家中的電視從有線電視換成小米盒子后,她看不懂屏幕上的那些頁面,學不會調(diào)臺,如果沒有孫叔叔幫她操作,她就干脆不看電視了。
當她鼓起勇氣學會了那些操作時,突然噗呲一聲笑了起來:“你說我以前多好笑啊,這么簡單的事情,我怎么就像遇到鬼一樣,不敢試一試呢?淘寶太好了,以后米啊油啊都不用我拖著拖車去超市買了。”——去到離家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需要走大約一公里,橫跨一座天橋,以往每次拖回這些笨重的生活必需品后,她都要狠狠休息好一陣子。
在合唱班和模特隊里,友珍姑姑重新交到了一群新朋友,“和她們一起比較開心”。離婚后,她逐漸從往常的社交圈里退了出去——那些人里,有的是夫妻倆共同的朋友,有的是他們的老鄰居老同事,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仿佛生活的每個空隙都沾上了共同的氣息。“總覺得她們知道我離婚后會在心里笑話我。表面上肯定都說好聽的,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我不想和她們聯(lián)系了”。
在新朋友身邊,她不會有這樣的困擾,這個小圈子里的女人,身份各不相同,性格也不一樣,但有個共同點:都是單身。有的是離異,有的是喪偶,“和她們聊天的時候,不會動不動就出現(xiàn)‘我老公’,‘孩子他爸’這樣的話”。友珍姑姑努力想向我形容那種“找到組織”的欣喜感,我嘗試著想象:“是不是就像荒野里迷路后又找到同伴的感覺?”
“對對對,就是這樣!”
離婚最初的沖擊力消散后,友珍姑姑終于能夠慢慢適應獨處了,她會在家里打開音響,讓一首曲調(diào)歡快的《天竺少女》流淌了出來:“我不想出門的時候,就喝個茶,聽個歌,很舒服。沒事就不跟兒子發(fā)微信了,他忙,我不打擾他。”
她神情舒展開來,笑眼帶起了魚尾紋:“真的幸虧認識了她們,倒也不是說真的有那么好玩吧,就是,和她們在一起,我會覺得自己不像一個怪物,有那么多人是和我一樣,在六七十歲的時候離了婚,她們讓我覺得,這樣的生活不僅很正常,還可以很快樂。”
只有孫叔叔不太喜歡友珍姑姑的新朋友。離婚后不久,他就后悔了。他一次次地來找友珍姑姑,每一次都被婉拒了。平日里有什么事情,兩人是可以和平地溝通和商量的;偶爾一起吃飯也是可以的;他們甚至可以一起去散散步。只是,每次提到“復婚”,孫叔叔都會吃上一個堅定的閉門羹。
“都怪她那群新朋友,把她帶壞了。心玩野了,就回不來了!”
尾聲
友蘭姑姑夫婦在去年夏天跟著許輝和萌萌去了深圳定居,臨走一大家子又聚在一起。
妹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大姐:“你說你怎么辦啊?這把年紀了,身體又有這么大的毛病。要是再來一趟病痛,誰來照顧你呢?你這老了老了,身邊卻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了,怎么辦呢?”
說著說著,就眼淚汪汪。
友珍姑姑倒是毫不在意的樣子,她爽朗地笑著:“離婚的時候,有一筆錢沒有分,是留給元元的。孫巖松和我最近商量了一下,準備再一起湊一點,和那筆錢一起給元元,看能不能贊助他在北京付個首付,小一點、遠一點的也行。元元如果需要我,我就去北京照顧他,如果他不要我過去,我就留在家里。你放心,我自己有退休金,有醫(yī)保,還有你們,我不怕的。”
我扭頭看向她,她的頭發(fā)在那次住院后開始不易察覺地稀疏了起來,但面容卻不再似從前那樣銳利了,現(xiàn)出一種舒展的平和。
“你開心嗎?”我在告辭之前,問了友珍姑姑最后一個問題。
“當然開心呀。”她微笑著撫了撫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