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英美史學理論發(fā)展和變遷的重要參與者和見證者,曼德爾鮑姆敏銳地觀察到,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諸多歷史哲學家都在討論敘述結構的問題,他認為主要有三個原因:1.基于事件本身依照時間先后排列的秩序,歷史學家很自然地將他的研究結果表現(xiàn)為一種具有時間序列的敘述形式,但這是表面上的類似,因為歷史學家在沒有發(fā)現(xiàn)歷史事實之前,并無任何故事可以講述,歷史學的敘事形式不僅不是優(yōu)先的,而且不是唯一的,比如專題論文的寫作就不會采取敘述的形式;2.將歷史學家的活動等同于講故事是認為歷史寫作中有某種定向性的(tropistic)或目的論的因素,以此將事件作為歷史敘述中的單線鏈條插曲,而這種目的論的因素恰好是歷史相對論的一種形式;3.將歷史中的因果連接歸咎于人類行動的意圖,歷史也被敘述為人類理智行動的線性序列。曼德爾鮑姆承認,歷史敘述主義者對于歷史事件的時間性因素的考量有效地反駁了自然科學意義上的歷史解釋模式,但是,歷史敘述者以此將歷史敘述看作線性的、連續(xù)的序列:a導致b,b引起c,c產(chǎn)生d,以此類推。其謬誤在于敘述主義者與歷史解釋模式同樣預設了休謨和穆勒意義上的因果觀念,即認為事件在時間上的先后是因果關系的要素,以及在“原因”和“條件”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在曼德爾鮑姆看來,事件與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并不總是先后的關系,而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正如我曾經(jīng)論述的,歷史學中的事件與事件之間的基礎關聯(lián)是部分和整體的關系,而不是前件與后件的關系。……比如,手表是一個復雜的整體,它的每個部分都是共在的,并作為整體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曼氏以最能體現(xiàn)歷史敘述結構的人物傳記為例,由于在敘述人物的活動的時間序列的過程中必然涉及他所處的社會情境,這就是使得傳記人物與他的社會之間是同時存在的,他們之間也就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總體而言,曼德爾鮑姆對歷史敘述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當前將歷史看作敘事的觀點為歷史學建立了一個過于簡單的模式。并且……對歷史學在本質上帶有類似于講故事的特征的強調(diào),導致了在歷史學家的事業(yè)中對探究作用的忽視。由于這兩個原因,在我看來,目前視歷史為敘事的趨勢是不幸的,需要糾正。”
曼德爾鮑姆對于歷史敘述取代歷史解釋的反駁在歷史哲學家中引起了不同的反響。理查德·伊利(Richard G.Ely)從邏輯上分析了曼氏對于莫頓·懷特、丹圖、加利的誤解,他雖然不贊同歷史學在本質上是敘事的,但認為對于歷史敘述的反思有利于豐富史學實踐;羅爾夫·古納(Rolf Gruner)贊同曼德爾鮑姆的看法,進一步論證了歷史著作更多的是歷史描述(historical deion),而不是歷史敘述,后者應是前者的一種類別;德雷某種程度上則持中庸之論,一方面反對把歷史敘述作為歷史學的基本原則,另一方面認為敘述主義者的討論有利于更新歷史哲學的研究主題,改變分析的歷史哲學的窘迫現(xiàn)狀。德雷在《論歷史學中敘事的性質和作用》一文中,特別提到明克對于歷史理解的貢獻,認為明克提出的“綜合統(tǒng)一體模式”超越了以往歷史哲學家對于歷史敘述的討論,因為這種復合體具有不可分的屬性,歷史作品作為整體本身具有自主的意義。
可以看出,曼德爾鮑姆對歷史敘述的批評意見并沒有成為主流,隨著英美史學理論的語言轉向,歷史學家所使用的語言而不是歷史解釋或因果關系成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歷史哲學家反思的主題,歷史哲學已經(jīng)發(fā)生了范式的轉變。然而,重新梳理敘述主義歷史哲學的“前史”,辨析“歷史解釋”轉向“歷史敘述”的復雜過程,有利于我們理解和認識英美史學理論發(fā)展的多元化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