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時期,關于消費社會與文學消費的探討逐漸熱鬧起來,給人的印象是,似乎當今中國正進入消費社會,因而文學的消費性與時尚性也成為必然的發展趨勢。寧逸的《消費社會的文學走向》一文,便對當下消費社會與消費文學的圖景作了一番頗為生動的描述,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對這種現實的認同與企望。對此,筆者不無疑問,特提出商榷。一、“消費社會”:中國的現實?
盡管現在人們都在爭相談論“消費社會”,但在當下中國的現實語境中,我總感到這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究竟何為“消費社會”?是指這個社會已經能夠無條件充分滿足人們的消費,還是指這個社會的人們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力和條件進行消費?還是說當今社會的一切都已完全是為了消費?似乎都不甚了然。從社會現象看,我們比較容易看到和感受到的只是來自賣方市場的熱鬧:如琳瑯滿目的商品,大房子、小轎車,迪廳、酒吧、度假村,光碟、CD、錄影帶,據說還有所謂生產過剩、商品過剩等等。因此從政府到企業到商家,都不遺余力地宣傳消費,吸引消費,鼓勵消費,乃至要刺激消費。不僅如此,還有無處不在的各種廣告,無時不在鼓噪的各種媒體炒作,更把這種“消費”的熱鬧景象放大和強化了。然而換個角度,倘若從買方市場來看,真正能夠按照自己的欲望需求隨心所欲消費的可能只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雖有消費的需求,但往往沒有消費的能力,或者由于種種遠慮近憂而不敢放膽消費,這背后隱含著許多嚴峻的、甚至不無危機的社會問題,令人深思。在賣方市場的夸大消費與買方市場的困窘之間,實際上存在很大反差,因此對于中國社會的整體狀況而言,或者說對于大多數中國人的生存現實而言,放言“消費社會”都還為時過早。所謂“消費社會”,實際上不過是賣方市場、廣告商和媒體為了各自利益合謀制造出來的一種假象,一個神話,而未必是中國社會的現實。一些文化人大談“消費社會”,是只見其表,不究其實。
從現實出發來看待現實,我更傾向于認為,當今中國社會是一個處于現代化與全球化交織互動中的多元化社會,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呈現出多元化特征。比如,從人們的生存狀態看,由于發展水平不平衡等復雜原因,社會現實中超富豪型、富豪型、富裕型、小康型、溫飽型、貧困型等種種生存境況并存,差距甚大;與此相關聯,不同生存處境中人們的現實感受、思想情感、心理期待、價值觀念、以及所關心的問題等等,也必然存在很大差異,人們的物質與精神需求也同樣具有多層次性,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上述一切反映到社會意識形態和文化觀念中,則前現代性、現代性、后現代性因素雜然并存,并非所謂“后現代消費社會”所能一語涵括。在這種現實條件下,當今的文學實際上也是在不斷走向分化發展,形成多元化、多樣化的發展趨勢。不同的文學形態,如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新新潮流的文學;社會功利性的、審美化的、游戲化的、以及消費性的文學;網絡化的、圖像化的、多媒體的、以及傳統文字形式的文學等等,都各有其相應的現實需要與生長空間,都在一定的時空條件下并存發展。因此要說當今的文學全都走向了休閑消費的文學,也恐怕并非事實。
不過問題在于,這種社會多元化存在的現實,在一些人的觀念與視野中有意無意被遮蔽了,而人們多元化、多樣化的生存與需求,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多樣化需求,更是被大大忽視了。在消費主義者那里,社會生活的內容和意義僅僅被歸結為“消費”,并且這種消費還是以白領麗人、成功人士或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與趣味為標準,他們的消費追求也就理所當然成為了時尚,成為了引領消費潮流的標志。試看當今各類消費廣告和媒體宣傳無不顯示這種特色,不少文藝作品也極力追逐這種時尚,以其夸張的描寫不斷強化人們這種印象。然而實際上,這種簡單化、表面化、夸大化的社會形象描繪,把社會存在的復雜性、嚴峻性等等都掩蓋起來了,同時也把大多數人真實的愿望需求給壓抑和剝奪了。以此虛假的描述來推斷當今社會的發展與當代文學的走向,既是一種不真實的判斷,也顯然容易造成誤導。
二、消費時尚:存在即合理?
盡管我們并不認為當今中國在整體上已進入消費社會,但就社會生活以及文學中的某些現象而言,我們又的確應當看到并承認,崇尚和追逐消費乃至超級享受,確實已成為當今的一種時尚,即使說已形成一股消費主義潮流似乎也不過分。那么究竟應當如何看待這樣一種現象呢?我以為首先需要確立一種進行觀照與評析的價值尺度,這就是人性的尺度或“合乎人性地生活”的尺度。
以這一尺度來看,應當說,消費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說,人們的消費水平和質量如何,恰恰是人性解放和社會進步的標志之一。在過去的時代,政治至上,體制僵化,生產力低下,消費品短缺,加以思想觀念上禁錮,把人們的消費水平與生活質量壓得很低,甚至壓抑在基本需求線以下,這顯然不是一種合乎人性的生活。新時期以來改革開放,解放與發展生產力,商品大為豐富,人們的消費水平和生活質量不斷提高,這無疑在一定意義上標志著人性的解放和社會的發展進步。
時至今日,除了人們的消費水平與生活質量事實上存在著極大的不平衡外,在消費市場和人們的消費觀念中,消費幾乎沒有任何限度,事實上已成為一種時尚和潮流。在這種時候,對于這個社會和對于那些有充分條件進行消費的人們來說,就帶來另一個方面的問題,這就是追求什么樣的消費趣味,崇尚什么樣的消費觀念,以及賦予消費一種什么樣的意義。從社會生活中的一些現象來看,從大量商品廣告和媒體宣傳所虛擬引導的消費取向來看,從不少文藝作品所描繪的富人們的生活場景及其所渲染的價值觀念來看,我們確實可以感受到,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的周圍,時時涌動著一種可直接稱之為消費主義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無形之流。一些人把消費視為生活的主要內容乃至人生的全部意義,曾有人宣稱人生不過兩件事:拼命搞錢和拼命花錢(既要滿足拼命花錢,則拼命搞錢就很可能不擇手段了)。而一些人所謂消費,則又更多是追逐感性欲望的滿足和當下的快樂,對他們而言,所謂昨天(歷史)、明天(未來)都毫無意義,有意義的只有今天乃至當下的消費享樂;對自我之外的一切一概沒有興趣,所關心的唯有一己的消費需要。這樣生活的內容和人生的意義真的就只剩下消費,人也就完全成了感性存在的動物,成了“消費的動物”,人生的意義大部分被抽空了,由此帶來的是生命之不能承受之輕。
概言之,正常合理的消費本身無疑是合乎人性的。尤其是在經歷了過去的消費短缺、生活困窘的非人性化生存體驗之后,人們對于消費水平和生活質量提高的期盼與追求是必然的,也是符合“合乎人性地生活”的發展目標的。問題只在于,感性解放并不是人性解放的全部,感性需要的滿足并不是人性化生存的全部,消費行為也不是生活內容和人生意義的全部。倘若不恰當地將消費(尤其是感性的欲望化的消費)的意義加以夸大,使人的消費欲望無限度膨脹,則有可能反傷人性,遮蔽與消解人生的豐富意義。
對于當今的文學而言,當然也有一個在消費主義潮流中何去何從的問題。一方面,現實生活中的消費主義潮流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吸引著、甚至誘惑著文學活動,文學作品作為商品和消費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受消費市場規律性的支配,滿足人們的消費需求,并從中獲得相應利益。另一方面,文學作為觀念形態的東西,則又在人生價值觀念上給人們和社會潛移默化的影響,具有超出一般消費品的特性和意義。那么當今的文學,是象寧文中所描述的那樣,認同消費主義為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并以適應這種社會發展為充分理由,完全無條件地去順應這種消費主義潮流呢,還是需要構建某種應有的價值立場而有所堅守呢?這不能不說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
三、面對現實:文學何為?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引入“現代性”的概念來稍加論析。按西方學者對“現代性”的理解,社會的現代化發展并不是一種單向性的進化運動,不是所謂“時代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而是一個辯證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現代性”會發生裂變,形成矛盾沖突。比如西方近代的啟蒙現代性,體現為一種高度理性精神(如工具理性、技術理性等),它為整個社會的現代化發展開辟了道路,給西方社會帶來了巨大福祉;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許多傳統社會所沒有的問題。這樣“現代性”便發生分裂,裂變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社會現代性”,它繼續追逐科技高度發達、經濟高度發展的現代化發展目標;另一方面則是“文化現代性”,它對前者所帶來的后果及其問題進行批判反思和懷疑抵制,所要極力維護的是人的主體性。二者同根同源卻又反目成仇,形成緊張關系和激烈沖突。(參見周憲《現代性的張力——現代主義的一種解讀》,《文學評論》1999年第1期)正是由于有了這種緊張關系和激烈沖突所形成的“張力”,才使一個社會保持比較合理健全的發展。西方學者對現代化的這種理解,應當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
由于中國社會封建主義歷史太長,因襲的負擔太重,經歷的苦難太多,落后得太久,與西方社會的差距太大,因此國人對社會現代化的愿望特別強烈,追逐特別急切;還有長期的非正常社會生活使人們的感性欲望壓抑得太久,精神情感被虛幻化的理想欺蒙太深,因此當改革開放提供了充分自由的生活空間,經濟發展帶來了滿足欲望的較大可能的時候,也就有可能出現過于追逐經濟利益而忽視人的主體價值,過于張揚感性解放而貶抑理性精神,過于追逐消費和欲望化生存而抽空人生的意義等種種現象,從而造成實現了這種意義上的人性解放,卻又走向另一種意義上的人性失落。所謂“消費社會”之種種現象,便無不透出此中消息。
然而讓人感到憂慮的是,在當今社會仍然保持向消費主義目標單向度強勁推進之勢的時候,卻缺少站在文化現代性立場上的批判反思,使社會的現代化發展缺乏應有的“張力”,這顯然不利于保證一個社會的健全合理發展。文學本應是文化現代性的承當者,而且文學是人學,它應當有責任堅守文化現代性立場,以人性的、“合乎人性地生活”的尺度,來批判地審視和反思所謂“消費社會”的現實,以維護人的主體性和人生意義價值。如果文學只是一味地認同消費主義的社會發展趨勢,完全順應乃至主動迎合這種消費主義潮流,放棄應有的價值立場,這只能說是文學的自我放逐,或者說是文學意義的自我消解。
其次,再就文學本身而言,也有一個文學現代性在自身發展中的自我裂變與形成張力的問題。新時期文學的變革發展,首先是突破了政治工具論的桎梏而回到文學自身,獲得了文學的獨立性和主體性,復歸了文學的審美本性,標志新時期文學開始獲得了一種現代性品格。然而隨著這種發展,后來的先鋒或實驗文學卻又過于疏離了社會與大眾,走向了個體審美主義,走向了純藝術追求乃至形式主義,走向了審美烏托邦,于是文學現代性就發生自我裂變,產生了對這種趨向的自我反思與批判,并在1990年代社會的市場化轉型中,從個體審美的小圈子中突圍出來,走向適應社會的市場化發展,形成了大眾文學的審美意識,顯示出新的現代性特征。然而現在的問題是,文學在滿足社會大眾審美需求的同時,卻又過于順應乃至迎合欲望化的市場消費趨向,過于走向邊緣化與世俗化,過于重娛樂休閑而輕社會人生與詩性審美,由此帶來文學價值的失重。在這一現實面前,文學現代性是否有可能再度裂變而產生一種力量,對自身的媚俗與平庸加以反思批判,從而形成一種必要的張力呢?
(載《文藝報》2003年10月28日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