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農村非常貧困。我小的時候,能吃飽飯就不錯了。那時大多數家庭只能吃玉米面、高粱面、窩窩頭。我家稍微好些,可以吃高粱面和白面做的花卷,其他小孩很羨慕。因為我爸爸當工人,每月有19塊錢的工資(后來漲到40多塊)。一般家庭,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頓肉。有的家庭一年吃一次肉——全家十幾口人,買一斤肉,剁成餡,吃頓餃子就算過了年。人們穿的也是補丁摞補丁,過年才有新衣服穿。小孩一般都是穿大人的舊衣服改造的衣服。一般人家住的是土坯房子;能住里生外熟(墻體內層是土坯,外層包裹了一層磚)的,是有錢人家。一般人出門靠步行,因為買不起自行車。永久牌自行車最好,但買到永久牌自行車,需要拉關系,托熟人,弄到專門的供應票,才能買到。當時就200多塊錢,需要一個工人半年的工資才能買得起。我爸是一個郵遞員。郵電局處理舊車時,我爸買了一輛,全村人都來借。娛樂基本沒有。個別時候,村里請個戲班子,唱幾天戲。村里(當時叫大隊)有一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記得審判四人幫時(1976年),大隊部擠得人山人海。我當時上小學二年級。
我上小學和初中就在我們村子里,同一個校園,叫“戴帽中學”——意思是小學上面戴了頂中學的帽子。我的小學和初中老師,絕大多數是民辦教師(村里出錢雇用的讀了幾年書的農民),有的是高小畢業(小學高年級),多數是初中畢業,少數是高中畢業。公辦教師學歷最高的是中師畢業(相當于高中,不過是師范學校),連一個大專畢業的都沒有。所以,老師的水平都不算高。主要課程(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有專門的老師教,政治、歷史、地理、生物、生理衛生等次要課程,都是主課教師附帶上的。即使有專門的老師教,也不一定按時上課。記得我們的生物課,老師就沒有上過幾次。老師家里種田太忙,顧不上上課。所以,中考時,我們只能自學沒有講過的內容。也沒有參考資料和練習冊。
所有的教室都是平房。小學校的房子據說過去是一座廟,后來改成了學校。地面是土的,沒有鋪磚頭或水泥,所以掃地的時候,塵土彌漫,讓人無法透氣。凳子要自己帶,好在桌子還是學校提供的。沒有人帶過水瓶。口渴了,到學校的壓水井喝口涼水,冬夏如此。沒有自來水。廁所是臭氣熏天的大茅坑。
每天上四次學:早上五點多起床,到學校上早自習和一堂正課,回家吃早飯;上午上三節課,回家吃午飯;下午上三節課,回家吃晚飯;再上兩節晚自習,回家睡覺。早上起得早,冬天天還不亮。根本沒有人叫醒我,全靠鬧鐘鬧。我晚上回的晚,到家其他人早已入睡(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一天早上,我猛然驚醒,一看表六點鐘了,已經到了上早操的時間,趕緊穿上衣服,臉也沒洗,就往學校跑。那天早上,大霧彌漫,幾米之外,就看不到東西。我跑到學校一看,沒有人。我心里想:難道他們還在操場?于是,到學校外邊的操場上看。所謂操場,就是農民的打谷場,圍繞著一片墳地。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打谷場彌散著大霧,可是那里既看不到人影,也聽不見出操的口號。我懷著疑惑不解的心情又回到家里,發現才五點二十分。原來我看錯表了。當時每天早上上學的緊張情景可見一斑。
晚上放學已經九點多鐘。對于農村來說,九點鐘已經很晚,多數人家已經上床睡覺。冬天太冷,沒有暖氣,被窩里暖和些。另外,也沒有電視,收音機也很少,所以,晚上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即使有電視、廣播,也沒有電。所以,我晚上睡得都很早。晚上放學回家,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有月光時還好,沒有月光,路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回家經過一條漆黑的胡同。由于是熟路,走得很快。那天正在飛快地前進,突然腳下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與此同時,聽到“吱”的一聲,一頭豬從腳下跑開。原來這頭豬臥在路上睡覺。
剛才說,早中晚飯都在家里吃。對于我來說,也不是吃現成飯。由于父親在外工作,母親天天到生產隊干活,放學時還沒有下工,所以我們姊妹三個放學回家要自己做飯。做飯也不是用現在的煤氣灶,而是柴灶,燒柴的灶,壘在地上。燒的柴也不是劈柴(木柴),而是根據季節不同,燒樹葉、稻草、麥秸。很不容易燒。樹葉、麥秸太碎,容易把火壓死;稻草灰太多,一會兒要掏一次灰。遇到下雨天,柴草淋在外面,是濕的,需要從草垛里掏出干些的來燒,更不容易著。所以,做一頓飯很不容易?;旧蠜]有菜吃,就是玉米碴子粥(“糊涂”,讀作húdu),又干又硬的饅頭,加上自家腌制的咸菜。
村里雖然通電,但經常斷電。當時國家發電有限,優先滿足工業需要,再滿足城里人生活需要。如果還剩下沒用完,再放到農村。我在村里上學時,學校很少有電。所以,我們早上和晚上都需要用煤油燈照明。臘燭太貴,用不起。煤油燈是我們自制的。首先要找到一個小瓶子,一個平板車舊車胎的氣門嘴,和一根燈芯(可用棉紙捻制)。把燈芯穿在氣門嘴里,在瓶蓋上打個眼,把氣門嘴穿上,固定好,就成了。有好幾年,煤油短缺,買不到煤油,我們只能燒柴油。煤油燈比較亮,煙比較少;柴油燈火苗小,冒黑煙。教室的屋頂熏黑了。每天早上起來,擤的鼻涕也是黑黑的。
春天給小麥施肥、打豬草,夏天割草、除草,秋天摟樹葉積肥(堆積農家肥),冬天鍘草、拉土(墊宅基地地基)。有寒假,到臘月23放假,正月初八開學;沒有暑假,但有麥假,收麥子、插秧;有秋假,割稻子、種麥子。每天,只有這些事情做完之后,我才可以坐下來學習。
大家的父母多數都是有文化的,有的是大學畢業,對大家的學習可以提供幫助。我的父母對我們的學習關心很少。一是父母工作很辛苦。父親在郵電局作郵遞員,每個月回家度4個周末,從來顧不上管我們的學習;母親要到生產隊干活,累死累活,也顧不上。另一方面,他們識字不多,對學習也不夠重視,認為孩子的學習是學校的事情,和家長沒有關系。所以,我們到家后,主要的任務是幫助家里人干活,而不是做作業。但是,這并不意味這我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什么。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從父母,尤其是母親那里,學到了我人生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任勞任怨,不怕困難,不怨天尤人。由于父親不在家,本來應當由男人承擔的繁重體力勞動,都由我母親一人承擔。我母親知道沒有人可以幫助她,所以從來沒有發過牢騷,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一句苦。我也是這樣。自己勞動、學習再辛苦,也從來沒有叫一句苦。我從父親那里得到的幫助,是他給我訂了幾本刊物,如《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使我能夠在課本之外,擴大自己的視野。這是其他孩子沒有的條件。
記得上小學的第一天,我們到學校報到。沒有教室,我們坐在兩排平房之間的過道里。沒有凳子,老師讓我們每人找一塊磚頭,坐在上面。我行動慢,沒有找到完整的磚,只能坐在一個半截磚上。這時,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光著屁股,一絲不掛地在學校玩耍(農村的孩子天熱時經常不穿衣服,但一般四五歲以后就要穿衣服了,看來這家人更不文明)。老師看到后,說:“娃子,你上學不上?”娃子說,“上”。老師說,“那你回家穿衣服吧,上學不能光屁股?!庇谑?,娃子到家里穿了衣服,成為一年級的學生。
農村沒有幼兒園,家長也不重視孩子教育,所以,上小學之前,可以說我們對人類文明一無所知。我連一個字也不認識,連十個數都不會數。我自己的名字更不會寫。我剛上學,老師第一次發作業本。同學們拿到自己的作業本,興奮地讓老師寫名字。我也這樣做了。到了家,我高興地把本子拿給媽媽看,我媽看了一眼,說,“老師把你的名字寫錯了,你也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老師把我的“栓”字,寫成了“說”。因為這兩個字的兒化音在我們的方言里相同。在這之后,我學會了自己的名字。
學習阿拉伯數字時,我感到最困難的是“5”。天天干的是粗活,手笨,下半部分學不會往左拐彎。但是我學會了“9”字(手寫上面不封口)。老師要求我們在沙地上練習寫數字,不學會,不讓回家吃飯。我很害怕。眼看到了放學的時候,我還沒有學會寫5。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先轉過身來寫一個9字(不封口),在轉回來劃一條橫。這樣我終于可以按時回家吃飯了。
我剛上學時,不知道上學的重要性。小學前兩年,我大多數時間沒有去學校。我吃完飯就走,家里人以為去上學了,實際到村外別的地方去玩了。我偶爾去學校,也跟不上學習的進度。語文課本是拼音夾雜漢字。老師領讀課文,有些漢字還認識,但拼音沒有學會。所以,我往往不知道老師讀到了哪里。這時,我干脆放棄看課本,跟著老師背書,這樣對我更容易些。記得有一句話,是“火車火車長又長,鐵路工人運輸忙”。我在學校背會了,拿回家自豪地背給我媽媽聽。我媽問:“是什么意思”?我愣住了。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后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火車很長還可以理解,“運樹”忙是什么意思?難道鐵路工人天天在拉樹?我不知道“運輸”的意思。考試時,我對分數也不關心。因為我沒有分數高低的觀念。有一次老師念分數,一個同學聽到自己得了80分興奮得手舞足蹈,我感到很詫異。
我逃學的事情終于被我媽媽發現,挨了一頓痛打。鄰居們知道因為我是逃學挨打,也不過來勸阻。經過這一頓毒打,我再也不敢逃學了。從三年級開始,我的學習逐漸趕上,后來一直保持班上第一名或第二名的成績。到初中畢業時,除了有一個同學和我勢均力敵外,其他同學都被我們遠遠拋在了后面。這樣,我以全縣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河南省一個歷史悠久的的師范學?!晨h中等師范學校(我那個同學也考上了)。我將來畢業就可以作小學教師了。這在農村叫“跳龍門”,意思是說:今后可以吃皇糧了;農業戶口要轉為非農業戶口了。一輩子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了。
學校有人考上中師,那是非常難得的事情,也是全村人的驕傲。所以,村里為我們演了兩場電影,表示慶賀。
但是,上中師也有缺點,就是將來畢業不可以考大學,只能教學。當時就有人勸我父母說:“孩子材料這么好,還是讓孩子上高中,將來考大學更有出息?!钡俏覀冞€是認為,上中師更保險,將來大學不一定能考上。
中師相當于高中,專門培養小學教師。課程包括高中文理科的全部課程,但是沒有英語課。外加教育學、心理學、小學語文教學法和小學數學教學法等教育類課程。另外,體育、音樂、美術也比較重視。
中師不開外語課,我感到十分遺憾。我們初中開始學習外語,剛開始不開竅,但到初中三年級時,我已經入門了。英語成績是各科最好的。中考時得了98.5分,我現在還記得哪個地方錯了。一道選擇題,題目是Do you like…,應該回答Yes, I do.但當時疏忽,回答為Yes, I like.
我感到,外語不能丟掉。于是,開始跟著廣播學習高中的英語課本。當時廣播電臺有英語學習節目。
早在考上中師之前,我就已經開始聽廣播學外語了。當時聽的是初中英語廣播講座。我的一個伯父(常義志),年輕時學習外語,曾為國民政府服務。1957年被打為右派。后來獲得平反,到我們鄉的高中教英語。他對我學習英語十分支持。讓我收聽廣播,包括北外陳琳教授主持的廣播英語講座和初中英語。我記得在廣播里聽懂的第一個詞是window。也是在他家里,我第一次看到大學的英語教材。過去,大學對我來說充滿了神秘。村子里幾十年沒有大學生,僅有的大學畢業生是50年代畢業的。我曾經認為,大學的教材一定是用狂草寫的,難的和天書一樣。后來,看到我伯父家里的大學英語書《許國璋英語》,才知道大學英語也是用印刷體印的,甚至是從ABC開始教,這大大增強了我的信心。還記得,許國璋英語的第一課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 第二課是Long live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這樣,上中師的三年,我基本上沒有把高中的英語落下。中師的課程很多,沒有足夠的時間自學外語,所以,我只是走馬觀花地學習了一遍,有許多單詞沒有記住。
在中師的三年級,我從廣播中得知:北京外國語大學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不是電視臺)要聯合舉辦廣播函授英語。我很激動,認為這是很好的學習機會。于是,我給班主任請假,乘火車幾百里地到家里取了80元錢交了學費。函授招生簡章中有這樣一條優惠條件,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學習三年結束后,舉行全國統一結業考試,成績優秀者,可以免費到北京外國語大學進修一年。我心里想,什么叫優秀?80分?90分?95分?全國這么多人,考多少分才算優秀?我要是考100分總該算優秀了吧?!所以,我學習廣播函授,是奔著考100分的目標,來學習的。
1986年中師畢業后,回到家鄉任教。本來應該到小學教學,但中學也很缺人,所以,讓我到鄉里的最高學府原陽縣祝樓鄉中學上班。這是一個初中,過去曾辦過兩年制的高中,那時已經裁撤。上班第一天,鄉教辦(鄉教育辦公室)支書問我愿意教什么課,我說,對外語最感興趣,教外語吧。于是,開始教外語。中學的外語對我來說沒有什么難處。因為我初中外語功底很扎實,又自學了三年。于是,我一邊教學,一邊繼續聽廣播函授。當時只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想買一個錄音機,但太貴,買不起。錄音機對農村的孩子來說,是奢侈品。復讀機、MP3之類的東西當時還沒有出現。
廣播函授英語每周三講,每講重播一次,星期日休息。我每講有兩次聽的機會,早上六點半一次,晚上十點半一次。我盡量兩次都聽。但由于其他工作,往往只能聽一次。這樣,我就必須在講課前做好充分的預習,包括把所有的單詞背會,把所有要講解的課文翻譯一遍,把所有的作業做好。這樣,在聽課時,就等于檢驗自己的學習成果,和老師核對答案。
廣播函授的特點是,無論春夏秋冬,一天都不間斷,沒有寒暑假。這樣,我三年的函授學習,一天也沒有間斷過,甚至大年初一。在我們老家,大年初一早上要走街串巷,給長輩磕頭拜年。這是幾千年傳下來的規矩,不能違背。但是,廣播函授英語是早上六點半,正是拜年的時候,不能呆在家里學習。我只能服從習俗,去給長輩拜年。當我拜到一個老鄉家里時,正是六點半到七點之間。我看到他們的收音機放在桌上,趕緊拿過來,用他們的收音機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完,我就得走了。我就那一講我沒有完全聽到,其余的沒有落下一課。
最困難的時候是麥收和秋收時期。每年麥子成熟的時候和稻子成熟的時候,學校都要放假。老師、學生都要回到家里幫助家里收獲莊稼,插秧、種麥。這些都是最重最累的莊稼活。從早上五點多種一直干到晚上七八點鐘,累得人直不起腰來。吃完晚飯,只要一沾床邊,就會睡著。由于我早上六點半之前已經下地干活,不能聽廣播。所以,我只有晚上十點半聽。十點半對于農村來說,已經是半夜時分。人們勞累了一天,早就入睡了。但是,我必須等到十點半。有時候實在支持不住,我會先睡一會,等到十點半再起床聽。我媽媽很心疼我。她睡醒一覺后,發現我還在學習,就會說,“長栓兒,睡吧,天不早了?!?/span>
另一個難熬的就是夏天。夏天太熱,家里沒有空調,連電扇也沒有。晚上大家都出來到路邊乘涼,拿著扇子,一邊扇風,一邊驅趕蚊子。而我選擇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點著煤油燈,查字典、背單詞、預習課文、做練習,一直到深夜。
冬天,家里沒有暖氣,五間屋子只有一個做飯的煤火(燒煤的灶),做完了飯,就要堵上。省煤。所以,屋里和屋外一樣的溫度。只有穿著棉大衣、厚棉鞋,才坐得住。
三年的學習結束了,檢驗學習成果的時候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當時叫北京外語學院)將要舉辦全國統一的結業考試。按照規定,我可以就近報名參加考試。我所在的地區,既可以到新鄉市參加考試,也可以到鄭州市參加考試。鄭州是河南的省會,我以前沒有去過。所以,我報名參加鄭州的考試??墒?,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我家離鄭州較遠(其實只有幾十公里,只是交通不便),需要騎自行車到10里地之外的地方坐長途車,再到鄭州。我考試的頭一天上午到了鄭州。天下著雨。我帶了一把雨傘。到鄭州后,首先要找個旅館住下??墒牵覐脑缟?/span>9點多種,一直找到11點多,還沒有找到。我的褲子已經濕到了膝蓋。鄭州召開全國糖煙酒訂貨會,大小旅館都住滿了。這時,我想到,考試要求使用的2B鉛筆還沒有買,趕緊買鉛筆。可是,我跑遍了鄭州的大小文具店,連一家賣2B的都沒有。因為高考剛剛過去,2B鉛筆脫銷。最后,我只能買了一只1B,一只3B,想著用3B和1B分別涂一遍,也許可以充當2B。鉛筆問題權且這樣解決。我接下來還得找旅館。這時,我已經迷失了方向,坐著公共汽車盡量往遠處走。后來我到了像是郊外的地方。我看到一個破敗的旅館,不報什么希望地問:“還有沒有床位?!蹦侨嘶卮鹫f:“有!有一個人剛剛離開!”我心想:好險呀!這時已經時晚上八點半鐘。我趕緊付了錢。那個房間有好多人。都睡在一個大炕上。我打了盆熱水,洗了洗腳。我還不知道考點在哪里。我想早點休息。明天還得早起去找考場。八點鐘就要考試了。我可能是由于白天過度勞累,也可能是面臨考試過于緊張。一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五點多種,我就起床,沒吃早飯,趕緊去找考場了。鄭州郵電學院。這個地方很快找到了。就在從我家到鄭州下車不遠的地方。這時是早上六點多種。我在附近小攤上吃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條,就在學校門口等開門。
考試非常順利。一夜沒睡,好像做夢一樣,就把卷子答完了。卷子上都是選擇判斷題。最后有一道加試的題,是翻譯一篇文章。選擇題和加試題都不難。我感覺自己可以考100分。
大約過了兩個月,家里正在蓋房子,突然接到了北外的通知,讓我到北外面試。我既驚喜,也在預料之中。大概是在早春,剛過完年。我提了一個小帆布包(郵電局發的),踏上了到進京的旅程。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到北京。從家里坐汽車到新鄉,再從新鄉坐火車到北京。我在新鄉買了火車票,是晚上的車,順利進站?;疖嚨搅恕?墒腔疖嚊]有停。因為人太滿了,所以干脆不停。我心里很慌。問車站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等下一趟吧!又過了一段時間,又來了一列火車。這次停了??墒擒嚿系娜颂?。從門口擠不上去。我焦急萬分。我身邊有一個工作人員。我說:“我給你10元錢(那時車票才10幾塊錢),你把我從窗口推上去吧!我明天要參加考試?!彼邮芰?,先把窗戶叫開,然后把我推了進去。我的心掉到了肚子里。我上去后,聽到窗邊的人說,以后誰叫都不開了。我心里想,這與我沒關系了。我反正已經上來了。(我這么老實的人,想到去賄賂,也是逼良為娼啊!)
到了北京,找到了北外??墒牵蓖獾恼写呀涀M。我們被推薦到理工大學招待所。和我同住的是一個重慶涪陵人。他在蘇聯開照相館,這次回國看看是否可以到國內發展,帶了一堆照相器材。他到中國發現,中國的黑白照相幾乎淘汰,早就使用彩色照相了。所以他決定回去。
我復試也很順利。復試過后不久,我就收到了北外函授部脫產進修的錄取通知。1989年3月報到。開學的第一堂課,老師介紹了廣播函授的學習和考試情況。老師說,這次廣播函授,最初全國有10萬人參加,堅持到最后的有大約2萬人,參加最后結業考試的有1萬7千人。在優秀結業生中,選取了大約100(記不清了)人參加復試,從復試學員中,最后錄取了20人脫產進修。又說,我們這次復試的狀元,不是河北的,不是山東的,而是河南的!我看了看周圍,見沒有別的同學站起來。于是我站了起來。原來河南就我一個。山東和河北各有五六個,其他的分散在全國各地。年紀最大的60多歲,是天津的一位退休校長。
值得一提的是,在復試的學員中,有一個河南上蔡來的。雙腿殘疾,小兒麻痹癥,被妻子用輪椅推到了考場。他的成績非常好。我相信,如果不是殘疾,肯定被錄取進修。函授部的老師說,由于生活不能自理,所以不能錄取。我非常替他感到惋惜?,F在與他也失去了聯系。
我們的進修班十分特殊,大家都是經過艱苦奮斗獲得了這樣的機會,所以非常珍惜。我們在一年之內,把大學英語三四冊和五六冊都學完了。這本來是兩年的課程。除了正常上課之外,我們還利用充分北外的資源,看英文錄像(進修生不讓進,我們有時會偷偷混進去),聽外語講座,到英語角,并堅持聽VOA和BBC的廣播。剛到北外,我發現別人在聽國外的電臺,BBC或VOA。我以前不知道。因為我聽的都是國內的廣播。所以,我趕快買了一臺有短波的收音機,收聽外臺。每天堅持不斷,有空就聽,沒過多久,我的聽力就趕上了其他同學。
我們發現,我們進修班的外語水平不比正規的學生差??墒?,我們學習結束之后,沒有畢業證書。我們拿到的是一個結業文憑。我希望,自己的成績,得到官方的承認。于是,我給自己確立了新的目標:考研。我在北京搜集了一些考研的信息,準備了一些書籍,1990年結業之后,又回到了鄉中學,開始了下一輪的自我奮斗。
考研除了需要英語之外,還要學習第二外語。我選擇了日語,因為剛好電臺開始廣播日語。日語看起來容易,學起來難,許多常用句型記不住。為了幫助記憶,我在鄉中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紙條,上面寫著日語慣用型。我學了兩年日語,后來到鄭州買了一本日語試題做,發現只能做出四五十分。于是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就報考了1993年北外高翻的考試。考試之前,我從北外買了一套試題,發現日語試卷出奇地容易。原來,我買的那套試題是公共日語考試題,比考研的試題難得多。這使我信心倍增。
本來想試試,沒想到第一次就考上了。至此,我的外語學習生涯第一次納入正規。我現在和任何通過高中,考取大學,再考取研究生的人可以平起平坐了。這個過程花了我七年。比起大學畢業直接考研的人來說,我比他們晚了三年。但我還是趕上來了。我研究生的學習一帆風順,畢業之后,留校任教,后來把家人也接到了北京。這一次考試,改變了我的前途。要不然,我也許要在鄉中教一輩子書。我的小學同學,幾乎全部在家里務農。我的中師同學,幾乎全部在中學或小學教書,能讀到研究生的,幾乎沒有。村里有一個同學和我一起考上了中師,但后來不再要求進步。他現在還在村里的中學教書。我家里的人前途也改變了。要不然,我的孩子肯定要在村里繼續上學,將來不知道能否考上高中和大學。我相信,你們的父母,一定有不少是經過艱苦的奮斗,走到了今天。我們作為父母,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善子女的學習和生活環境,使你們將來做得比我們更好,取得更大的成績。在今天的學習條件下,你們沒有理由比我們做得差。
一次會議上,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一位研究員說,城市的孩子是頹廢的一代,他們怕吃苦,貪圖享受,受到外界的誘惑太多,不能專心學習。國家的振興,還要靠農村考過來的孩子。這些孩子不貪圖享受,吃苦耐勞,知道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國家的希望在他們身上。
我希望,她說的這些話不要應驗。只要刻苦、努力,人人都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你們的命運把握在你們手中。
中學是學習的黃金時期,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我那些種田的同學如果有第二次上學的機會,他們一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吊兒郎當,可是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父母可以給你們提供衣食住行,但知識要在腦子中扎根,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我們學習,歸根結底是為了我們自己,只不過在服務自己的同時,也服務了國家,服務了社會。不要以為我是為父母學習的,為老師學習的,我們是在為今后的獨立生活,創造條件。即使今天父母可以讓我們衣食無憂,但父母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到那時,能幫助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
學習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不學習,同樣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農村的孩子不學習,自身的生活條件不會更差,因為他們現在的條件就已經很差;城市的孩子不學習,便只能走向墮落。
我的人生歷程驗證了一句話: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同學們,人不能盲目自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只要我們樹立必勝的信念,勝利最終屬于我們。
本文是在北京理工大學附中女兒班上的演講底稿
特別聲明:本文作者為李長栓——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教授,同聲傳譯員,聯合國認證筆譯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