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倪瓚的太湖山水是作為畫家之潔癖的符號而入畫的。譬如一棵樹,長在湖邊僅是一棵樹而已,并無什么意義。這棵樹若能給人蔭涼,或砍下作為木材,就有了實用的意義。倪瓚畫樹,既不是為了乘涼,也不是為了建房或做家具,而是取其隱喻價值,他以洗練的筆墨將樹畫得高潔挺拔,用來象征自己的人格。這是樹的符號化,畫中的樹被畫家賦予了象征意義,可謂化腐朽為神奇。
倪瓚名畫《六君子圖》就畫了這樣六棵樹。此畫遠景是太湖彼岸的小山丘,寥寥數筆勾出丘壑輪廓,中景完全不著筆墨,只留出大片的空白表示湖面,近景此岸的土丘上,矗立著六棵樹。因樹種不同,樹葉的畫法也不盡相同,有橫筆者,有斜鋒者。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六株挺直簡潔的樹干上,零星點綴了一些樹結。在我看來,這六棵樹一旦入畫,就成為文人天性的符號,象征君子氣節,不僅高潔挺拔,而且略有怪異。
的確,天性走向極端,會成為怪癖。倪瓚的潔癖有文獻可考,馮夢龍《古今譚概》便有記載,其中一些讀之忍俊不禁。
倪瓚家童每挑水回來,他總以前桶水煎茶,后桶水洗腳,有客問何故,畫家說后桶水可能被家童放屁的氣味熏臭了。家童真是命苦,受了主人之辱,還要以水洗樹,每日都將院里那棵梧桐樹擦洗得干干凈凈,直至樹被洗死。有次有客人留宿,夜里倪瓚聽到客人咳嗽,便去尋找痰跡,非清洗不可。但是尋而不得,倪瓚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成為心理障礙,與美國俗語“drop the other shoe”異曲同工。最后,倪瓚不得已而到樹下撿了一片臟樹葉,讓家童扔到三里之外,了結此事,客人蒙受奇恥大辱。
倪瓚最經典的潔癖故事,是招歌妓過夜。據說畫家有次迷上了一位金陵歌妓,招其到家,一番歌舞唱和后,才子佳人上床。不料,倪瓚先是從頭聞到腳,疑心這歌妓不干凈,又從頭摸到腳,越發不放心,便命其盛水洗澡。歌妓洗后上床,畫家再聞再摸,怎奈心里疑懼不消,又命其盛水洗澡,如此三番五次,歌妓洗了又洗,折騰到天亮,二人終于沒能云雨,只怕那云雨之水還不夠歌妓洗澡用。次日凌晨畫家悻悻然,揮揮手讓歌妓離去,其潔癖就此成了青樓笑料。
倪瓚有位好友是醫生,決計要治治畫家的潔癖。適逢畫家的母親有恙,需要就診。這醫生亦非凡人,他以怪治怪,在雨天的泥濘里弄臟了衣褲和鞋子,卻偏要騎畫家的白馬才來赴診,畫家只好忍讓。醫生到達后,一雙泥腳直入倪瓚家的明堂,畫家目瞪口呆之際,再次忍讓。診治過后,醫生不走,要求參觀畫家的藏書樓“清秘閣”。這藏書樓,聽其名便知其潔,倪瓚輕易不讓人入。醫生強行登樓,不僅臟腳遍踏,而且不洗手,以臟手摸遍藏書,甚至故意咳嗽吐痰,讓畫家幾乎氣絕倒地,只好“遂廢此樓,終身不登”。
自宋以降,中國女人裹腳,文人有癖者以小鞋傳酒,稱“金蓮杯”,類似于今日西方的fetishism。倪瓚嫌臟,在一次文人聚飲時,怒而掀翻酒桌,決絕而去。可以想象,他也以潔度人,多次拒絕過求畫者。
元末之際,倪瓚的潔癖傳入朱元璋耳中,明軍厭惡其癖,捕得畫家后,將他扔進豬圈糞池淹死,以臟治潔,極盡侮辱。當然,這是江湖傳說,不足為信。真實史實是,畫家嫌棄世事骯臟,散盡家財,以一葉扁舟漂流于太湖,過上了隱居生活。
倪瓚的畫以洗練的筆法來簡化水與樹,簡化岸與石,僅片面地擇其潔者入畫,將其用作片面的符號。這雖是文人的高潔,卻流露了畫家的怪癖。對我們今人來說,倪瓚那洗練極致的筆墨,是理想人格的符號,但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得敬而遠之,畢竟,符號只是表征,遠離實際生活。 (作者段煉為加拿大康科迪亞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