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鑒】19. 東吳之殤：特別能“忍”的太子孫登英年早逝
衣賜履按：這一回，我們講孫權的第一個太子孫登。既然是第一個太子，說明他沒能繼承皇位。如果說魏國亡于明帝曹叡死得太早，那么吳國的衰落，我以為很大程度上可以歸于孫十萬活得太長。我經常說，政治人物的壽命也是一種政治能力，孫權的這個能力太強，而孫登的這個能力則太弱了。
孫權一共七個兒子，分別是孫登、孫慮、孫和、孫霸、孫奮、孫休、孫亮。這七個兒子中，做過太子的有三位，孫登、孫和、孫亮；做過皇帝的有兩位，先是老七孫亮，再是老六孫休。【資深太子孫登】
公元219年，孫權奪了荊州，斬了關羽。公元220年，曹丕稱帝。公元221年，劉備率軍東下，進攻東吳，號稱要為關二爺報仇。于是，孫權向曹丕稱臣。八月，曹丕封孫權為吳王，同時，任命孫登為東中郎將，封萬戶侯，孫登稱病沒有接受。衣賜履說：曹丕任命孫登為東中郎將，目的是讓他到魏朝廷去上班，其實就是去當人質。孫十萬當然不會送兒子去洛陽，找個理由拒絕了。本年，孫權立孫登為王太子，選置師傅，又找了一幫俊秀之士，作為孫登的賓友。諸葛瑾的兒子諸葛恪，張昭的兒子張休，顧雍的孫子顧譚，偏將軍陳武的兒子陳表等人入選，平時給孫登講講詩書，沒事兒的時候陪孫登外出騎射。孫登對待僚屬，從來不擺譜兒，都以平民禮節相待。他與諸葛恪、張休、顧譚等人，出則同車，入則同席，有時甚至在一個帳子里睡覺。太子太傅張溫對孫權說，中庶子與太子最為親密，整天跟在太子身邊兒，太子問個掌故、了解個時事，都向他們請教，因此，應該選用德才兼備之人。于是，孫權任命諸葛恪、張休、顧譚、陳表等人為中庶子。公元229年，孫權稱帝，立孫登為皇太子，以諸葛恪為左輔都尉，張休為右弼都尉，顧譚為輔正都尉，陳表為翼正都尉，號為四友，而南陽人謝景、廣陵人范慎、丹楊人刁玄、南陽人羊衟（讀如道）等都為賓客，這些人都是一時才俊，于是，東宮號稱人才濟濟。衣賜履說：左輔、右弼，是上古時天子的四輔之二。其他之二是前疑、后丞。輔正、翼正，是東吳自創的官名。本年，孫權遷都建業（江蘇省南京市），征上大將軍陸遜輔佐孫登鎮守武昌，掌管宮府留守事宜。孫登外出打獵，本來可以抄小路走，但他常常繞遠前往，為的是避開良田，不踐踏老百姓的莊稼。到了打獵地點，休息時都選空閑之處，絕不擾民。有一次，孫登騎馬外出，突然一顆彈丸飛過，差點打中孫登。手下衛士大驚，四下搜索，恰巧有一個人手持彈弓，身懷彈丸，衛士們立即將此人拿下，準備問罪。此人堅決否認射出彈丸，衛士們大怒，打算把此人亂棍打死。孫登急忙制止，讓人取過此人的彈丸，與差點打中自己的彈丸比對，發現材質、樣式都不一樣，就將此人放了。又一次，太子宮丟了一個盛水的金馬盂（盂是盛放液體的器皿），經過調查，是孫登的一個手下偷的。孫登不忍重罰，就把那人叫來訓了一頓，然后打發回家了，并叮囑左右不要四處張揚此事。衣賜履說：這幾個例子用來說明孫登為人比較寬厚，有儒家推崇的“仁君”跡象。公元232年，孫登的二弟孫慮去世，孫權非常悲痛，為此減少飲食。孫登聽說之后，日夜兼程，趕到賴鄉（南京市江寧區附近），親自向老爹通報，孫權召見了他。孫慮一病不起，這是他的命啊。如今北方尚未收復，四海之內都翹首盼望，陛下授命于天，卻為了對晚輩的思念，減少自己的飲食，這不是禮制上所要求的啊，兒臣對此，深感憂慮惶恐。孫登在南京住了十余天，孫權就想讓他回武昌去，孫登懇請表示，長期不在老爹身邊，不能早晚請安，為人子者，不能盡孝，有違禮制。同時表示，上大將軍陸遜，忠誠負責，有他鎮守武昌，不必擔心。衣賜履說：孫登不簡單。身為太子，但長年不在老爹身邊，變數太大。因此，借老弟孫慮之死，火速趕回建康，抓住機會要求留在老爹身邊，當得一大贊。孫慮，字子智，生于公元213年，比孫登小四歲。史稱，孫慮從小就“敏惠有才藝”，孫權對他非常器愛——不僅喜愛，而且器重。顯然，孫慮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公元228年，孫慮被封為建昌侯。公元230年，孫慮剛十八歲，丞相顧雍等人上奏，說皇子孫慮又聰明又有格局，學起習來就如海綿吸水，每天都有看得見的進步，應該參照漢朝的做法，給孫慮晉封王爵。孫權沒有同意。又過了一陣子（久之），尚書仆射上書說：帝王之興，都需要褒揚推崇骨肉至親，所以魯國、衛國在周朝所受的恩寵超過其他諸侯，漢高祖封五個兒子為王，都有封國，作為朝廷的屏障。建昌侯孫慮秉性聰敏，而且文武全才，依據古代典章制度，應當正其名號。但是陛下謙讓，不肯按照舊制辦事。如今天下并未一統，戰事未息，所謂腹心爪牙，要么是親屬，要么是賢士。我私下與丞相顧雍等商議，大家都認為應當任命孫慮為鎮軍大將軍，鎮撫一方，以光大國家的事業。孫權同意，于是，任命孫慮為鎮軍大將軍，假節，開府辦事，治所設在半州（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區附近）。衣賜履說：孫權立老大為太子，又封老二為鎮軍大將軍。這種任命本無可厚非，但再往后看，大家就會發現，孫權似乎總是同時“器愛”兩個兒子。孫慮死了之后，孫權就開始寵愛老三孫和，搞得孫登非常緊張。孫登死了之后，孫權立孫和為太子，孫和還沒來及高興，孫權又開始“器愛”老四孫霸，搞得孫和非常緊張，直至最后釀成了二宮案的慘劇。孫權似乎總是在兒子們中間搞平衡，或者說在兒子們中間挑事兒，大家在讀這一段時，可以細加品味。公元234年，孫權征討合肥新城，讓孫登留守建康，總體負責一應事宜。當時糧食歉收，盜賊興起，孫登上表明定有關法令，防范措施得當。衣賜履說：孫登鎮守過武昌，留守過建康，顯示出相當的治理才能。孫權有一大堆夫人，孫登的生母出身微賤，孫權就讓徐夫人養育孫登。徐夫人據說性情忌妒，搞得孫權很惱火，就將其廢黜，安置在吳縣。當時，步夫人（與步騭同族）最受孫權寵愛，步夫人每有賞賜，孫登不敢推辭，跪拜接受；但徐夫人派人前來，賜給孫登衣服，孫登一定先行沐浴，之后才敢穿戴。孫登被冊立為太子之前，向孫權推辭說，根本確立之后，道義才能產生，要立太子，應先立皇后。《三國志·孫登傳》裴松之注引《吳書》載，弟和有寵於權，登親敬，待之如兄，常有欲讓之心。就是說，老二孫慮死了之后，孫權又開始寵愛老三孫和，孫登對弟弟孫和，既親切，又恭敬，就如同對待自己的兄長一樣，并且，時不時就表示，要把太子的位子讓給孫和。衣賜履說：看到此處，我必須為孫登起立鼓掌，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孫登生于公元209年，孫和生于公元224年，孫登比孫和大了整整十五歲！孫登是老大，是太子，卻把比自己小十五歲的弟弟當大哥來看，這份兒心理素質，讓人驚嘆！但從另一方面看，孫登對自己過于壓抑，可能也是他早死的一個重要原因。兒臣無德無能，身患重病，估計撐不了幾天了。兒臣并不惋惜自己，只是一想到將要離開父母，埋于黃土，不能再進宮問安，活著對國家沒有貢獻，死后還要讓陛下悲傷，這一點讓兒臣哽咽不已。兒臣聽說，死生有命，壽數在天，周晉、顏回都是上智之才，尚且夭折，何況兒臣愚陋，壽命已經超過他們了。生為國家后嗣，死后還享有尊榮，對我來說，實在得到的太多，還有什么可悲可恨的呢！方今天下大事未定，四方賊寇尚未討伐，天下人民翹首以待，將命運寄于陛下。希望陛下不要為了兒臣傷心難過，而要修習黃老之術，好好養生，好好吃飯，解放思想，成就大業（廣開神明之慮，以定無窮之業），那是舉國幸事，兒臣雖死而無恨！皇子孫和，不但仁孝聰明，而且品性清茂，應該及早安排立為太子。諸葛恪才略博達，是可以輔佐朝政的良才。張休、顧譚、謝景，都通達機敏，明智果決，在朝則可以為心腹，出外則可以為爪牙。范慎、華融、羊衟、刁玄、裴欽、蔣修、虞翻等人，各自都有才能。他們或可以任命為朝臣，或可以擔當將帥，都明于時事，諳熟法令，堅守道義，志向堅定。這些人都是陛下為兒臣選擇的屬官，兒臣與他們相處日久，非常了解，所以敢將他們的情況向陛下呈報。兒臣聽說為政理民，法律條款都應與時俱進，視情增刪調整，陛下應該與將相大臣好好商議，寬刑輕賦，減少勞役，以順民心。上大將軍陸遜，忠誠勤勉，憂國奉公，一片丹心。諸葛瑾、步騭、朱然、全琮、朱據、呂岱、吾粲、闞澤、嚴畯、張承、孫怡，這些人也都忠于為國，通曉治國之道。可以讓他們各抒己見，刪減苛煩政策法令，培養士卒戰馬，安撫慰藉百姓。少則五年，多則十年，遠方的人會來歸附，近處臣民報效國家，兵不血刃，而天下可定。兒臣聽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希望陛下能夠采納兒臣之言，兒臣即使已經死去，也如同還活在世間一樣。孫權看了奏書，悲痛感動，一提起孫登，就止不住要流淚。衣賜履說：孫登這道奏書，似乎不太像一個太子死之前給皇帝的建議，更像是一個皇帝死之前給太子的遺命。孫登大約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勸孫權輕簡刑罰；二是給孫權推薦了一大票人才。史書關于孫登的記錄不多，主要記錄他的溫良恭儉讓，但這家伙給我一種感覺——思想行為極為老辣。他可以把小自己十五歲的弟弟當哥哥看，就這份兒“忍”的功夫，只怕孫權本人和司馬懿這兩個老戲骨，也未必就做得到；他動不動要把太子的位子讓給孫和，但自己謹言慎行，把柄也不留給別人一個，那么，誰能換得了他？當太子當了二十余年，手下文臣武將攢了一大票，而且這些人都還特服他，孫登要是當了皇帝，那還不得“讓東吳重新偉大”啊！《三國志·陳武傳》載，陸遜后來奏請陳表為偏將軍，進封都鄉侯。陳表的家財全都用來供養賓客，三十四歲去世時，老婆娃娃都沒地兒住。太子孫登，為陳表的老婆娃娃建了一座住宅。《三國志·步騭傳》載，孫權稱帝之后，拜步騭為驃騎將軍，都督西陵（夷陵）。當時，太子孫登在武昌，給步騭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說，治理國家，最重要的就是人才的選拔任用，我這個人比較愚蠢，也不知道哪些人是賢才，哪些人不可任用，老步啊，你給我說說唄。步騭于是把當時在荊州地區任職的人，捋了一遍，列了諸葛瑾、陸遜、朱然、程普、潘濬、裴玄、夏侯承、衛旌、李肅、周條、石幹等十一人，甄別他們的品行業績，給孫登上了一道奏書，對他加以勉勵（因上疏獎勸）。奏書說：我聽說，人君不親自去做那些小事兒，百官各司其職。所以，舜帝任用了九個賢人，他自己就能得空兒，彈個琴、吟個詩唔的，不下堂廟而天下大治。齊桓公任用管仲，雖然自己到處嗨，但是齊國不但得到治理，而且還成了天下霸主，九合諸侯。漢高祖得到韓信、張良、蕭何，成就了帝業，而西楚霸王則失去人才最終失敗。汲黯在朝，淮南王劉安就不敢謀反；郅都守邊，匈奴不敢來犯。故賢才所在，可以御敵萬里之外，他們是國家的利器，也是王朝興替的根本。方今圣主教化，還沒能覆蓋漢江以北，黃河、洛水之濱，還有賊寇沒有平定（尚有僣逆之丑。應該指的是魏國），現在正是收攬英雄，拔俊任賢之時啊。希望太子能夠留意重視，則天下幸甚。衣賜履說：專家學者普遍認為，孫登是一個非常符合儒家大族標準的帝王胚子，如果他命長一點，可能東吳的國運也會有所改變。有學者認為，孫登之死，是孫權的不幸，也是吳國的不幸。但也有學者認為，孫權末年，驕惰猜險，禍成骨肉，登亦幸而早死，未知父子之愛竟能始終否？意思是孫權后期，簡直就變成一個不可理喻的老混蛋，一手造成自己的兒子們骨肉相殘，孫登幸虧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孫權弄死，而且死得很難看。我個人認為，孫登應該不是儒家士大夫以為的那樣，只是一個仁德忠厚之輩。孫登心機之深，之能忍，之能得人，都讓人驚嘆，以太子之尊而對小十五歲的弟弟“兄事之”，簡直不可想像，這樣一個厲害角色，歷史沒有給他表演的機會，實在是太可惜了！音頻版《衣賜履讀通鑒》已在喜馬拉雅平臺上線，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掃描訂閱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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