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通鑒》遇見紀檢干部】
公元322年,王敦大破朝廷軍隊,四月,返回武昌(江州州政府所在縣,湖北省鄂州市)。
史稱,王敦得志以后,越發暴虐傲慢,各地向朝廷進貢的物品,大多都送入他的府第。朝野官員,全都出自他的門下。王敦以沈充、錢鳳為智囊,對他們言聽計從,凡被這哥兒倆構陷的人,都難逃厄運。另有諸葛瑤、鄧岳、周撫、李恒、謝雍等人,都充當王敦的爪牙。沈充等人,大肆建造軍營府第,侵占他人田宅,甚至公然攔路搶劫。據說,有識之士都知道,他們蹦跶不了幾天了。
王敦自任寧州(云南省)、益州都督。
衣賜履說:益州是僑州。所謂僑州或僑郡,是指原有的州、郡淪陷后,暫借別的地方重置,仍用其舊名建立的行政機構。
王敦任命下邳(江蘇省睢寧縣北古邳鎮)內史王邃(王敦堂弟)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軍事,鎮守淮陰(江蘇省淮陰市);衛將軍王含(王敦老哥)都督沔南(漢水以南)軍事,兼任荊州刺史。
衣賜履說:明年(公元323年),十一月,王敦調任王含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王舒(王敦堂弟)任荊州刺史,監荊州、沔南諸軍事,王彬(王敦堂弟)任江州刺史。
另外,原湘州刺史、譙王司馬承被殺害之后,誰做了湘州刺史,我沒有查到,但可以肯定,即使不是王氏兄弟,也肯定是王敦的黨羽。
這樣,沿長江東下,荊州、江州、湘州、揚州,都在王氏兄弟的控制之下,再加上王導坐鎮首都建康,一眼望去,東晉帝國,只見王氏,不見司馬。
閏十一月十日,元帝司馬睿去世。
閏十一月十一日,太子司馬紹繼位,是為晉明帝。
公元323年,二月二日,晉朝廷將司馬睿葬于建平陵(江蘇省南京市北雞籠山),謚號元帝,廟號中宗。
三月一日,改元太寧。
明帝司馬紹,字道畿,是司馬睿的長子,本年二十五歲。這位爺,很有點兒意思,我在看《晉書·明帝紀》時,常有眼前為之一亮的感覺。
擺幾個司馬紹的小故事。
故事一:太陽與長安,孰遠?
司馬紹打小兒就倍兒聰明,老爹司馬睿對他非常寵愛,“年數歲,嘗坐置膝前”,正好長安派使者到建康來,司馬睿就問司馬紹,你覺得是太陽遠,還是長安遠?
司馬紹說,當然是長安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從太陽過來,而時不時就有人從長安過來,可知長安近。
司馬睿當時就被驚住了。
第二天,司馬睿設宴款待臣僚,想讓大家見識一下兒子的超凡脫俗的智商,就又問司馬紹,阿紹啊,你跟大家說說,是太陽遠還是長安遠。
司馬紹隨口答道,太陽近。
司馬睿剛喝了一口酒,直接就噴出來了,心說這個娃娃是不是腦子短路了,說,你昨兒可不是這么說的!
司馬紹說,抬頭就看見太陽,但爬上百尺高樓,也看不見長安,當然是太陽近。
于是,舉座皆奇。
衣賜履說:怎么樣,司馬紹夠聰明吧?呵呵。
司馬紹,大約確實是很聰明的,史官們為了突出這一點,專門加了“年數歲,嘗坐置膝前”的定語,給人感覺他當時大約四五歲,還坐在司馬睿的腿上。史官挺雞賊的,“年數歲,嘗坐置膝前”,乍一看是坐司馬睿腿上,年紀肯定很小。但實際上,如果真有此事,司馬紹應該已經十幾歲了,坐在老爹腿上,不成體統,應該是坐在老爹身邊。司馬紹生于公元299年,公元313年,愍帝司馬鄴在長安繼位,長安成為西晉王朝的首都,才可能從長安派出使者,此時,司馬紹至少十四五歲了。因此,有學者認為此事不真,并推測可能是有人受《兩小兒辯日》的啟發,編造出來的。
故事二:痛哭晉祚。
據《晉書·宣帝紀》《世說新語》載:
司馬懿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高平陵事變后,司馬懿誅殺魏國大將軍曹爽時,把曹爽的兄弟黨羽,全都夷了三族,無論男女老幼,甚至連已經嫁了人的閨女,也都一并誅殺,最后司馬家霸占了曹家的天下。有一次,王導和溫嶠拜見司馬紹,司馬紹問起司馬家為什么能夠取得天下。溫嶠不言語。過了一會兒,王導說,溫嶠年輕,好多事兒他都不清楚,還是我來給您匯報吧。于是乎,就從司馬懿創業開始講起,怎么誅殺名族的,怎么壯大自己實力的,當當當一路講下去,講到司馬昭殺害魏帝曹髦(高貴鄉公)時,司馬紹羞得聽不下去了,把臉埋在床上,說,如果真如您所言,我們大晉朝的國祚又豈可長久!
故事三:立為太子。
史載,建興初年(建興年號為公元313年—公元317年),司馬紹任東中郎將,鎮守廣陵。公元317年,司馬睿做晉王,立司馬紹為王太子。公元318年,司馬睿登基,立司馬紹為皇太子。
實際上,司馬紹能夠立為太子,還有插曲。
《晉書·司馬裒傳》載(裒讀如抔):
司馬紹的同母弟司馬裒(哥兒倆的老娘都是荀氏,司馬紹生于公元299年,司馬裒生于公元300年),字道成。公元317年,司馬睿做了晉王,有關部門上奏,請立太子。司馬睿覺得司馬裒各方面都無可挑剔,比司馬紹強不少,就有意立司馬裒為太子。司馬睿找到王導,說,茂弘(王導的字)啊,俗話說,立子以德不以年,我想立阿裒為太子,你覺得行不行?
王導說,阿紹和阿裒,都很優秀,你讓我挑一個,我也不知道該挑誰,所以,還是看誰的年齡大吧。
這樣,太子司馬紹的地位才算穩固了。
衣賜履說:顯然,司馬紹和王導的關系,非同一般。
另,公元317年,下半年,司馬裒就去世了,享年十八歲。
故事四:敢于犯險。
司馬紹是有兩下子的,據說,他有文武才略,門客一大堆,文章還寫得好。當時的名臣,什么王導、庚亮、溫嶠、桓彝、阮放,等等,都跟他處得倍兒鐵。王敦攻打建康時,王師大敗,司馬紹當時就急了,跳上車就要出去和王敦決一死戰,時任中庶子的溫嶠,抽出寶劍,砍斷了馬頸上的皮套(斬鞅),厲聲說道:
臣聞善戰者不怒,善勝者決不逞強,您是國家的儲君,怎么能如此冒失以身犯險!
這才把司馬紹給攔下來。
衣賜履說:上面四個故事,雖然真真假假的,但確實也把晉明帝司馬紹的大致情況,給勾勒出來了。從漢朝到晉朝,被稱為明帝的,有漢明帝劉莊,魏明帝曹叡,晉明帝司馬紹。謚為“明”的,還真都不是一般角色。就我個人的感覺,晉明帝司馬紹,睿智而果敢,能得人,有決斷,敢犯險,可以說是兩晉除武帝司馬炎以外最出類拔萃的人物。
那么,當司馬紹碰到王敦,大約是有些看點的。
【明帝,一般都比較“明”】
公元323年,年初,王敦向明帝司馬紹呈上玉璽一紐。史稱,王敦(時在武昌)陰謀篡奪皇位,就暗示朝廷征召自己,于是,司馬紹寫下親筆詔書征召他(敦將謀篡逆,諷朝廷徵己,帝乃手詔徵之)。
四月,司馬紹派兼太常應詹授予王敦黃鉞和班劍武賁二十人,并允許奏事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衣賜履說:班劍,指有紋飾的劍,“班”通“斑”。到晉朝時,改為木制,后用作儀仗,由武士佩持,天子以賜功臣。
司馬紹派侍中阮孚,以牛酒犒勞王敦,王敦以生病為由,不見阮孚,只派主簿接受詔書。
之后,應該是王敦任命王導為司徒,王敦自己任揚州牧。
衣賜履說:此處,有點意思了。
《晉書·王敦傳》載,敦將謀篡逆,諷朝廷徵己,帝乃手詔徵之。意思是王敦打算造反,就讓朝廷征召他回來,王敦將軍隊屯駐在于湖。隨后,司馬紹賜了一大堆待遇給王敦,黃鉞啦,班劍啦,奏事不名啦,入朝不趨啦,等等。我個人理解,如果王敦入朝,司馬紹很有可能把他當場拿下;王敦也有此擔心,到了于湖,聲稱有病,就不動窩了;于是,司馬紹派侍中阮孚前往犒勞,表面上是勞軍,實際上,一準兒是察探王敦的虛實,所以,王敦稱病不見,讓你們瞎猜去吧。
這樣,君臣兩個,實際上已經你來我往過起招兒來了。
我個人感覺,王敦大約是真的病了,所以,我對他“因打算造反而要求入朝”的說法,略表懷疑。
六月六日,司馬紹立庾氏為皇后,任命庾皇后的老哥、中領軍庾亮為中書監。
史稱,由于王敦專制,司馬紹感到很危險,就打算以輔國將軍郗鑒為外援,任命他為安西將軍,兗州刺史,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假節,鎮守合肥。
郗鑒是士大夫出身的“流民帥”,從北方南下時,帶了一支流民隊伍過來,相當有戰斗力,因此,王敦對他頗為忌憚,上表要求任命郗鑒為尚書令。
八月,郗鑒回京任職,途經姑孰,前往拜見王敦。兩人話不投機,王敦將郗鑒扣留,王敦的黨羽都勸王敦干脆把郗鑒干掉算了,王敦沒有同意。
郗鑒回到朝廷后,便和司馬紹商議討伐王敦的辦法。
王敦有個堂侄叫王允之,老爹就是王舒。王允之小時候,非常聰明機警,王敦特別喜歡他,經常讓他跟在自己身邊。直到王允之成年,他和王敦依然相當親密,時不時就在一個床上睡覺。有天晚上,王允之陪著王敦等人喝酒,過了一會兒,王允之表示自己喝大了,先去睡覺去了。王允之離開,王敦就和錢鳳商討叛亂之事,全進了王允之的耳朵。聽了不該聽的話,王允之大為恐懼,趕緊借著酒勁兒,猛摳嗓子眼兒,估計連膽汁兒都吐出來了,吐得衣服上,被窩里,臉上頭上,哪兒哪兒都是。錢鳳離開之后,王敦進來察看王允之的狀態,見他在嘔吐物中睡得非常香甜,應該是真喝高了,就不再有疑心。
后來,王允之的老爹王舒升任廷尉,王允之請求探望,父子相見,王允之立即將王敦、錢鳳的密謀全部告訴老爹,之后,王舒和王導一道煙向司馬紹作了匯報,于是,朝廷開始為應付突變做準備。
衣賜履說:《晉書·王舒傳》載,太寧初,王舒擔任廷尉;王敦上表,任命王舒為鷹揚將軍,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監荊州沔南諸軍事。太寧元年是公元323年,也即是說,本年初,王舒擔任廷尉,此時,王允之在王敦身邊,也許在武昌,也許已經到了姑孰,老爹做了廷尉,他就回到老爹身邊。
顯然,王舒、王允之父子跟王敦不是一條心,他們與王導商議之后,決定站在司馬紹這邊兒。
也即是說,王氏家族已經分裂了。
【家族已經分裂】
之后,王敦任命王舒為荊州刺史,作為自己的后方,也即意味著,王舒投身于司馬紹,王敦是被蒙在鼓里的。
王敦沒有兒子,收養老哥王含的兒子王應為繼承人。
公元324年,大約五月間,王敦病重,任命王應為武衛將軍,做自己的副職,任命王含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錢鳳對王敦說,萬一您不幸,我們就把后事都托付給王應。
王敦說:
非常之事,豈是平常的人所能勝任的(非常之事,豈常人所能)!更何況王應還年輕,不能承擔大事。我死之后,放下武器,解散部隊,歸順朝廷,保全門戶,這是上策;退還武昌,聚兵固守,按時向朝廷進貢,這是中策;乘我還活著的時候,舉兵東下,攻打建康,萬一僥幸,或可成功,這是下策。
錢鳳對其黨羽說,王公所謂的下策,才是上策!
于是,錢鳳與沈充等人商議,等王敦一死,他們就發動叛亂。
衣賜履說:我真是納了悶兒了,想不明白,王敦為什么要造反。首先,他自己沒兒子,即使造反成功,繼位的也是別人的兒子;其次,他明明知道王應只是個“常人”,而且太年輕,根本頂不起來;再次,自己病重,竟然提出了上中下三策,你是老大誒,應該是別人給你出主意,你來作決定,為何變成你給別人出主意,讓別人來作決定?
拖著病體,攻打建康,然后呢?
當初,司馬紹特別寵信中書令溫嶠,王敦不想讓溫嶠總跟皇上身邊兒呆著,就請求任命溫嶠為自己的左司馬。
王敦手握重兵,從不朝見皇帝,又放縱無忌,溫嶠勸諫說:
當年周公輔佐成王,辛勞謙遜,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難道他就那么喜歡操勞,不愿享受嗎?完全是因為他身處大位,不可以放縱自己啊。而明公您自從回到京城(公自還輦轂),輔佐朝政以來,缺覲見之禮,簡人臣之儀,這樣的行為讓人憂慮啊。當初,舜輔佐堯,禹輔佐舜,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對商朝依然安守臣子的本分。因此,凡能夠建立護祐世人功業的,一定都對君王小心恭謹。前代圣人流傳下來的規范,不應該視而不見誒。希望明公仔細思量舜、禹、文王服侍君王的殷勤,像周公那樣輔佐主上(愿思舜、禹、文王服事之勤,惟公旦吐握之事),則天下幸甚。
王敦不采納。溫嶠知道規勸沒有用處,便假裝勤勉恭敬,替王敦打理各種事情,并經常順著王敦的心意,參與密謀(干說密謀,以附其欲)。
衣賜履說:溫嶠建議王敦向舜、禹、文王、周公學習,但這四個人中,舜取代了堯,禹取代了舜,文王的兒子武王,甚至滅了商朝,除了周公,其他三個都隱含著“取君主而代之”的意味,讓我頗感詫異。
溫嶠深交錢鳳,到處夸贊錢鳳,常常說:
錢世儀(錢鳳字世儀)思想深刻誒(精神滿腹)。
溫嶠素來有知人之名,錢鳳十分喜悅,也與溫嶠結好。恰巧,丹陽尹(首都建康市長)的位子出缺,溫嶠就對王敦說:
丹陽尹守備京城,最好是文武雙全的人來擔任,這么重要的崗位,明公得用自己人哪,如果由朝廷任命了,對您未必是好事誒。
王敦認可,就問溫嶠有什么合適的人選。
溫嶠說,我認為錢鳳勝任。
錢鳳投桃報李,也推薦溫嶠,溫嶠假裝謙讓。王敦大約不想錢鳳離開,決定任用溫嶠。
王敦上表奏請溫嶠擔任丹陽尹,并且讓他窺察朝廷動向。溫嶠擔心自己走后,錢鳳會挑撥離間,就借王敦設宴餞別的機會,起身敬酒,敬到錢鳳面前時,錢鳳還沒來得及喝,溫嶠就假裝喝大了,用笏板打掉錢鳳的頭巾,臉色一沉,高聲道:
錢鳳,你好大的架子,我溫太真敬酒,你竟敢不喝!
錢鳳被溫嶠唬得一愣,便要爭執,王敦以為溫嶠喝醉了,親自起身打圓場。
溫嶠動身前,向王敦辭行,一把鼻涕一把淚,三次出門,又三次返回,對著王敦哭泣,把個王敦感動得眼圈兒泛紅,熱淚盈眶。
【溫太真,演技甚是了得】
溫嶠走后,錢鳳對王敦說,溫嶠跟皇上走得很近,又與庾亮交情不淺,未必信得過啊。
王敦說,世儀啊,太真昨天喝醉了,對你有些不敬,你不用這么小肚雞腸吧。
溫嶠順利回到朝廷,立即奏報王敦的逆謀,建議朝廷預先作好應對準備。
等到王敦打算發動叛亂時,司馬紹又加溫嶠為中壘將軍、持節、都督東安北部諸軍事。王敦給王導寫信說:
太真這才離開幾天,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王敦上表,請求朝廷誅殺奸臣,名單上第一個就是溫嶠。王敦召募壯士活捉溫嶠,他要親自拔了這廝的舌頭!
戰事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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