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一詞可以在多種語境下使用,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之下也有著不同的含義。在《現代漢語詞典》之中關于“人格”的這一個詞條具有三個基本義項:?人的性格、氣質、能力等特征的總和;?個人的道德品質;?人的能作為權利、義務的主體資格。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只有第三個義項具有法律上的意義,并且這一個義項也是將人格與權利能力等同事之,也就說在法律的意義上,人格就是權利能力,只是可能二者的側重點有所不同,但是所表達的法律意義卻是相同的。此外人格還概括的指稱人的尊嚴價值。
在羅馬法中,凡是享有權利能力的人就具有法律上的人格。實際上,我國的《現代漢語詞典》的關于“人格”的第三個義項也就是來源于羅馬法。但是在西方的學術史上,“人格”原本并不是一個法律概念,而是存在與倫理觀念之中。
隨著康德將這一個概念引入哲學進行了深刻而又謹慎的研究,進而影響到法哲學研究,至此,“人格”才進入了法學的視野,引起了法學的討論。而私法上的“人格”起源于羅馬法的“人的主體資格”,并隨著社會的發展與進步進而賦予其“人的尊嚴”的意義。
(一)作為主體資格的人格
1、法律人格的自然法基礎——倫理人格
法律以保護“人之為人”為其根本目的。德國的著名民法學者拉倫茨教授指出,人依賴其本質屬性,有能力在給定的各種可能性的范圍內自主的和負責的決定它的存在和關系、為自己設定目標并對自己的行為加以限制。[1]
這一種思想既源于宗教,又源于哲學,由此而彰顯的人的理性主義正是自然法在私法的領域極為顯著的表現。而康德所創立的倫理人格主義哲學不僅影響了德國的《基本法》的價值取向,也成為了《德國民法典》的精神基礎。
正如,康德在其《道德形而上學原理》指出的那樣:“人,一般來說,每個有理性的東西,都自在的作為目的而是存著,它不單純是這個或那個意志所隨意使用的工具。在他的一切行為中,不論是對于自己還是對其他有理性的東西,任何時候都必須被當作目的。”[2]
“人是自在目的”這種哲學意義之上的對“人”宣示,使得“人”成為超越于一切經驗法則的存在,是存在于人類社會的絕對法則,任何與之相悖的準則都必須遭到拋棄與否定,只有人作為目的而存在是純粹的的法則,超越一切的法則。
也就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之下,原本屬于倫理意義的人又被賦予了法律上的意義。那就是任何人的主體資格(也就是人格)都不能被經驗性的實證法所剝奪或者被經驗性的行為所拋棄。也正因為如此,“人格”以及“人格的保護”被《德國民法典》規定在作為主體法的“人法”之中,也就是在《德國民法典》看來人格就等于主體資格。
因而,在《德國民法典》“人法”的第12條對姓名權作出特別規定,在“侵權行為”一節中的第823條以對法益的保護的形式確定了對生命、身體、健康、自由的保護。隨之而來的《瑞士民法典》也遵循《德國民法典》的這一立法體例,并且《瑞士民法典》更加大膽的將《德國民法典》中“人法”的相關性質的內容放入了“人格法”,并且將“人格法”作為第一編更加凸顯人格的主體意義。而且在其第31條明確規定人格的開始終止時間與權利能力的開始終止時間一致。
2、法律人格的實證法基礎——權利能力
權利能力的概念是是德國民法人格技術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權利能力正是作為德國民法“主體”依據而出現的。在我們的法律語境之下,權利能力也同樣表達主體資格的概念,因此我們一直將權利能力與人格等同視之。日本著名民法學者我妻榮教授就認為,能夠構成權利主體或者資格的稱為權利能力或者人格。[3]在我妻榮教授看來,人格與權利能力只是對于同一個概念的不同稱呼而已,沒有區別。
但是如果就二者概念的產生的淵源而論,人格與權利能力有著不同的演化脈絡。人格源于拉丁語的persona,其原指戲臺上演員所戴的面具,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面具,在法律上則指一定的階級身份,或為自由人,或為奴隸而享有不同權利義務(羅馬法中也有“人格減等”的制度)之后人各有經過哲學意義上的改造而賦予其倫理意義,再經過理性法學所進行的法律意義上的改造,也就說我們現在所指的人格是經過倫理意義和法律意義上的雙重改造而得到的,它同時滲透著倫理的精神和法律的精神。
而權利能力是在“人”普遍的從階級身份的限制之中解放出來而獲得自由之后才出現的概念,而且權利能力是法律技術的產物,是法律在形式上對人的主體意義的宣示,并且試圖取代倫理意義上的主體概念而出現,從而完成整個私法主體制度的構造(尤其是法人的構造),因而權利能力僅僅意味著成為權利義務載體的能力(也就說是一種被動意義上的能力),而不具有倫理意義上的觀念。
但是在現在的法治社會里,法律技術的產物的權利能力與同時具有倫理意義和法律意義的人格相銜接,相統一,再也不會存在有權利能力而無人格,也不會存在有人格而無權利能力的的現象,人出生則當然的擁有權利能力,當然的擁有人格。
(二)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
1、憲法世界里“人的尊嚴”表達
現代憲法體系的構建和原理的演變的出發點與邏輯基礎就是對人的尊嚴與價值的維護。[4]“人是目的”的命題依然深入人心,人的尊嚴與人的價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尊嚴是人的倫理價值,是人所固有的價值,把人作為一種工具或作為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都是違背人的尊嚴與價值的,都是要被時代所拋棄,被歷史所否棄的。也正是因為人的尊嚴就是人格,使得人的尊嚴具有了人格性,從而人自然而然的獲得了主張正體性的權利。[5]
它在客觀上就提出人的尊嚴的憲法理念:
第一、人的尊嚴具有最高的價值性,具有最高的倫理性;
第二、人的尊嚴的不可處分性(不能被限制、剝奪、拋棄)。
第三、人的尊嚴具有抽象的平等性。
就其性質而言,人的尊嚴具有雙重的意義,即具有主觀權利和客觀原理的性質,也就是說這已經不再是一個關于“是什么”的問題(事實層面是確定的),而是關于“應該是什么”和“應該怎么辦”的問題。因此,我們應該確認這樣的準則,那就是當法律條文或規范與人的尊嚴發生沖突的時候,裁判者應當服從于人的尊嚴,在一個法治文明的社會里,人的尊應當具有絕對的優位性。
人的尊嚴所體現的主體意義是憲法權利的基礎,是憲法核心精神的體現,在這個憲法體系之中具有最高的價值,這是人的尊嚴在客觀憲法原理意義的體現。人的尊嚴經過法律的確認就表現為作為人所具有的人格權,它是公民進行社會活動應具有的資格。
德國的《基本法》第1條就規定:“人之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并且在第2條進一步規定:“在不侵犯他人權利并且不違反憲法秩序與倫理法則的限度內,每一個人均有自由發展其人格的權利。”;
韓國的憲法第10條規定:“一切國民都作為個人具有尊嚴和價值,享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國家負有確認和保障個人享有的不可侵犯的基本人權的義務。”;
我國的憲法第38條也規定:“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而且在第四修正案里又明確的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
實際上,各國也都以宣示性的方式對“人的尊嚴”進行了法律上的確認。人的尊嚴是人格權的基礎,也是產生其他與人格有關的權利(如名譽權、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等)的基礎。這就是人的尊嚴在憲法主觀權利意義上的體現。
2、民法帝國里“人的尊嚴”的表達
“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應該是隨著憲法私法化的浪潮才進入民法的視野(不管是在先憲法后民法的國家還是在先民法后憲法的國家,作為觀念上的“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都是在國家基本法,也就是在憲法的意義上進行討論的),憲法無論是在觀念上還是在實踐上都為民法奠定了基礎,指明了方向。
因此,民法領域里對“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規定正是為了回應憲法對“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的重視,也是進一步細化憲法的的理念和規定,對“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的保護更有針對性和操作性。民法不僅從宏大的角度對一般人格權進行了縱橫式的研究,而且也從微觀的角度對具體人格權進行的細致的研究。
民法上的“人的尊嚴”是遵循了憲法上對“人的尊嚴”宣示性的規定,并以此為內核而做出更為細致的規定,進而在私法領域為維護“人的尊嚴”而發力。實際上,憲法世界里的“人的尊嚴”與民法帝國里的“人的尊嚴”有著相同的哲學基礎和倫理意義。
“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具有更多的權利內涵與意義,憲法的保護是必然的,但是民法的保護才能更加的細致入微,而且“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所包含的權利因素在“作為主體資格的人格”基礎之上構建也是符合民法的整個權利體系的,而且也是與整個民法的體系相契合的。
況且,在我國憲法無法“司法化”的情況之下,憲法只能起到宣示人格尊嚴的作用,而無法給予實質性的保護。以“人的尊嚴”微內核構造人格權也就成為必然的趨勢。
在此意義上,“作為主體資格的人格”和“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里的“人格”是互為表里的,不可分割的,二者只是所表達的側重點有所區別,沒有了“人的尊嚴”作為“主體資格”的內在的倫理價值的支撐,“作為主體資格的人格”就難以獲得其存在的正當性基礎。也就說“作為主體資格的人格”為人格權提供主體性的支撐,而“作為人的尊嚴的人格”則為人格權提供倫理性的內核。
[1]【德】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王曉曄、邵建東、程建英、徐國建、謝懷栻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7月第2版,第46頁。
[2]【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頁。
[3]【日】我妻榮:《新訂民法總則》于敏譯,中國法制出版2008年7月第1版,第39頁。我國的臺灣著名民法學者王澤鑒先生、鄭玉波先生以及我國民國時期著名法學家李宜琛先生、史尚寬先生、胡長清先生也持此看法。
[4]韓大元、王建學:《基本權利和憲法判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91頁。
[5]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