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讀者有一個個哈姆雷特”,同樣,有多少讀者便有多少林黛玉,正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一些卻是共通的,如黛玉的形體、性格、神態以及道德(表現為善良)等方面的美,在書中都有著很多顯或隱的描繪。這便是我們要探討的傳統美。 一、外貌與氣質 我們在看女性美時,往往關注其形體與膚質,不過在《紅樓夢》中,我們很少見到這方面的描寫,對眾多的女性,曹雪芹僅僅是作簡單的描寫,很少涉及正面的有關身材、膚質的細致刻畫,尤其對黛玉,我們無法直觀地得到她的具體影像,只能通過一些描寫,知道她很美,第二回寫初進榮府時對黛玉的描寫只是簡單的一句“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寫到寶黛相見時,用了傳統的寫意筆法,多寫了一些,而且很細膩,書中是這樣寫的: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得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于是可以得到一些印象,黛玉是苗條的,她瘦弱并且單薄,這比較符合戰國以來大部分時代中國人審美習慣,從趙飛燕到窅娘,都以瘦小著稱,窈窕輕盈,纖腰楚楚,一直是描寫女性美的專用形容詞。不過,曹雪芹顯然不以描寫形體美為重點,最強調神態美,這種神態似是而非,若隱若現。黛玉之神,實屬病態的媚,這直接來自于西施,西施以病態著稱于世,留傳千古。黛玉之病增了其更多韻致,這是不容置疑的,在病態中生出嫵媚的風韻,在病態中生出嬌怯的情態,作為人的精神外顯窗戶的眼睛,更顯出黛玉之神,淚光點點面含情,稍稍細想便可攝人心魄,真真一個“神仙似的妹妹”。這里就要回答一個問題,一個弱不襟風的瘦骨嶙峋的人,有何美可言? 書中只是少部分地方直接寫黛玉外貌形體,但常在有意無意的三兩句話中,輕描淡寫地描繪著黛玉之美,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中鳳姐持刀闖入園中,薛蟠為護家人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見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這一個酥倒,對于薛蟠來講是在寫其色,對于黛玉來講卻是在反襯其美。很難想象一個瘦得不襟風的女子會讓一個久在煙花巷,并且有男色愛好的人如此失態。是的,我們看到了她瘦,但曹雪芹所表達的瘦僅是一種相對的、恰如其分的瘦。 二、不屈與寬容 不過我們要細論的是黛玉性格的美。作為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女性,林黛玉同樣具有中國傳統文化所孕育的傳統女性美,這一點,恰恰是很多評論家、讀者未看清楚而忽略了的。因為作者的筆墨,大量用于黛玉怎樣的尖酸刻薄,怎樣的小氣使性,怎樣的積郁傷身,很少涉及到對黛玉正面性格的直接描寫。應該說,作者對黛玉性格的刻畫,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仔細閱讀,就會發現寶釵與黛玉兩人恰好是相反的兩個人,如果讀出寶釵深重的心機,自然便可讀出黛玉率性的真誠;讀出了寶釵的步步為營,自然也可讀出黛玉的純潔無猜;讀出了寶釵的不善,便也讀出了黛玉的親善。僅僅認為黛玉刻薄尖酸,那根本就無法讀明白黛玉。 可以這么說,黛玉是一個純自然的女性。她兼有善、惡兩重性,當她與身邊龐大的社會力量斗爭的時候,她實際上展示了她的惡的一面,但當她面對的不是敵人時,她的善良便盡顯無遺了。首先來看看黛玉性格的三個階段,這自然是以寶釵——她最大的情敵作為劃分界限的。三個階段分別是:寶釵進榮府之前(第五回以前)——寶釵進榮府后(第五回至第四十二回)——寶玉剖心意,寶釵“蘭言解疑癖”(注:見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與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以后。 寶釵進榮府之前寫黛玉的內容還少,僅有黛玉進榮府一段關于黛玉的描寫,但可看出,黛玉謙遜有加,彬彬有禮,在第五回開頭寫他與寶玉相處,“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合意順,略無參商”。 寶釵進府以后,便產生了第一次寶玉黛玉的不合,黛玉對寶釵的進入已懷了敵意,她已經預感到了危機,“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第五回)。當然,在此之后,嫌隙日生,黛玉許多為保衛愛情而產生的不良性格也被暴露了。她需要寶玉,她不允許寶玉屬于她人,而寶玉混跡于脂粉之中給了她極不安全的種種推想與預感。在“言和意順,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對手寶釵面前,她的真性讓她只能以尖酸的語言、隨意的使性來進行反擊。她的愛存在著,所以她的嫉妒和害怕就存在著,于是她的尖酸刻薄便日益突進,人們便只注意她為愛情產生的惡忽視了她的善。 在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中,她徹底明白了寶玉,這也讓她放了心,引為知已,至此戒備心減弱,又因為她說酒令時漏嘴說到了《牡丹亭》《西廂記》里面的句子,被寶釵聽出來了,寶釵私下教了許多道理(如何做個好女人之類的)給她,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另一對比的手法,寶釵必也讀過這類書,只是她隱得太深了,而黛玉不會隱藏。這件事使兩人結為姊妹,她的戒備心就徹底解除了,這以后的黛玉,何曾有類酸刻薄的性格?何曾有容不下她人的行為? 最為深刻的證據在第四十九回中,琥珀傳達老太太話,要寶釵別管緊了寶琴,寶釵說了兩句玩笑話,恰值寶玉黛玉進來: “湘云說:‘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的。’……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云便不則聲。” 這一次不只是湘云,連寶玉都以為黛玉會生氣了,“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云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 (四十九回)。本來因為賈母疼寶琴,寶玉總恐黛玉不自在,竟沒想到黛玉非但沒有生氣,和寶琴也親姊妹一般,比起當初黛玉被比戲子而造成的寶、黛、湘三人這間的斗氣事件,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是何故?黛玉回答了寶玉的疑問,書中(四十九回)是這樣寫的: “黛玉笑道:‘誰知他(寶釵)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 細細告訴了寶玉。” 可見這時黛玉已從心底解除了失去寶玉之憂,也因此而還原了本來的寬容。 四十二回以后,及第三個階段,便再也沒有見到寶玉、黛玉吵嘴斗氣,這個黛玉,才是真正的黛玉。 三、善良與平等 當然,我們還要證明黛玉的善良,通常認為黛玉看不起、容不得下人的,是清高孤傲之人。下面試舉兩例,聊做說明,同時也讓大家看看作者筆下隱著的真實的林黛玉。第四十五回,蘅蕪苑一老婆子給黛玉送來燕窩: “(黛玉)命他外頭坐著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 給錢讓婆子打酒避雨氣,體貼已經到了“會牌局”的事了,這是其他主子會考慮得到的嗎?考慮到又愿意做嗎?不阻止就已經很開恩了。再看,二十六回,小丫頭佳惠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葉,花大姐交我送去??汕衫咸抢锝o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 這些筆墨,似乎是作者不經意地隨手寫的,卻隱著一個實在的內涵,那就是林黛玉的善良,她對待下人,并不是某處所顯示的鄙薄,而是同寶玉待人一般的關愛,諸如與紫鵑形成的朋友關系,教香菱做詩等等,以黛玉教香菱做詩而言,這里又埋著一條線,就是寶釵不愿教,她瞧不起這樣的人做詩,畢竟薛蟠不在時,香菱是和寶釵住在一起的。為什么香菱還要去找黛玉教呢?不用仔細思考便能明白其中隱著的這條線。這些看似一種敘事的不經意,卻都在利用對比的方法來暗示著黛玉善良與平等的心。 四、女性傳統美德 不僅如此,黛玉還是典型的賢妻,她體貼、細心、誠摯。在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后,寶釵第一個趕到,講的是一通大道理,黛玉最后一個趕到,眼腫如桃,只說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多少關切,多少無奈盡表于此!可見其體貼之情。第四十五回,寶玉在雨夜去看她,準備回去時她不僅關心有無跟來的人,怕寶玉摔著,還用玻璃繡球燈換下寶玉的燈籠,以防路上燈熄。書中是這樣寫的: “(黛玉)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里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么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這個,豈不好?” 第八回有這么一段: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 這便是黛玉的手巧與心細之處了。 對于寶玉,她從來只要求寶玉愛她,屬于她,而從未要求寶玉用什么來愛她,為她做什么來愛她。她對寶玉的關愛,是無微不至的,正如寶玉對她的關愛。第二十回兩個又吵嘴了,黛玉依然很生氣,但聽了寶玉的表白后: “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嘔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日冷的這樣,你怎么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 在那看似不經意的轉折中,那種矜持而又知心的溫柔,又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做到? 這些,不正告訴一直認為黛玉不適合做妻子的讀者:黛玉是完全可以做一個好妻子的。自然,這類被處理得很淡很淡的隱筆非常多,也正是這樣處理,使黛玉更加具有血肉,塑造得也更加成功。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傳統的女性美,在黛玉的身上體現得是很集中的,只是黛玉身上還有超越傳統女性的其他東西,那便是反抗的美。我們將在下篇說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