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文化是目前已知的長江上游地區最早的古代文明。
廣義上的三星堆文化包括了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商末周初時期生活在四川廣漢三星堆一帶中國先民們留下的諸多文化遺址。
而狹義的三星堆文化,則特指發現了8個祭祀坑,出土了青銅大立人、縱目面具、黃金權杖的那個具有獨特考古學文化面貌的遺存。
有什么區別呢?文化是一定時間段內的某一群體創造的面貌相似的痕跡,而遺址則是所有在某一區域生活過的人類遺存,這個遺存可能前后差異較大,時間跨度也久遠得多。
舉個簡單的例子,河南安陽殷墟是商朝晚期都城遺址,殷墟文化指的就是商朝晚期文化,但殷墟這個地方并不是只有商朝人生活過,在殷墟文化之下還疊壓著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而在殷墟文化地層之上,又分別有周朝甚至更晚的明清時期的遺跡。
而本文所指的三星堆文化,是狹義的三星堆文化,這就決定了它的絕對年代是夏朝晚期到商末周初,也就是公元前1680年至公元前1046年前后。
在三星堆文化出現之前,成都平原最早的考古學文化是新石器時代的寶墩文化,距今約4500年(相當于中原的龍山文化時期),與中原文化平行發展且相互獨立。
但三星堆文化卻并非是寶墩文化自然發展而來的產物,而是突然崛起在成都平原的,并且直接終結和取代了寶墩文化,二者沒有直接的繼承關系。
寶墩文化的底層生活陶器被三星堆文化繼承和沿用,但三星堆文化上層精神信仰卻體現出濃郁的二里頭風格,比如夏文化的典型器物牙璋,在商朝時被廢棄,但卻在三星堆文化中被繼承和使用。
三星堆考古發現的牙璋,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在形制上還有改進和發展,出現了銅牙璋和牙璋形金箔。更重要的是,牙璋在三星堆人所有的重要祭祀場合中都是必然出現的祭祀重器。
這種情況很難用單純的文化傳播和貿易交流來解釋。因為三星堆文化存續的時間是夏末商初到商末周初,其中與商朝的重疊期最久,按道理也應該最容易受到商文化影響。
事實上,三星堆的確發現有明顯來自殷商的尊和罍。中科院研究員蘇榮譽教授也曾對三星堆青銅器的鑄造工藝研究提出如下結論:“從銅器的鑄造方法和工藝系統來看,三星堆銅器與中原系銅器并無兩樣,它們都是采用塊鑄法鑄造成形。”
此外,三星堆文化青銅器的礦源檢測結果顯示,三星堆人鑄造青銅器所用的銅礦與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出土的青銅器具有十分明顯的淵源,與長江中下游的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古冶礦礦源一致。
但偏偏三星堆人在祭祀時,卻選擇了夏朝的典型器物牙璋,而不是商朝的鼎,這恰恰說明,在夏朝滅亡時有夏遺民進入了成都平原,與這里的土著居民共同創造了輝煌的三星堆文化,故而三星堆人的上層精神信仰中才會有夏文化的蹤跡。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孫華撰寫的三星堆文化研究專著,正文即開宗明義“四川盆地的三星堆文明不是本地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的自然結果,而是在本地新時期文化和外來青銅文化的共同作用下出現和形成的。”
但是,如果把三星堆解讀為夏遺民遁入巴蜀之地建立的流亡政權,那么就會帶來另一個困惑,因為除了牙璋之外,三星堆還有縱目面具、黃金權杖以及青銅神樹這些夏文化(二里頭文化)中完全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即便放眼當時整個中原、西北或者長江流域,也都無法找到三星堆這些奇異遺存的源頭,在塑像上覆蓋黃金面具、金箔的做法以及造型抽象、突出眼部特征刻畫的手法,在兩河流域和古埃及反而能找到形似物。
所以,三星堆恐怕不能簡單的理解為夏遺民帶著成都寶墩文化土著后裔共同創造了一個全新文化。
因為無論三星堆挖出的東西多么罕見而奇特,從宏觀上看,它呈現出的面貌就是一個神權至上的場景,三星堆人日常的重要活動就是祭祀,它的國家財富也幾乎全部用來祭祀了。
比如三星堆祭祀坑內出土的大批各式青銅人物雕像,他們的服式、冠式、發式雖然各異,但卻都在同一個祭祀場景出現了,說明無論是世俗權力的掌控者還是負責祭祀的神權群體,他們都服從于一個統一的被祭祀對象。
三星堆古城極少發現青銅器,但8個祭祀坑卻埋葬了數以萬計的青銅、黃金以及象牙制品。可以想象,這些彌足珍貴的社會財富,并沒有用于社會生產,而是用來完成某種神秘的儀式。
在夏商周三代,中原地區都只有祭祀祖先的宗廟,而沒有祭祀自然神的神廟,但三星堆卻兩者兼有。而根據三星堆8個器物坑出土物可以判定,祖先、太陽、神鳥、龍、神山都是被三星堆人祭祀的對象。
這種祭祀對象的龐雜,就如同三星堆那神秘的祭祀儀式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1986年科幻作家童恩正的神預言,直接猜中了其中緣由。
童恩正是四川大學歷史學專業科班出身,但卻是個“不務正業”的科幻和考古“兩棲”學者,我國第一部科幻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就是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
或許是長期的科幻創作經歷賦予了童恩正豐富的想象空間,在1986年三星堆1號、2號器物坑剛剛被發現不久,童恩正即提出:
“在我國的東北到西南存在一條綿延達萬里的半月形地帶,在此范圍之內,生態環境呈現出很多的相似之點,這也決定了他們的經濟活動和風俗習慣的相似,流行石棺葬、青銅器上動物形紋飾盛行、陶器或銅器喜用兩體相連。
居住于這一半月形地帶中的民族,其風俗習慣保持了緊密的聯系……當這些古代民族因自然的或人為的原因需要遷徙時,往往也是選擇與自己習慣的環境相似、居住著與自己經濟活動相同的民族的地區,從而更加強了彼此之間的文化的共同性。”
英國牛津大學考古學家杰西卡·羅森在童恩正預言基礎上,提出了“中國弧”這一概念。
四川彭縣考古發現的青銅器罍,其風格與中原傳統之罍有別,但卻與遼寧喀左縣北洞村出土的罍酷似;四川茂汶營盤山石棺葬出土的扁平鉤形格青銅劍在中原地區并未發現,卻與內蒙古赤峰南山根遺址出土的C形劍有類似之處。
三星堆8號坑新近發掘出土的一件大型祭祀用品—青銅神壇,經過文物修復和“跨坑組裝”后,人們驚奇的發現,這件高達160厘米的三層連體堆疊青銅器,形象刻畫了三星堆人的祭祀場景。
最下層鏤空基座懸掛銅鈴,青銅禮器懸鈴的形式起源于北方,類似器物主要出土于遼寧和晉北等北方地區;基座之上有13個人物形象:抬杠力士、坐姿銅人和跪姿銅人各4個,中間還有一個背罍銅人,臺基四角面朝外呈跪姿的四個人物,疑似戴有面具,雙手疑似握持牙璋;臺基四邊的中間有四個坐姿人像,雙手放在膝上,這種姿勢區別于中原人臀部坐在小腿及腳跟上的跽座,而且還穿著翹頭靴,明顯來自草原地區。
神壇的上層是四名力士抬著的神獸,說明其地位較高,神獸栓有繩索,上有跪人像,有被駕馭的含義。第三層為青銅頂壇人像,似乎在溝通天際,與《山海經》記載的古人乘龍駕霧溝通上天的祭祀場景頗為吻合。
此外,三星堆還出土有絡腮胡和高鼻深目的異域人種形象,所以,與其說三星堆有來自西方的文化因素,倒不如說三星堆明顯是草原文明和中原文明在半月形文化帶內交匯的結果,所謂的有別于中原地區的人物形象、黃金面具等,也都是草原風格的產物。
明顯屬于西來性質的三星堆黃金權杖,也并不一定是埃及和三星堆直接交流的結果,很可能也是通過北方草原作為傳播渠道的,位于陜西西安的西漢薄太后南陵中,就曾發現大量來自草原的罕見金器,也說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從考古發現的宏觀角度來看,代表中原王朝文明的鼎、爵禮器,在進入三星堆所在的半月形文化帶后,就再也沒有向西傳播;而代表西方文化因素的黃金權杖,同樣在進入三星堆所在的半月形文化帶后,也沒有繼續向中原腹心地帶傳播。
這個半月形區域,就如同一個大熔爐一樣,同時吸收了兩大互不統屬的文化因素,最終形成了兼具兩大文明特色的三星堆。
雖然三星堆人祭祀因素中出現了太陽、神鳥、龍、神山等諸多因素,但三星堆青銅器堆疊的鑄造工藝,表明了位居最上層的還是最高祭祀對象。
《山海經》中認為太陽是金烏的化身,也就是將太陽和玄鳥結合起來,三星堆遺址中出土的青銅神樹形象地塑造出了“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太陽神鳥。此外,青銅太陽輪、太陽神鳥金箔以及8號坑出土的奇特的一層一層堆疊而成的青銅神壇,最終表達的都是對太陽玄鳥的崇拜。
無論三星堆文明雜糅了多少外來因素,青銅神壇的祭祀場景已經表明,罍、牙璋、銅鈴乃至駕馭神獸的跪人像所穿的云雷紋衣服,所祭祀的對象應該就是太陽或者等同于太陽的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