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腓力二世和亞歷山大時代,馬其頓帝國主義構(gòu)成了希臘認同①建構(gòu)環(huán)境中一個起著重要作用的因素。它使希臘人大體分成了親馬其頓派和反馬其頓派。反馬其頓派否認馬其頓王室所宣稱的希臘身份,親馬其頓派則捍衛(wèi)之。馬其頓王室具有希臘和馬其頓雙重族群認同。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普遍認為彼此是不同的族群。只有反馬其頓派才將馬其頓人明確地稱為“蠻族人”,希臘人和馬其頓人通常都寧愿采取“希臘人-馬其頓人-蠻族人”三分法。希臘認同與馬其頓認同是可以被調(diào)和來共同面對“蠻族人”的,而且希臘認同經(jīng)常被強調(diào)。但馬其頓認同對于馬其頓王室和民眾都具有更實際的意義。雙重認同使馬其頓國王既可以利用馬其頓認同去對抗希臘人,也可以利用希臘認同來抑制馬其頓人。在馬其頓帝國主義的環(huán)境中,希臘認同表現(xiàn)出了靈活性、可變性和可穿透性,其建構(gòu)是被來自多方面的多種話語操縱著的。
作者簡介:
徐曉旭,華中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副教授。
公元前4世紀中期,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在巴爾干和希臘擴張,開始了馬其頓帝國主義①的時代。在這一時刻,同一個腓力,卻被兩個不同類型的雅典人歸入了兩個對立的族類:開辦演說學(xué)校的伊索克拉底盛贊他具有高貴的希臘血統(tǒng);影響巨大的政治家德摩斯提尼則將他貶斥為“蠻族人”,而“蠻族人”是古典時代以來希臘人對所有外族人的蔑稱。那么,腓力以及他的臣民馬其頓人是不是希臘人呢?和在古代一樣,人們今天也在爭論。這一爭論包含了希臘族群認同(ethnicidentity或ethnicity)、馬其頓族群認同、馬其頓人是否具有希臘認同等一系列相關(guān)的問題。很多學(xué)者已對這些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我們在這里要討論的是被人們所忽視的一個方面,即在馬其頓帝國主義的環(huán)境中希臘認同是如何建構(gòu)的。所選擇的考察時段是腓力二世(公元前359-前336年)和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36-前323年)統(tǒng)治時期。我們希望這項研究將有助于回答一直被激烈爭論的問題:“馬其頓人是希臘人嗎?”同時也希望它能為人們看待族群和族群認同提供某種有別于傳統(tǒng)理論的參考視點②。
研究方法的回顧與選擇
學(xué)者們的傳統(tǒng)做法是,通過檢驗馬其頓人的語言、宗教、文化等所謂“客觀”特征,力圖證明馬其頓人是否是希臘人③。這是一種被稱為“本質(zhì)主義”(essentialism)或“原生主義”(primordialism)的研究方法。本質(zhì)主義者將族群視為一種自然的、原生的、既定的本質(zhì)存在,相信憑借某一族群的血緣、語言、宗教、風(fēng)俗、文化等若干所謂“客觀”特征就能夠界定或鑒定其族群身份(ethnicidentity)。
近些年來,這一方法正在經(jīng)受著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在目前關(guān)于族群的研究中,被稱為“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或“環(huán)境主義”(circumstantialism)的方法正在為愈來愈多的人所重視。在這種方法看來,客觀特征不能最終定義一個族群;族群身份即族群認同(ethnicidentity)是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通過話語主觀地建構(gòu)起來的;客觀特征只構(gòu)成族群認同建構(gòu)中可被操縱的標記;族群認同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與歷史形勢的變動相關(guān)聯(lián),處在一種持續(xù)被建構(gòu)的狀態(tài)④。
最近一些年來已經(jīng)涌現(xiàn)出很多采用環(huán)境主義方法研究希臘族群認同的論著⑤。值得一提的是霍爾的一項研究,他將馬其頓人的族群認同置于希臘認同(Greekidentity)建構(gòu)變動的形勢當中進行觀察⑥。他認為,在古風(fēng)時代,希臘認同是一種“聚合式”(aggregative)建構(gòu)的族群認同,是通過虛構(gòu)譜系將血統(tǒng)溯源至命名祖先希倫(Hellen)來定義的。約于公元前6世紀末成書的(偽)赫西奧德的《名媛錄》是一部將以前多種地方譜系傳統(tǒng)系統(tǒng)化的詩作。其中講到,丟卡利翁之子希倫生子多羅斯(Doros)、克蘇托斯(Xouthos)和愛奧洛斯(Aiolos),克蘇托斯生子伊翁(Ion)和阿凱奧斯(Akhaios)⑦。多羅斯、愛奧洛斯、伊翁和阿凱奧斯分別是希臘人的幾大支系多里斯人(Dorieis)、愛奧利斯人(Aioleis)、伊奧尼亞人(Iones)和阿凱亞人(Akhaioi)的命名祖先?!睹落洝防镞€講到,馬格奈斯(Magnes)和馬其頓(Makedon)是丟卡利翁之女推婭的兒子⑧。兩者分別是馬格奈泰斯人(Magnetes)和馬其頓人(Makedones)的命名祖先。對此,霍爾解釋道,雖然推婭是希倫的姐妹,但馬其頓本人并非希倫的直系后裔,這就意味著將馬其頓人排除在了希臘人的血統(tǒng)譜系之外。
在霍爾看來,公元前5世紀是希臘認同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經(jīng)歷著深刻轉(zhuǎn)變的時期:在形式上由“聚合式”認同向“對立式”(oppositional)認同轉(zhuǎn)變,即希臘人更多地在與外部群體(尤其是波斯人)對立的基礎(chǔ)上來定義自我;在內(nèi)容上由“族群”(ethnic)認同向“文化”(cultural)認同轉(zhuǎn)變,即希臘人開始將族群標準置于與語言、宗教和文化標準相同的層面上來定義自我,最后到希臘化時代文化標準成了一種主導(dǎo)的定義標準。當然,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轉(zhuǎn)變未必是完全同步的。
自亞歷山大一世以來,馬其頓王室宣稱其祖先起源于伯羅奔尼撒的阿爾哥斯,其血統(tǒng)來自泛希臘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后裔泰邁諾斯,并將此作為自己是希臘人的憑證⑨。然而霍爾認為這些憑證還不夠充分,理由是有些非希臘人也奉赫拉克勒斯為祖先。于是他還強調(diào)另一則譜系神話對于馬其頓王室所宣稱的希臘身份的意義。這則神話于公元前7世紀中期至少在斯巴達已流行,講的是赫拉克勒斯之子許洛斯被多羅斯之子埃吉米奧斯收為養(yǎng)子⑩。許洛斯是泰邁諾斯的曾祖父,而多羅斯是希倫的兒子。按照霍爾的解釋,憑借這一收養(yǎng)關(guān)系的神話,馬其頓王室就能把自己的譜系追溯至希臘人的命名祖先希倫,從而使其希臘身份得以證實。到了公元前5世紀末,一個新的譜系傳統(tǒng)又將馬其頓人的命名祖先馬其頓說成是愛奧洛斯的兒子(11)。這意味著把馬其頓人也列入了希臘人的行列。但霍爾指出,馬其頓人的這種愛奧利斯人身份,仍能使他們與擁有赫拉克勒斯后裔身份的馬其頓王室在族群上區(qū)分開來。
根據(jù)霍爾的理論,上述依據(jù)族群標準定義馬其頓王室及其臣民的希臘身份的做法是古風(fēng)時代傳統(tǒng)的遺留;而到公元前5世紀文化因素在希臘認同界定中發(fā)揮更大作用時,依據(jù)新的文化標準,馬其頓人被明確地歸入或被暗指為“蠻族人”(12)。在公元前4世紀中期的政治爭論中,貫穿的正是希臘認同定義標準的轉(zhuǎn)變和更早時期希臘認同的歷史殘留。保守的伊索克拉底用已經(jīng)過時的族群標準來為腓力二世的希臘身份辯護,而腓力二世的對手德摩斯提尼則采用新的文化標準來攻擊他。
從以上回顧中可見,環(huán)境主義的方法能夠更合理地解釋關(guān)于族群認同的很多看來不可思議的復(fù)雜情形。因此,我們將選擇這一研究方法,并基本接受霍爾的理論模式。但同時還要提出,馬其頓帝國主義也構(gòu)成希臘認同建構(gòu)環(huán)境中一個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因素。
被爭議的馬其頓族群身份與馬其頓帝國主義
對于腓力二世和亞歷山大而言,希臘人既是其帝國主義的首要控制對象,又是其進一步帝國主義擴張的合作者。希臘人對馬其頓帝國主義的回應(yīng)是不同的:各個希臘城邦內(nèi)都出現(xiàn)了親馬其頓派和反馬其頓派,整個希臘世界也分化為親馬其頓城邦和反馬其頓城邦。在這種形勢下,馬其頓人是否具有希臘身份就成了一個爭論的焦點。一些證據(jù)表明,希臘人對馬其頓人族群身份的不同看法,是與他們對馬其頓帝國主義的不同態(tài)度聯(lián)系在一起。
德摩斯提尼是反馬其頓派的代表。他最激烈主張發(fā)動一場由雅典領(lǐng)導(dǎo)的全體希臘人抵抗腓力的共同行動。在他看來,與以往雅典和斯巴達帝國主義不同的是,腓力在希臘推行的帝國主義缺乏合法性,理由是這位馬其頓國王不具備希臘身份:“無論希臘人從拉凱戴蒙人和我們(指雅典人)那里遭受了什么,他們所受的仍是正宗希臘人的傷害,任何人都會認為這就如同一個親生兒子在一大塊地產(chǎn)上做某件壞事和錯事,他應(yīng)該因此受到譴責和指控,但不能說他做了這些,就不是他們的親人或繼承人了。然而如果一個奴隸或者一個冒充的子嗣在敗壞和糟蹋不屬于他的東西,赫拉克勒斯啊,任何人都會說這太可怕了,太令人生氣了。但是他們對于腓力二世及其目前的所作所為卻不這樣想??呻枇Σ粌H不是一個希臘人,而且也不是希臘人的親戚,甚至都不能說是來自一個好地方的蠻族人,而是一個馬其頓害人精(olethrouMakedonos),以前從馬其頓連一個像樣的奴隸都買不到?!?13)這段是德摩斯提尼對腓力惡意攻擊的諸多言論之一。將族名Makedon(“馬其頓人”)用在腓力身上,意味著他認為馬其頓王室與其臣民在族群身份上是同一的。在把他們歸入“蠻族人”范疇的同時,他還將“蠻族人”和“奴隸”聯(lián)系了起來。這樣一種聯(lián)系是古典時代以來希臘人關(guān)于“蠻族人”的陳詞濫調(diào),是一種以文化標準定義希臘認同的話語。這一點無疑符合霍爾的解釋模式。然而德摩斯提尼并不僅限于使用文化標準,他更多地訴諸老式的族群標準來否認腓力具有希臘血統(tǒng),并以此作為否定腓力在希臘的帝國主義合法性的依據(jù)。
馬其頓王室自稱的希臘血統(tǒng)正是一貫主張反波斯戰(zhàn)爭的泛希臘主義者伊索克拉底所強烈捍衛(wèi)的。腓力是他最后選出來實施其主張的統(tǒng)治者。他稱腓力是“赫拉克勒斯的后裔之一”,對他說“阿爾哥斯是你的祖國”,“把整個希臘視為自己的祖國,像你的祖先一樣”(14)。從這些言論看,我們同樣可以接受霍爾關(guān)于伊索克拉底使用族群標準為腓力辯護的意見。然而情況似乎并非如此簡單。有證據(jù)表明,伊索克拉底在肯定腓力的希臘身份時也采用了文化標準:“我不是不知道很多希臘人認為波斯大王的權(quán)力是不可戰(zhàn)勝的。但如果他們認為,這種掌握和集中在一個出身卑劣的蠻族人手中以奴隸制為目的的權(quán)力,不會被一個擁有豐富戰(zhàn)爭經(jīng)驗的希臘人在爭取自由的事業(yè)中打破,那么他們是很令人詫異的。”(15)這里我們遇到了常被現(xiàn)代人冠以“東方專制主義”標簽的東西:君主專制和奴隸制。這種東西是希臘人所虛構(gòu)的“蠻族”人格的重要內(nèi)容。伊索克拉底對波斯國王的貶損很像德摩斯提尼對腓力的貶損。在伊索克拉底看來,一個捍衛(wèi)自由的“希臘人”腓力,與波斯大王這位推行帝國主義強權(quán)、專制和奴隸制的“出身卑劣的蠻族人”構(gòu)成了對立。在德摩斯提尼眼中,雅典是希臘自由的衛(wèi)士,腓力扮演的則是波斯大王的角色(16)。在定義希臘認同時,伊索克拉底和德摩斯提尼都運用過族群標準,也都運用了強調(diào)“希臘人-蠻族人”對立的文化標準。
那么,為什么他們運用了相同的定義標準,卻在腓力的族群身份問題上會有著彼此對立的看法呢?原因在于他們對于馬其頓帝國主義的態(tài)度不同。對馬其頓王室希臘身份的承認是與親馬其頓的態(tài)度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否認他們具有希臘身份則與反馬其頓的態(tài)度相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還可以從埃斯奇奈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中進一步得到證實。埃斯奇奈斯最初是個反馬其頓派,公元前346年出使馬其頓后變成了一個親馬其頓派。公元前343年,當時成為其政治對手的德摩斯提尼,在指控他接受腓力賄賂企圖叛國時,談到了他對腓力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正如他那時在公共演說中所說,他是雅典人當中第一個認識到腓力二世對希臘人懷有圖謀和腐蝕拉攏阿卡狄亞領(lǐng)袖的人……他勸說你們(指雅典人)派遣使節(jié)前往希臘各地,去把那些打算進行反腓力戰(zhàn)爭的人召集到雅典商討這場戰(zhàn)爭?!?17)他在公共演說中多次把腓力稱為“蠻族人”和“作惡者”(18)。自從他到達馬其頓,見到他自己和希臘人的敵人后……他說:“……赫拉克勒斯??!腓力是人類當中最徹底的希臘人(Hellenikotaton)、口才最雄辯的人、對雅典人最友愛的人。我們城邦當中的某些人是如此的荒謬而乖戾,竟然無恥地辱罵他,把他叫做‘蠻族人’?!?19)Hellenikotatos(主格)是形容詞Hellenikos(“希臘的”)的最高級,意即“最希臘的”或“最具有希臘性質(zhì)的”等。與一個單純的“希臘人”名稱相比,這個最高級形容詞同“蠻族人”一詞之間構(gòu)成的反差要強烈得多。“我們城邦當中的某些人是如此的荒謬而乖戾,竟然無恥地辱罵他,把他叫做蠻族人”一句,既表明了將腓力視為“蠻族人”是反馬其頓派當中的一種普遍看法,也暗示了這種看法是與親馬其頓立場不相容的。埃斯奇奈斯對腓力二世族群身份定性上的轉(zhuǎn)變是與他從反馬其頓派到親馬其頓派的政治立場轉(zhuǎn)變同步的。
與伊索克拉底沙文主義的泛希臘遠征計劃不同的是,成為親馬其頓派的埃斯奇奈斯所贊同的是與腓力議和和在全體希臘人當中建立共同和平(20)。然而他們在對馬其頓帝國主義優(yōu)勢現(xiàn)狀的承認上卻是一致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毫無保留地接受這種帝國主義。他們都呼吁腓力要以希臘的方式來安排希臘的事務(wù)(21)。應(yīng)以人道主義彼此相待是希臘人共有的一套習(xí)慣法和倫理原則(22)。在兩人看來,腓力如果能夠充分利用這一點來證實自己的希臘身份,其帝國主義將會在希臘世界獲得更大的合法性。
馬其頓王室的雙重族群認同
對于腓力來說,始終存在著一個潛在的不利因素。畢竟,馬其頓人與希臘人在生活方式上有著相當大的不同。不像希臘人一樣生活在城邦當中,馬其頓人是君主統(tǒng)治下的臣民。在古典希臘人的觀念里,君主制通常與蠻族人相關(guān)聯(lián)。伊索克拉底不可能意識不到這種不利因素。在為馬其頓王室的希臘身份辯護的同時,他把馬其頓民眾排除在了希臘人的集體之外;公元前5世紀末出現(xiàn)過的將馬其頓人歸為愛奧利斯人一支的譜系傳統(tǒng)顯然沒有對他產(chǎn)生任何影響。他用這樣的話語來稱贊腓力的祖先、馬其頓王朝的建立者柏爾狄卡斯一世:“他完全不去觸動希臘人的領(lǐng)土,而是專注于在馬其頓擁有王權(quán);因為他知道希臘人不習(xí)慣于忍受君主制,而其他人(tousd'allous)沒有這種強權(quán)就不能過好自己的生活。結(jié)果,由于他本人知道這些,他的王權(quán)就與其他人的王權(quán)有很大的不同;因為在希臘人中只有他認為統(tǒng)治同一種族的人是不正當?shù)?,也只有他能夠避免發(fā)生在君主制周圍的危險?!?23)伊索克拉底采用了“其他人”這個中立名詞代替?zhèn)鹘y(tǒng)的“蠻族人”,來充當“希臘人”的對立面。他似乎在有意避免將“蠻族人”這個蔑稱用到馬其頓人身上,即便是在暗指當中。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原因只在于他的這些話是寫給腓力——一個馬其頓國王——看的。
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馬其頓國王無論自己還是被他人認為是希臘人,他們都是馬其頓人的國王。更重要的是,他們也像其臣民一樣自認為是馬其頓人。在記錄科林斯同盟的希臘人與腓力之間和約的銘文中,腓力被稱為PhilipponMakedona,即“馬其頓人腓力”(24)。既然和約是雙方簽訂的,那么“馬其頓人”這個族名用于腓力身上,表明了無論他自己還是希臘人均認定他是馬其頓人的一員。阿里安則把這個和約描述為“與馬其頓人”簽訂的(25)。
相似的情形也見于史書對佛基斯人被開除出德爾菲近鄰?fù)说挠涊d。狄奧多拉斯講道,佛基斯人原有的兩票投票權(quán)被轉(zhuǎn)交于“腓力及其后代”(26)。鮑薩尼亞斯說這兩票給了“馬其頓人”(27)。德摩斯提尼則說:“那些身為近鄰?fù)顺蓡T的人被開除和驅(qū)逐出同盟,那些先前從不是近鄰?fù)顺蓡T的人——馬其頓人和蠻族人——現(xiàn)在憑借暴力成了近鄰?fù)说某蓡T了?!?28)哈蒙德認為,鮑薩尼亞斯所用的“馬其頓人”是正確的,因為近鄰?fù)说?2個成員都是部落(tribes,譯自ethne,即“族群”),德摩斯提尼的說法也證實了這一點(29)。
事實上,將馬其頓國王與馬其頓人等同起來的情況在古代文獻中很常見。狄奧多羅斯的《歷史叢書》第16卷在描述馬其頓擴張時通常說“腓力”如何擴張,第17卷在講述亞歷山大征服時則經(jīng)常說“馬其頓人”如何征服,而阿里安在《亞歷山大遠征記》中更習(xí)慣于使用亞歷山大的名字來指稱遠征者。之所以能夠這樣等同,原因在于在馬其頓君主制下,國王就是國家的決策者,是馬其頓人的代表。既然如此,那么近鄰?fù)酥性瓕俜鸹谷说膬善保瑹o論被說成移交給了“腓力及其后代”還是“馬其頓人”,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了馬其頓王室與其臣民在擁有馬其頓族群身份上的一致性。這樣,馬其頓王室就具有一種雙重族群認同(dualethnicity)——馬其頓認同和希臘認同。
希臘人、馬其頓人、蠻族人三分法
既然腓力同時也是馬其頓人,那么如果伊索克拉底明確地將馬其頓人稱為“蠻族人”,也就意味著把腓力也打入了蠻族人之列。而選擇一個蠻族人去領(lǐng)導(dǎo)自己所鼓吹的進攻蠻族人的泛希臘遠征,無論如何都是一件荒謬至極的事情!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邏輯。然而,在這個簡單的邏輯背后,隱藏的卻是馬其頓王室雙重族群認同之間的一種復(fù)雜的緊張關(guān)系:希臘認同與馬其頓認同之間有時是會發(fā)生沖突的。伊索克拉底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總結(jié)他對腓力的建議時,他把馬其頓人放置在了一種既非希臘人又非蠻族人的地位上:“那么,還要總結(jié)一下前面說過的,以便你能在最小的篇幅內(nèi)看到我所提建議的主旨。我說的就是,你應(yīng)該對希臘人施以善行,對馬其頓人實施王政,統(tǒng)治(arkhein)盡可能多的蠻族人。因為如果你做了這些,所有人都會感激你:希臘人因其所受的善待會感激你;如果你以王政而不是以僭政來管理馬其頓人,他們會感激你;如果其他種族的人(tode ton allongenos)由于你而擺脫了蠻族式的專制,獲得了希臘人的治理,他們也會感激你?!?30)傳統(tǒng)的“希臘人-蠻族人”兩分法是引起腓力的雙重認同相互沖突的根源,伊索克拉底于是引入了一種“希臘人-馬其頓人-蠻族人”三分法。這就等于把馬其頓人從“蠻族人”的惡名下解放了出來,從而化解了馬其頓身份對腓力擔任希臘領(lǐng)袖的合法性的潛在威脅。但伊索克拉底的最終目的并非單純地接受腓力的帝國主義,而是希望他領(lǐng)導(dǎo)希臘人對所謂“蠻族人”即“其他人”推行帝國主義(arkhein一詞指明了這一點)。這里的“其他人”(tonallon)與上文所引《致腓力》107-108里的“其他人”(tousallous)不同:那里的“其他人”在作為“希臘人”的對立面時暗含著馬其頓人;這里的“其他人”被直接等同于“蠻族人”,卻不包括馬其頓人。這是在二分法和三分法兩種不同語境中不同的“他者”建構(gòu)模式:在二分法中“自我-他者”是“希臘人-蠻族人(其他人)”,在三分法中則是“希臘人和馬其頓人-蠻族人(其他人)”。三分法能讓馬其頓人與希臘人站在同一個陣營,共享同一個“他者”。
在現(xiàn)實政治中,三分法也為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所普遍采用。普魯塔克講到,亞歷山大發(fā)現(xiàn)海拍斯提翁追隨他“改變生活方式”——我們今天稱之為“東方化”(Orientalism)——而克拉泰羅斯仍“恪守祖先習(xí)俗”,他就任用前者來處理對“蠻族人”的事務(wù),任用后者來處理對“希臘人和馬其頓人”的事務(wù)(31)。亞歷山大的三分法更強調(diào)希臘人和馬其頓人的文化親近性。在文化上,希臘人是馬其頓人的恩人,馬其頓人與希臘人共享同一種希臘文化。而“東方化”是出于統(tǒng)治東方的目的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這種以三分法為框架的政策是建立在對族群認同、文化認同和帝國主義各因素綜合考慮的基礎(chǔ)上的。
事實上,只有一些反馬其頓演說把馬其頓人直呼為“蠻族人”,而“希臘人”、“馬其頓人”和“蠻族人”三詞并提的情況在文獻中卻很常見。在記載亞歷山大的幾種主要史料,即阿里安、狄奧多拉斯、普魯塔克、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和查士丁的著作里就出現(xiàn)了多例(32)。甚至還有很多時候,文獻并未提及“希臘人”,而僅將“馬其頓人”與“蠻族人”對舉。狄奧多羅斯的著作第17卷即有多例(33)?!榜R其頓人-蠻族人”對立顯然是三分法的邏輯發(fā)展,并占用了傳統(tǒng)的“希臘人-蠻族人”兩分法的觀念資源。
在希臘認同和馬其頓認同之間
三分法意味著馬其頓人和希臘人被視為不同的族群。伯爾扎從語法邏輯上進一步證實了這個看法。他普查了阿里安、普魯塔克、狄奧多拉斯、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和查士丁將“希臘人”和“馬其頓人”兩個族名并提的情況,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古典作家從不使用“馬其頓人和其他希臘人”這種短語,他們經(jīng)常使用的是“馬其頓人和希臘人”、“馬其頓和希臘”等,而“忒撒利亞人和其他希臘人”、“雅典人和其他希臘人”這樣的短語卻是常見的表達形式。其結(jié)論是,古典世界的人們相信,在亞歷山大時代,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是兩個不同的族群(peoples)(34)。
不過伯爾扎也發(fā)現(xiàn)一個例外。據(jù)阿里安記述,亞歷山大在答復(fù)大流士的信件中說道:“你們的祖先入侵Makedoniankai eis ten allenHellada,對我們?yōu)榉亲鞔?,而我們以前并沒有侵害過他們。我在被任命為希臘人的領(lǐng)袖后,意欲對你們波斯人的肇事行徑實施報復(fù),跨入了亞細亞?!?35)伯爾扎發(fā)現(xiàn)的例外正是Makedoniankai eis ten allenHellada,按正常的理解,該短語應(yīng)譯作“馬其頓和希臘的其他地方”。伯爾扎則提出應(yīng)理解為“馬其頓還有希臘”(Macenoniaand Greecebesides)。但這畢竟是一種非正常的解讀。其實,族群認同有時是會表現(xiàn)出靈活性的。一個族群通常是與特定的祖先(更多的是神話的而非實際的)和特定的祖國(實際的或想象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祖先和祖國構(gòu)成族群認同的重要標記。對于馬其頓王室來說,在其希臘認同中,神話中的祖先是希臘人,想象的祖國是希臘;在其馬其頓認同中,馬其頓是現(xiàn)實中的祖國。雙重族群認同使亞歷山大完全有條件把兩種祖國合而為一。并且,這封信無異于一篇反波斯宣言,但馬其頓在希波戰(zhàn)爭中曾是波斯的追隨者,掩蓋這一事實也成為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因素。于是把馬其頓說成希臘的一部分就成了一種極佳的話語策略。
借助強調(diào)希臘認同進行泛希臘主義宣傳是腓力和亞歷山大的常用政策。正如弗拉沃在討論亞歷山大的泛希臘主義時所說的那樣:“其實,對于泛希臘主義的證據(jù),人們尋找得越多,找到的也就越多?!?37)腓力和亞歷山大所宣布的遠征波斯的理由是對波斯侵略進行復(fù)仇,并把亞洲的希臘人從波斯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38);這些理由與公元前396年斯巴達國王阿蓋西勞斯入侵亞洲時所持的理由是一樣的(39)。馬其頓國王沿襲了希臘人以往的泛希臘主義宣傳的路數(shù),這種宣傳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帝國主義宣傳。而對希臘認同加以操縱的宣傳話語實質(zhì)上又是對希臘認同的再次建構(gòu)。這樣,馬其頓帝國主義使馬其頓王室的希臘認同得到了強化。
馬其頓認同與希臘認同之間并不是總能達成協(xié)調(diào)的。一系列史料披露了兩種認同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僅引證兩個事例就足以看清這一點。一是由一個馬其頓人和一個雅典人之間的一場決斗所引發(fā)的事件。據(jù)狄奧多拉斯記載,馬其頓人考拉果斯(Koragos)向雅典人狄奧克西波斯(Dioxippos)挑戰(zhàn)決斗。在比賽上,馬其頓人和亞歷山大都支持考拉果斯,因為他們是“同族人”(homoethnon);希臘人支持狄奧克西波斯。后者取得了勝利。亞歷山大對馬其頓人的失敗很惱火,便終止了比賽而離去。當?shù)見W克西波斯退場時,他的“同族人”(homophylon)給他獻上了花冠,“因為他給全體希臘人帶來了一種共同的光榮”。此后亞歷山大對他一直耿耿于懷,一些馬其頓人也對他栽贓陷害。最后他在屈辱中自殺(39)。根據(jù)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的說法,那個馬其頓人的名字叫卡拉塔斯(Carratas),而狄奧克西波斯(Dioxippus)得到了包括希臘人和蠻族人在內(nèi)的眾多士兵的支持。前者的失敗不僅使馬其頓人,而且使亞歷山大十分不快。特別是因為有蠻族人在場,亞歷山大對“馬其頓人著名的勇氣”受到恥笑頗感懊惱(40)。
亞歷山大這時表現(xiàn)的是一種強烈的馬其頓認同,而無一絲希臘認同的痕跡。在狄奧多拉斯的說法中,兩個表示“同族人”的詞強化了兩個族群對立的印象。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則描述了一個希臘人、馬其頓人和蠻族人都在場的族群環(huán)境。在這一環(huán)境中,對立雙方不再是通常的希臘人和馬其頓人為一方,蠻族人為另一方;而是希臘人為一方,馬其頓人為另一方。蠻族人成了旁觀者,這無疑更加劇了兩者的對立。在希臘人和蠻族人面前,“馬其頓人著名的勇氣”顯然是令亞歷山大及其臣民引以自豪的馬其頓身份的形象資本,而這也正是馬其頓帝國主義獲得成功的重要力量源泉。它的受損刺激了亞歷山大對自身馬其頓認同的張揚。
第二個事例是普魯塔克記述的克雷托斯之死。在一次酒宴上,演唱起了嘲笑剛被“蠻族人”打敗的馬其頓將軍的詩歌,這引起很多年長者的反感,但亞歷山大仍饒有興致地欣賞而不加制止,醉酒的克雷托斯憤然指責說:“在蠻族人和敵人面前侮辱馬其頓人是不好的,他們也比那些嘲笑他們的人優(yōu)秀得多,即便他們遭遇了不幸?!眮啔v山大則說他“把膽怯說成不幸,來為自己辯護”。接著兩人展開了激烈的爭吵。在爭吵中,克雷托斯反擊說:“正是憑借著馬其頓人的流血負傷,你才變得如此偉大。”亞歷山大指斥他“在馬其頓人當中挑起不和”??死淄兴箘t回應(yīng)說:“我們說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是幸福的,他們沒有看到我們馬其頓人遭受米底權(quán)杖的打擊和為謁見國王而求助于波斯人。”之后亞歷山大轉(zhuǎn)向兩個希臘人說:“你們不覺得希臘人走在馬其頓人當中,就如同半神走在野獸群當中嗎?”克雷托斯“要求亞歷山大有什么話就直說,否則就別邀請擁有言論自由的自由人前來赴宴,而是跟蠻族人和奴隸一起生活去,他們會向他的波斯腰帶和白袍行跪拜禮?!眮啔v山大再也無法克制怒火,以至于最終“用馬其頓語”高聲召集衛(wèi)兵——“這是大騷亂的信號”。但克雷托斯依然不肯讓步,朗誦起了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安德洛瑪凱》里的詩句:“哎,在希臘奉行著多么惡劣的習(xí)俗??!”(第693行)最后亞歷山大搶過一把長矛刺殺了他(41)。
這一連串戲劇性沖突的焦點集中于馬其頓認同。亞歷山大調(diào)動了希臘認同、馬其頓認同,乃至“蠻族人”這一“他者”來對抗克雷托斯對于馬其頓認同高貴性的維護??死淄兴褂谩榜R其頓人-蠻族人”對立的命題搶占了“希臘人-蠻族人”對立的觀念資源。他所引歐里庇得斯詩句的下文說明了“在希臘奉行”的是什么樣“惡劣的習(xí)俗”:“當軍隊戰(zhàn)勝敵人時,這不被認為是苦戰(zhàn)者們的功勞,統(tǒng)帥卻贏得了榮譽?!?42)克雷托斯用這種來自希臘悲劇的潛臺詞來影射亞歷山大對馬其頓帝國主義勝利果實的獨占,也反諷了他對希臘認同的褒揚。
那么,兩人為什么會針對馬其頓認同上發(fā)生如此激烈的爭執(zhí)呢?根源在于克雷托斯努力維護馬其頓人在帝國主義中的特權(quán)地位,亞歷山大則力圖抑制馬其頓人在帝國統(tǒng)治中的勢力上升。馬其頓帝國主義的成功擴張使亞歷山大面對的不再只是馬其頓臣民,而是一個包括希臘人和蠻族人在內(nèi)的更大的帝國。在大帝國的環(huán)境中,亞歷山大試圖在馬其頓人、希臘人和蠻族人之間創(chuàng)造一種政策平衡,以實現(xiàn)對三者的有效控制。馬其頓人勢力的過大無疑會不利于這種平衡的實現(xiàn)。這也正是亞歷山大壓制馬其頓認同的動機之所在。
在腓力二世和亞歷山大時代,希臘認同的建構(gòu)是復(fù)雜的。馬其頓帝國主義構(gòu)成了其建構(gòu)環(huán)境中一個起著重要作用的因素。它使希臘人大體分成了親馬其頓派和反馬其頓派。兩派對馬其頓人,尤其是馬其頓王室的族群身份展開了爭論。反馬其頓派否認馬其頓王室所宣稱的希臘身份,親馬其頓派則捍衛(wèi)之。
馬其頓王室遵循自亞歷山大一世以來的傳統(tǒng),既自我認定為希臘人,也自我認定為馬其頓人,從而具有雙重族群認同。雖然馬其頓王室的希臘身份在希臘世界中經(jīng)受著爭議,但其馬其頓身份卻是被普遍承認的。對于親馬其頓派來說,馬其頓王室的希臘認同使他們與自己的臣民區(qū)分開來。
無論希臘人還是馬其頓人都普遍認為彼此是不同的族群。在希臘人看來,非希臘人身份意味著就是蠻族人,但只有反馬其頓派才將馬其頓人明確地稱為“蠻族人”。在實踐當中,希臘人和馬其頓人通常都寧愿采取一種“希臘人-馬其頓人-蠻族人”的三分法,而不是傳統(tǒng)觀念中的“希臘人-蠻族人”兩分法。
對馬其頓人和接受了馬其頓帝國主義的希臘人而言,希臘認同與馬其頓認同是可以被調(diào)和在一起來共同面對“蠻族人”的。這尤其出現(xiàn)在有關(guān)對波斯和東方的帝國主義擴張及統(tǒng)治的語境里。由于希臘人與波斯人的“世仇”為入侵波斯提供了合法性,也由于希臘文化被賦予了一種高貴的意義,希臘認同經(jīng)常被加以強調(diào),但這種強調(diào)更多地具有宣傳性質(zhì)。在政治實踐中,馬其頓人是帝國主義的主體,馬其頓認同對于馬其頓王室和民眾都具有更實際的意義。因此兩種認同之間的對立和爭奪也是不可避免的。馬其頓國王的雙重認同使他們既不完全與馬其頓人相同,也不完全與希臘人相同;而這又使他們既可以利用馬其頓認同去對抗希臘人,也可以利用希臘認同來抑制馬其頓人。這種變色龍似的身份轉(zhuǎn)換背后隱藏的正是謀求帝國主義政策最大限度成功的動機。
在馬其頓帝國主義的環(huán)境中,希臘認同表現(xiàn)出了靈活性、可變性和可穿透性,其建構(gòu)是被來自多方面的多種話語操縱著的?!榜R其頓人是希臘人嗎?”這個問題不是不可回答的,但它的答案決不是簡單的肯定或否定。
馬其頓帝國主義環(huán)境中希臘認同建構(gòu)所呈現(xiàn)出的復(fù)雜情形也提示我們,在觀察族群時,要充分意識到:某一族群的存在是以其他族群的存在為條件的,不同族群之間的界限所標明的就是各個族群的認同,但族群之間的界限有時候是不明確的、模糊的,甚至是彈性的、擺動的和有爭議的;這種動態(tài)的族群界限,是根據(jù)一定的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依靠話語人為地劃定的。族群常被人們視為“想象的共同體”——不過也只有“想象的共同體”才會是真實的共同體,而這種共同體的“邊界”是會在“想象”中變動的。
注釋:
①“帝國”和作為其實現(xiàn)政策的“帝國主義”指的是一個國家強行統(tǒng)治或控制其他國家或族群。實施帝國統(tǒng)治和帝國主義的國家本身具有何種政體是無關(guān)緊要的。岡西、維泰克主編:《古代世界中的帝國主義》(P.D. A. Garnsey & C. R. Whittaker, eds., Imperialism in the AncientWorld),劍橋1978年版,第1頁;威廉·弗格森著,晏紹祥譯:《希臘帝國主義》,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2頁。
?、趀thnicidentity和ethnicity都是從西方引入的術(shù)語。漢語學(xué)術(shù)界在其對譯上存有分歧。identity有“認同”、“身份認同”、“身份”、“特性”等譯法。必須承認,每種譯法都無法與原詞完全對應(yīng),但又都揭示了其某一方面內(nèi)涵。簡單說來,identity回答的就是“我是誰”的問題。ethnicidentity有“民族認同”、“族群認同”、“族群身份”等譯法;ethnicity有“族群性”、“族性”等譯法。ethnic詞源為古希臘語ethnos。ethnos可以指多種不同規(guī)模和層次的人群。希臘人可以被視為一個ethnos。希臘人內(nèi)部又包含著多個被稱為ethnos的次一級群體,如伊奧尼亞人、多里斯人、阿卡狄亞人等ethne(復(fù)數(shù))。這些次群體內(nèi)部還可能包含著多個更小的也被稱為ethnos的更次一級的群體,如阿卡狄亞人內(nèi)部又分成阿扎奈斯人、帕拉西奧伊人等ethne。傳統(tǒng)上把稱呼希臘人的ethnos譯為“民族”(nation);把稱呼各級次群體的ethnos譯為“部落”(tribe)。這是一種等級式的分類學(xué)譯法,并不能符合古代希臘人的ethnos概念和實際。當前關(guān)于ethnicgroup的理論很好地解決了這一難題。希臘人整體、希臘人內(nèi)部的阿卡狄亞人、阿卡狄亞人內(nèi)部的阿扎奈斯人都可以被視為一個ethnicgroup;這恰與希臘人的ethnos概念吻合。為了與傳統(tǒng)上用來對譯nation的“民族”相區(qū)別,本文使用“族群”這一愈來愈為人們所接受的新譯法來對譯ethnicgroup。本文在表達ethnicidentity和ethnicity概念時將視不同語境需要互換使用“族群認同”和“族群身份”,兩名詞應(yīng)被認為是等同的。這樣,“希臘族群認同”和“希臘族群身份”表達的都是“希臘人是誰”或“誰是希臘人”的問題。
③薩凱拉里歐對這場爭論有一很好的回顧。M. B.薩凱拉里歐:《古風(fēng)時代的極盛》(M.B. Sakellariou, 'The zenith of the Archaicperiod'),G.皮拉克托布洛斯主編:《希臘世界史:古風(fēng)時代》(G. Phylactopoulos, ed., Historyof the Hellenic World: the ArchaicPeriod),賓夕法尼亞1975年版,第250—252頁。
?、躂.M.霍爾:《古代希臘的族群認同》(J. M. Hall, Ethnic Identity in GreekAntiquity),劍橋1997年版,第17—33頁;I.馬爾肯:《奧德修斯的回歸:殖民與族群認同》(I. Malkin, TheReturns of Odysseus: Colonization andEthnicity),倫敦1998年版,第55—61頁。
?、軯.M.霍爾:《古代希臘的族群認同》;I.馬爾肯:《奧德修斯的回歸:殖民與族群認同》;I.馬爾肯主編:《古代人對希臘族群認同的看法》(I.Malkin ed, Ancient Perceptions of Greek Ethnicity),倫敦2001年版;J.M.霍爾:《希臘認同:介于族群認同和文化之間》(J. M. Hall, Hellenicity: Between Ethnicityand Culture),芝加哥2002年版;K.洛馬斯主編:《西部地中海地區(qū)的希臘認同:紀念布里安·舍夫頓論文集》(K.Lomas, Greek Identity in the Western Mediterranean: Papers inHonour of Brian Shefton),波士頓2004年版;I.馬爾肯:《網(wǎng)絡(luò)與希臘認同的出現(xiàn)》(I. Malkin,'Networks and the emergence of Greekidentity'),I.馬爾肯主編:《地中海范式與古典古代》(I. Malkin, ed., MediterraneanParadigms and Classical Antiquity),紐約2005年版。
⑥J.M.霍爾:《被爭議的族群身份:希臘認同定義演變進程中對馬其頓的看法》(J. M. Hall, 'ContestedEthnieities: Perceptions of Macedonia within Evolving Definition ofGreekIdentity'),I.馬爾肯主編:《古代人對希臘族群認同的看法》,第159—186頁。
?、?偽)赫西奧德(Pseudo-Hesiodos):殘篇9、10(a).6-7、20-24,R.邁爾克爾巴赫、M.L.威斯特編:《赫西奧德殘篇》(R. Merkelbach & M. L. West (eds),Fragmenta Hesiodea),牛津1967年版,轉(zhuǎn)引自J.M.霍爾:《古代希臘的族群認同》,第42頁;該版本殘篇9即《洛布古典叢書》(The Loeb ClassicalLibrary,倫敦1912至今版)版本殘篇4。本文其他各處所引古典文獻,除特別注明者外,均據(jù)《洛布古典叢書》希臘語和拉丁語原文。出處均采用國際通用的卷、章、節(jié)或行標碼標注。引文均自譯。
?、?偽)赫西奧德:殘篇7,邁爾克爾巴赫、威斯特編:《赫西奧德殘篇》,即《洛布古典叢書》版本殘篇3。
⑨希羅多德:《歷史》(Herodotus,Historiai)5.22.2、8.137-139,C. 休德校勘:《希羅多德的〈歷史〉》(C. Hude recognovit,Herodoti Historiae)下,牛津1986年版。
?、獍7鹆_斯(Ephoros):殘篇70,F(xiàn).雅科比編:《希臘歷史著作殘篇》(F.Jacoby ed., 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Historiker),萊頓1923-1958年版,第15種,轉(zhuǎn)引自J. M.霍爾:《被爭議的族群身份:希臘認同定義演變進程中對馬其頓的看法》,第168頁;斯特拉波:《地理學(xué)》(Strabon,Georgraphika),9. 4. 10。
(11)海拉尼括斯(Hellanikos):殘篇4,F(xiàn).雅科比編:《希臘歷史著作殘篇》,第74種。
(12)例如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Thoukydides,Historiai),2.80.5-6、4.124.1、4.126.3, H. S. 瓊斯校勘:《修昔底德的〈歷史〉》(H. S.Jones recognovit, ThucydidisHistoriae)上,牛津1942年版;希羅多德:《歷史》,7.130.3;卡爾凱東的特拉敘馬括斯(ThrasymakhosKalkhedonios):殘篇2,H. 迪爾斯、W.克蘭茨編:《前蘇格拉底哲學(xué)著作殘篇》(H. Diels& w. Kranz eds., Die Fragmente derVorsokratiker),柏林1903-1975年版,第85種,轉(zhuǎn)引自J.M.霍爾:《被爭議的族群身份:希臘認同定義演變進程中對馬其頓的看法》,第160頁。
(13)德摩斯提尼:《第三篇反腓力》(Demosthenes, KataPhilippou Ⅲ),30-31。
(14)伊索克拉底:《致腓力》(Isokrates,Philippos),76、32、127;另參見5.33-36、77、112-114。
(15)伊索克拉底:《致腓力》,139。
(16)德摩斯提尼:《第二篇反腓力》(KataPhilippouⅡ),25;《論凱爾羅奈索斯的事態(tài)》(Peri ton enKherrhonesoi),41以下。
(17)德摩斯提尼:《論偽使團》(Peri tesparapresbeias),9-10;參見埃斯奇奈斯:《論偽使團》(Aeschines, Peri tesparapresbeias),79。
(18)德摩斯提尼:《論偽使團》,305。
(19)德摩斯提尼:《論偽使團》,308;埃斯奇奈斯:《論偽使團》,41-43、47-48。
(20)埃斯奇奈斯:《論偽使團》,79;《反克泰西豐》(KataKtesiphontos),71。
(21)埃斯奇奈斯:《論偽使團》,114-118;伊索克拉底:《致腓力》,16、80、140、68、114、116。
(22)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4.97.2-3;普魯塔克:《伯里克利傳》(Ploutarkhos,Perikles),29.4。
(23)伊索克拉底:《致腓力》,107—108。
(24)M. N.托德:《希臘歷史銘文選》(M. N. Tod, A Selectionof Greek HistoricalInscriptions)第2卷,牛津1950年版,第177則第5行。
(25)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Arrianus, Alexandrouanabasis),3.24.5。
(26)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Diodoros Sikeliotes,Bibliotheke historike),16.60.1。
(27)鮑薩尼亞斯:《希臘紀行》(Pausanias, HelladosPeriegesis),10.3.3、8.2。
(28)德摩斯提尼:《論偽使團》,19.327。
(29)N. G.哈蒙德:《馬其頓的腓力》(N. G. Hammond, PhilipofMacedon),倫敦1994年版,第94頁。關(guān)于近鄰?fù)说?2個族群(ethne),參見埃斯奇奈斯:《論偽使團》,116;鮑薩尼亞斯:《希臘紀行》,10.8.2。
(30)伊索克拉底:《致腓力》,154。to ton allongenos直譯作“其他人的種族”。
(31)普魯塔克:《亞歷山大傳》(Alexandros),47.5。
(32)所列為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2.7.4-5、4.11.8-9;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17.3.1-5、14.1-2、98.5-99.6;普魯塔克:《亞歷山大傳》,11.1-3、47.5、50.4-51-6;普魯塔克:《論亞歷山大的幸運或美德》(Ploutarkhos,Peri tes Alexandrou tykhes eartes),329e-330a;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史》(Quintus Curtius, HistoriaeAlexandri MagniMacedonis),3.9.2-3、4.1.10-11、4.1.35-40、5.7.3-12、8.3.10-15;查士?。骸峨枇κ犯乓?Iustinus,Epitoma Historiarium Philippicarum),11.1-2,E.尚布里、M.L.泰莉-尚布里編:《查士丁的〈龐培·特羅古斯的腓力史概要〉暨旁培·特羅古斯的〈前言〉》(E. Chambry et M. L.Thély-Chambry, eds., Justin, Abrégé des Histoires Philippiques deTrogue Pompée et Prologues de TroguePompée)第1部,巴黎1936年版。
(33)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17.19.1-3、20.1-3、22.4、84.1-4、85.5-7、108.1-3、115.4。
(34)E. N.伯爾扎:《亞歷山大時代的希臘人和馬其頓人:史料傳統(tǒng)》(E. N.Borza, 'Greeks and Macedonians in the age of Alexander: the sourcetraditions'),R. W. 瓦雷斯、E. M. 哈里斯主編:《走向帝國》(R. W. Wallace& E. M. Harris, eds., Transition toEmpire),諾爾曼1996年版,第122—139頁。
(35)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2.14.4。
(36)M.弗拉沃:《亞歷山大大帝與泛希臘主義》(M. Flower,"Alexander the Great and Panhellenism"),A. B.伯斯沃斯、E.J.貝因漢姆主編:《實際和虛構(gòu)中的亞歷山大》(A. B. Bosworth & E. J.Baynham, eds., Alexander the Great in Fact andFiction),牛津2000年版,第96—135頁。
(37)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16.89、16.91.2、17.24.1;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2.14;查士?。骸峨枇κ犯乓?,11.5.6;波利比奧斯:《歷史》(Polybios,Historiai),3.6。
(38)色諾芬:《阿蓋西勞斯》(Xenophon,Agesilaos),1.8-10;《希臘史》(Hellenika),3.4.5。
(39)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17.100.1-106.6。
(40)昆圖斯·庫爾提優(yōu)斯:《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史》,9.7.16-26。
(41)普魯塔克:《亞歷山大傳》,50.4-5。
(42)歐里庇得斯:《安德洛瑪凱》(Euripides,Andromakhe),694-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