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竟然能飛到天上去！”我在2008年走訪東烏珠穆沁旗滿都寶力格的牧民琪琪格的時候，她談起那年春天的沙塵暴時咯咯地笑。而她的笑聲傳遞著很多令人憂慮的信息。
東烏珠穆沁旗位于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東北部，是目前內蒙古地區保存最好的典型草原之一，而它東北的滿都寶力格又是其中水草最為豐美的地區。琪琪格的笑聲傳達出兩個信息，第一，他們那里刮了沙塵暴，第二，在此之前，她從沒有見過沙塵暴。這是多么危險的信息！
2010年春天，我再次到東烏珠穆沁旗，不幸地遇到一場沙塵暴，同時，有機會深入了解這個地區沙塵暴的起因和影響。元登阿爸家在東烏珠穆沁旗西邊的額吉淖爾蘇木，這個地方的草場已經退化，和滿都寶力格水清草美的狀況有一定的差距，即使在東烏珠穆沁這樣的地方，大面積的草場退化也已是不可回避的現實。
元登阿爸家現在的草場是一個細長的長條，大約二至三公里寬，十幾公里長。這是草場承包到戶以后，很多地方承包到戶以后分草場的方法。因為好草場的位置比較集中每家都想分到一點，不好的草場大家都不想要，所以把好草場平分了，然后一直延續到很遠的地方，以保證“公平”。分了草場之后，牧民就不能走動了，定居下來。隨著定居，蒙古包便捷、容易搬動的優勢就消失了，房子成了大家的選擇。
元登阿爸家也有一處房子，房子周圍幾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因牛羊的反復踩踏變得禿禿的。在冬去春來，草還沒返青的季節，幾乎就是露天的沙土。除了人定居，牛羊也定居了，房子離棚圈大約七百到八百米，在它們之間形成一個寬闊的退化帶。在牧民定居政策剛剛推行的時候，就有學者指出，定居會造成“斑禿狀”退化，現在元登阿爸家的周圍就是非常典型的這種退化。
我剛到元登阿爸家的時候不了解這個情況，曾經問過阿爸：“您蓋房子為什么不選一個草好的地方？”阿爸說：“我們這是老地方，以前過冬的地方。以前這草可好了！”草原上冬天是最難過的季節，氣候嚴寒，羊羔、牛犢容易死亡，沒有青草生長，所以以前過冬的草場是最好的草場。但是現在已經看不出這種景象。
“現在不行了，春天沙漠風一刮，羊糞蛋全刮跑了，草就不行了。”阿爸稱沙塵暴為“沙漠風”。關于“沙漠風”，阿爸叨嘮過許多話，“我們年輕的時候，哪見過沙漠風呀？”“一刮沙漠風草就變了，羊草不長，長灰菜，豬吃的那種草，到秋天一干什么都沒有了。”“自己家的草場保護好沒有用，有一家的草場壞了，沙漠風一刮就都壞了！”這些話背后的含義是什么？在我剛聽到這些話時還是挺迷惑的，但是經歷一次沙塵暴就知道了。
幾天以后的一個夜晚，風特別大，整夜都在呼嘯，醒來的時候，天很陰有一點發黃，是起土了。天亮以后，風越來越大，外面的的顏色漸漸變成灰黃、桔黃、最后天空和大地變成了一樣的顏色。額吉（阿媽）和阿爸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眼看天氣越來越壞，他們穿上防風的衣服，帶上風鏡，阿爸去準備摩托車，額吉去拿套馬桿，他們要去找羊！
內蒙古草原的春天和華北地區是不一樣。草原上氣候嚴寒，到了每年的三、四月份，天氣開始回暖，零下三、四十度的那種寒冷過了，人們就說是春天了，但是牧草還沒有開始開始生長，草原還是黃的，還會下雪，溫度也會降到零度以下。這時候在能見度很低的天氣出去很危險，如果迷失方向，可能在野外凍傷或凍死。但是這么大的風，阿爸和額吉擔心羊出事，他們還是騎上摩托拿上套馬桿去看羊了。出門前，額吉特別認真地囑咐我，千萬不要出門，可見其中的風險。沙塵暴對牧民生活的影響是什么？其實關心的人還是很少。
所幸的是，那天下午，下了一點雪，風小了一點，沙塵暴被壓住了，額吉和阿爸也都平安回來了，羊群也沒有遇到什么大事。阿爸那天下午非常不高興，一直看著窗外發愁，一場沙塵暴已經預示著一年的年景不好了。
我到門外做了點觀察，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阿爸家門前禿禿的地面上有一層毛茸茸的草。額吉說，那是風把表土刮走了，草根露出來了。這是沙塵暴的隱形打擊，阿爸家門前退化的土地下面還有草根，但是有了這場大風刮走表土，草根露出來，返青以后，草的生長又受到影響。
在草原上沙塵暴有很多種，不同的沙子來自不同的地方，有黃沙子、白沙子、粗沙子和細沙子，但是對牧民來說，簡單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遠方吹來的沙子，一種是本地的沙子。我在阿爸家遇到的那場沙塵暴就是本地的沙子。
本地起沙子的原因很多，在草原上，主要三種，一種是農耕地春天裸露在陽光下，草原上蒸發量大保不了墑，風一吹就起土；第二種原因是草場退化，向阿爸家門前這片草場，長期定居，牲口把門前都踏平了；第三種是河流、湖泊退化，干湖盆和干河床底都有很多沙子，會被春天的大風揚起形成沙塵暴。隨著時代的發展，現在有了第四種起沙子的原因就是露天采礦。
我在沙塵暴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試圖靠我的雙腳去尋找阿爸的那一小群馬。我向東走了幾公里遠，發現東邊的草地上落著一層沙土。我把它拍下來，回家拿給阿爸看，阿爸看了說：“這就完了！要長灰菜了！”灰菜又叫豬毛菜，是一種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草原上牧草生長期短，要靠多年生草本植物才能在漫長的秋天、冬天、春天持續提供草料和鞏固表土，但是沙塵暴會導致一年生草本植物旺盛，多年生牧草退化。這一點非常重要。
因為在過去，我們看到過一些說法，比如牧民定居造成的斑禿狀退化不太要緊，離家遠地草場可以得到保護。還有礦山對土地的影響范圍比放牧小等等。但是問題不是這樣的，沙塵暴會影響整個系統，造成全面退化，這就是阿爸說的：“自己家的草場保護好沒有用，有一家的草場壞了，沙漠風一刮就都壞了！”
阿爸從90年代初開始定居，他定居的地方是過去草最好的冬牧場，現在那里退化了，而那里的退化會因為沙塵暴而影響更大的地區。
幾天前，北方再次刮起大風，風依然是貼著地走，北京土不大，但是草原上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今年已經刮了四次沙塵暴，看來又不是一個好年景。現在我在春天呼嘯的大風里，總是能想到阿爸憂愁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