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四川江油人鄭褚的一篇回鄉見聞流傳頗廣,他的結論明確而清晰,在統一市場條件下,中國已經不需要內陸的制造業,內陸經濟只能成為政府依附型經濟。這的確是當前中國區域經濟版圖上,一個可資參考的視角。
但另一方面,內陸也確實有表現搶眼的城市,我的家鄉四川成都即是典型。鄭褚文章中提到的綿陽市乃至下屬的江油、北川,自身的造血能力都已經很弱,但為何成都仍在“新一線城市”上高歌猛進呢?
對于這種現象,有一種非常流行的解釋——四川省把所有資源都給了成都,是成都的“吸血效應”讓四川省其他城市發展不起來,形成了成都的“一城獨大”。然而,要細究起來,要“吸血”具體用什么方式呢?無非是全省將盡可能多的資源投在成都而非其他地區。
但我們查看2007年和2017年這兩年的統計數據,卻能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結果。從2007年到2017年,成都GDP占四川省的比重從31.6%提升到37.6%,而成都固定資產投資占四川省的比重卻從41%下降到29.3%。在2007年到2017年的十年間,成都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長2.9倍,而四川省全省增長了4.5倍。換言之,在四川省的投資大盤中,成都的比例并沒有升高,在過去十年中,成都反而成為四川全省對投資依賴相對較低的城市。
我對這個現象的解釋是:這其實是四川省作為一個內陸省份在省內出現“分化”的結果,在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成都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成為了不靠海的“沿海”,而四川省其他地區才是真正的內陸。
成都對四川有多重要?
1980年,當時四川(即今四川省和重慶市)GDP為314億,成都GDP為46億,只占到整個川渝地區的14.7%,今四川省范圍的20.2%。到2018年,成都GDP占到整個川渝地區的25.1%,四川省的37.7%。這個數據顯示出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事實,作為一個“強省會”,成都對四川省乃至整個四川盆地的經濟有著越來越重要的支撐意義。
成都高新區一瞥
1980年曾是四川經濟輝煌的頂點,當年四川GDP超越上海居于全國第一,占全國GDP的6.85%,是四川歷史上的最高點。在西部大開發近20年后,川渝地區GDP總量才占到全國的6.78%,仍低于1980年水平。成都占全國GDP的比重從1%提升到1.7%,提高了0.7個百分點,重慶市(按1997年以后直轄范圍計)占全國GDP的比重從1.84%提高到2.26%,提高0.4個百分點,除成都、重慶外的四川其他地區占全國GDP的比重從1978年的3.99%下降到2.81%,降幅高達1.2個百分點。
這勾勒出川渝地區在改革開放之后經濟版圖變化的整體情形,成都非常好,重慶比較好,其他地區在萎縮。這種分化趨勢,和中國整個國家的沿海、內陸分化何其相似?
鄭褚的文章中提到,珠三角、長三角只是中國這個蛋糕上的奶油。而成都和重慶這樣的超級都會,就是川渝地區這塊蛋糕上的奶油。做一個簡單的類比,我們就更能夠理解。廣東、福建、浙江、江蘇、上海這東南沿海四省一市,2017年的GDP占全國35%,外貿進出口總額占全國的64%,A股上市公司數量占全國的52%。而成都GDP占四川省的38%,外貿進出口總額占四川省的86%,上市公司數量占全省的63%。也就是說,成都對四川省的經濟貢獻率超過東南沿海五省市對全國經濟的貢獻率,如果在四川省內部劃分一個沿海和內陸,成都就是“沿海”,而其他所有城市都是“內陸”。
2017年,成都人均GDP達到8.69萬,超過福建省,接近浙江省,已經是“東部”水平,而四川全省只有4.47萬。如果扣掉成都市,四川省其他地區的人均GDP只有3.78萬,僅相當于成都的43%,和貴州省水平相當。四川省除成都以外的地區,上市公司只有45家,還不如杭州錢塘江東岸濱江區和蕭山區兩個區的總和,也不如浙江省一個中等的臺州市(A股上市公司50家),須知,四川省在成都市之外還有20個市州。
成都經濟到底靠什么?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今天四川省經濟中最活躍的部分都在成都市。成都是西部地區的金融中心,本外幣存款余額在中西部城市最高,也集聚了大量的四川省屬國有部門,A股上市公司數量在中西部城市中也是最多的,顯見民營經濟相對發達。
但整體而言,成都經濟中最重要的成分,已經是外來企業(包括外資企業和外省企業)在蓉設立的區域分支和生產基地。
外資方面,成都實際利用外資占到四川省實際利用外資的90%,截至目前已吸引了285家世界五百強企業入駐。世界五百強企業落戶四川,和落戶成都幾乎是同義詞。外資企業早已成為成都電子工業的主體,英特爾、富士康等廠商在成都制造業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一汽集團在成都龍泉驛的生產基地一角
除了電子工業,汽車工業也是成都制造業的重頭。成都經濟總量最高的龍泉驛區即是成都的“汽車城”,一汽大眾、一汽豐田、東風神龍、吉利、沃爾沃等在蓉進行整車生產的企業,也都不是本土企業。
在金融、科技等高端產業領域,成都也在中西部城市中具有最大的吸引力。阿里巴巴、華為、騰訊等沿海科技企業在中西部地區最多的人力布局都在成都。
這一切使成都經濟具有極為明顯的外向型特征,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具有類似上海、廣州的“買辦”色彩。
沿海和內陸分工的宿命
當今世界,80%的人口生活在距離海岸線不足100公里的地方,這絕非偶然。
在全球市場的背景下,“大進大出”的生產方式幾乎是一種必然,沒有哪個城市可能集中所有的重要工業原料,而海運又是成本最低的運輸方式,這必然導致制造業向沿海地區的集中,這一過程是不可逆的。中國作為統一市場,從某種程度上更強化了這個趨勢,因為沿海可以以更低的成本獲得內陸地區的勞動力。
為什么許多中低端的制造業沒有如我們預想的“雁行模式”(日本——四小龍——東南沿海)那樣轉移到內陸地區,而是轉移到東南亞?因為中低端制造業在成本上極為敏感,且不說中國的勞動力遠比東南亞更昂貴,中低端產品的原材料和成品運輸成本從沿海到內陸的爆發式升高顯然也是不可接受的。
鄭褚說,內陸不需要制造業,內陸地區只有餐飲等本地服務和依托政府的生意,這說對了一部分。四川省除了成都以外的其他地區的確如此,成都揭示了內陸制造業發展的可能——它可以發展的行業極為有限。
2017年,四川省11.8%的外商投資企業完成了68.1%的貿易總額,四川出口商品中大中小微型計算機、集成電路及微電子組件和有線載波及有線數字通信設備占比接近50%。也就是說,成都出口的商品主要就是英特爾的芯片、蘋果iPad以及戴爾、聯想等品牌的筆記本電腦。這些商品因為單價極高,運費在生產成本中的比例低,運輸時效性和安全性要求高(所以一般不走海運),才選擇在內陸生產,只要靠近跨國專列(蓉歐專列)和國際機場,就相當于“臨海”了,而在中國GDP總量前十的主要都會中,成都到歐洲的鐵路運輸距離和航空距離都是最短的,反而具備了“濱海”式的區位優勢。
除了電子產品可以走空運,汽車相當部分可以就地銷售。這構成中西部地區制造業的主要門類,要么是運輸成本極低的高單價商品,要么是汽車、快消品等可以就地銷售的產品。除此之外,大到鋼鐵、化工,小到紡織、皮革,在大分工中都沒什么內陸地區的事了。這是工業化的必然結果,全球皆然,不因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
內陸還有些什么產業?
全球少有深居內陸的制造業基地,隨著工業制造流程的進一步細化,制造業向沿海的集中態勢更加明顯。(中歐制造業發達的內陸國,論其到大海的直線距離,放在中國也頂多就相當于安徽到海濱,完全不能和西部省份相比,四川省距離主要港口的陸路運輸距離都在2000公里左右,運輸距離長、貨物在途時間長,大大抵消四川的比較優勢,四川雖然也有水運,但是由于萬噸輪過不了南京,下游航道、三峽航道等限制條件約束,內河運輸條件也相對較差)
除了電子、汽車和快速消費品以外,今天的內陸還有些什么產業呢?四川省是個樣本。
第一類是地方特色商品,對于四川而言就是酒,對于云南而言就是煙,對于遵義來說就是茅臺。宜賓、瀘州這兩座白酒之都,在四川經濟中的地位都相當鞏固。
第二類是能源資源類產業。成渝之外,四川早期的工業基礎就源于此,自貢,四川第三個設市的城市(車牌號川C),是因鹽業而生而興;攀枝花,四川省較早設立的省轄地級市(車牌號川D),則是因為發現鐵礦才成為“三線建設”的重鎮。現在,鹽業已經不時髦了,鋼鐵工業也完全不能和沿海相比了,四川新興的資源類產業,如川東北達州的天然氣,川西南涼山州的水電等。
第三類,則是過去“三線建設”時期投資的軍工、機電、化工等產業的遺留。
事實上,作為一個內陸省份,四川省的工業化進程一直比較緩慢。四川工業的快速發展,主要源于兩個極其特殊的時期,第一個時期是抗日戰爭,大量下游工業內遷,給四川帶來最初的工業基礎;第二個時期則是毛時代的“三線建設”,因為戰備原因,大量軍工企業遷往內陸,四川盆地西北部的工業布局,大都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如綿陽的九院、長虹,江油的川礦,德陽的東方電機,綿竹漢旺的東方汽輪機,這些軍工和機械工業在四川的落地,最初也是戰備上的考慮。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原本分散到內陸省份省會之外地區的工業的萎縮,本質上并不是省級政府的主觀意志,而是資源和人口遷徙的必然結果。以省會為代表的大型城市有著更低的運輸成本、更好的公共服務,也有利于吸引和留存人才。在這方面最典型的莫過于湖北省的二汽(東風集團),從十堰到襄陽,再從襄陽到武漢,這一搬遷讓二汽更加“臨海”(武漢沿江有良好水運條件),靠近市場(武漢是龐大的消費市場),更能夠選人用人留人。在民眾遷徙相對更加自由之后,“人往高處走”具有必然性,僻處內陸的三四線城市的企業很難留住人才,是很顯而易見的。
做大成都是四川的最大幸運
前面已經分析了,內陸省份的先天條件不可能和沿海省份相較。在內陸省份,只有臨江、臨空、臨鐵路樞紐的地方才可能發展工業(而且發展的工業門類還受限制),而在沿海地區,制造業的運輸成本要明顯低得多。
由此,沿海省份的省會首位度普遍低,內陸省份的省會首位度普遍高,并不完全是沿海省份“市場化”和內陸省份“官僚化”使然。外商在南京投資和蘇州投資,面臨的交通條件、運輸成本、人力資源狀況差別不大,但在成都投資和在綿陽、南充投資,面臨的基礎條件就是天壤之別,這就意味著中西部地區能夠吸引外省資本和境外資本的,幾乎只能是省會城市。
以我個人的感受,過去十年是成都發展最快的時期。成都真正從一個西部中心城市,成長為僅次于京滬穗深杭的強二線城市。強有力的招商引資深刻地改變了這座城市,讓這座城市擁有了蓬勃的汽車、電子和互聯網產業。
成都安順廊橋及香格里拉酒店
顯而易見,成都的快速發展,并不建立在對四川省內其他城市的壓榨上。無論是在成都設立區域分支的外資金融機構還是中資互聯網公司,還是在成都投資設廠的電子設備或汽車制造商,他們不在成都投資,也不會跑到四川省其他地方去。成都的“招商引資”是把這些產業從其他中西部省份的省會“搶”了過來,而不是向四川省內其他地區爭利。
內陸在地理上不臨海,但哪個內陸省份能夠在空間上打造出“內陸海港”,哪個省份就能夠在內陸省份競爭中占據先機。內陸省份省會和非省會的差別,和沿海省份省會和非省會的差別并不是一個概念。成都這樣的“省會”,就是四川省的“沿海”部分,它和省內其他地區的經濟差距是正常的。即使放在沿海省份,“沿海部分”和“內陸部分”在經濟發展水平上數量級上的差距,同樣明顯。
中國參與世界競爭,主要的參賽者還是東部沿海地區,中西部主要給東部提供資源和勞動力的支撐。而在四川省這樣的內陸省,邏輯同樣如此,主要參賽者就是“沿海化”的省會,其他地區給省會提供資源和勞動力。這樣的分野,是社會化大分工的結果,并不能簡單歸結為政府意志。相反地,政府的區域平衡發展戰略一直是更偏向低線地區的,即使在四川這樣的省份也不例外。
做大成都這樣的省會,一方面讓四川省本省居民有了一個就近就業且收入水平相對較高的去處;另一方面又讓原來在沿海工作的一些本省精英有了一個回流的去處,甚至還可以吸引其他省份的人才(這一點我個人感受非常直接,十年前成都幾乎沒有說普通話的人,現在這一比例已經高多了)。改革開放四十年,川渝地區在全國經濟大盤中的比例幾乎沒有下降(曾經下降之后又持續回升),這對內陸地區而言幾乎是個奇跡,無疑,這是做大成都和重慶這兩個中心城市的結果。
四川僻處內陸,東北氣候嚴寒,都不是現代工業的理想布局地(參見《東北經濟還有希望嗎?》)。東北是五十年代中國內陸工業布局的重點,四川是六七十年代內陸工業布局的重點,發展基礎也十分相似。我們可以把遼寧省和川渝地區做一對比,遼寧省1980年占全國GDP的比例是6.1%,現在下降到2.8%,沈陽占比從1.2%下降到0.71%,遼寧省內其他地區從4.9%降到2.1%。這樣的相對地位衰退產生了一個結果,沈陽在遼寧省的首位度提高比例并不明顯,只是從1980年的20%提高到2017年的25%,遠不如成都市從20%提高到38%,看起來遼寧省的經濟似乎比四川省更均衡,但實際上這種均衡是“衰退性”的。四川省表面上“不均衡”,但通過做大成都最大限度地把省內的資源留在了本省,從而維持了本省相對較高的經濟增長。
從本質上說,在全國統一市場的前提下,資源、資本和人才從內陸向沿海的移動是不可逆的,內陸省份(也包括東北)如果不能通過基礎設施建設和制度、政策安排在本省內部打造一個“類沿海地區”(這個類沿海地區只能是省會),該省的所有資源就只會更進一步地全部外流到沿海,永遠不可能在省會以外的地方沉積下來。
省會和非省會城市之間的所謂“均衡發展”,對內陸省份而言不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做大省會,對內陸省來說,是唯一可行的選項,而成都無疑是其中最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