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我們是所謂文明古國,不過其實我們遺忘的能力和速度,才是首屈一指的。
比如,在我們的電影票房榜上,沒有《少林寺》《焦裕祿》的位置,而當討論“科幻電影”時,似乎《霹靂貝貝》《大氣層消失》從未存在。
本文作者認真回看了從前的國產科幻片,發現了一個苦澀的秘密,并且發現它仍然事關今日今時。
01
科幻,是人類對未來的仰望式確信。
今春,《流浪地球》開啟了“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低頭慣了的中國電影,靠著《流浪地球》總算能夠第一次擺脫地心引力向著星空仰望,中國科幻片總算進入了它的2.0階段“預言時代”,即在虛構中眺望未來。
向工業標準最高的科幻片發起沖擊,是中國電影追求宇宙浩蕩的序章,也是中國電影在大國崛起的空前盛世中對民族自豪感的全然擁抱。然而,不過半年,啪的一聲,《上海堡壘》就給了所有遙想著中國科幻扶搖直上的人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流浪地球》和《上海堡壘》處于評論的兩級。
兒戲般的該片提醒了我們理智的重要性,我們不該對當下的中國科幻抱有不切實際的的期許:在電影層面,我們對于未來的想象依舊乏力得可笑。
而這種可笑,很大程度上與中國科幻電影的1.0階段——“遺言時代”——密不可分。
02
早在1963年,在由上海科教電影廠拍攝的短片《小太陽》里,科幻的種子就已在中國電影的土壤里埋下了,只是直到56年后的今天,這顆種子才破土發芽。我們不禁要問,從《小太陽》到《流浪地球》,中國電影為什么花了半個世紀之久?
這些年里,中國科幻片都去哪兒了?科幻電影大體上都根植于未來,《流浪地球》《上海堡壘》皆是如此。然而,人們古老智慧的結晶,在這里卻體現出了非比尋常的獨特性:我們曾經創造了一種新的科幻片類型,即回望過去、重述歷史的科幻片。
1963年國產科幻片《小太陽》講了一群熱愛科學的小孩子,想要發明小太陽溫暖寒冬的故事。
這一輩的中國影人拍出了《上海堡壘》《流浪地球》,是因為新一代中國人以物質財富為驅動力,對未來世界充滿了開荒與征服的饑渴;而無法擺脫過去的夢魘,則讓老一輩中國電影人,拍出了八九十年代那些氣質獨特的科幻片,這是歷次風波的幸存者對人類文明尖銳碎片的重拾,以及被歷史幽靈附身后的喃喃自語。
1988年的《合成人》中一處頗具現代感的布景。
03
1980年,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珊瑚島上的死光》(上影廠)問世,這是新中國第一部科幻片。影片中,兩個科學家因為所掌握的技術而被壞人集團迫害。該片對于科幻的實踐,還停留在牙牙學語的階段,倒是片中惡勢力構陷知識分子的手段讓人印象深刻,確實是陰謀家該有的水準:科學家不聽話就栽贓他,等逼得他狗急跳墻,便以“精神病”的名義送進瘋人院,待他安分了,再作為朋友將其救出,許諾其一個美好的愿景,使其感恩戴德為我所用。
六年后,名導黃建新自編自導了《錯位》(西影廠),他在片中引入了高仿生機器人的概念,但他對人與機器的界限這樣的議題興致缺缺,而他敘述的重點是:片中的趙局長雖然被“文山會海”折騰得夠嗆,但與此相比,被一個贗品取代的恐懼才更是他的噩夢。
1986年電影《錯位》是黃建新導演《黑炮事件》的續篇,包含了科幻、政治諷喻、黑色幽默等元素。
《合成人》(長影廠,1988年)里,一位醫生把一個農民的大腦移植到了一具國企總經理的身體中,然而包括主刀醫生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人仍然是經理,而不是那個農民。他們強行要將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試圖用吃藥的方式使他忘記過去。他們相信身體,但不相信大腦;在他們看來,身體即權威,權威即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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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貝貝》(兒影廠,1988年)是最那個時期最著名的科幻片。在影片中,外星人賦予了男主角貝貝改變人類歷史進程的能力,但他最終選擇放棄這個機會。這其實是相當符合情理的做法,因為成為異類是人類基因里根深蒂固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在某段時期更是被強化成了全民性的“思想鋼印”。
1988年電影《霹靂貝貝》的導演翁路明女士是《上海堡壘》導演滕華濤的母親。
之后的《毒吻》(西影廠,1992年)堪稱此類型中的先鋒,這部環保主題的科幻片還真具有叫人芒刺在背的力量。男主角三三是個受人類污染之害而降生的劇毒男孩,從一開始他就注定是不容于族群的異類,連和家人擁抱都不可得。他為人類所絕,為天地所棄,故事最后那道天譴般的雷電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撫慰。
1997年的《瘋狂的兔子》(兒影廠)則是中國土法科幻的集大成者。高高在上的外星文明將人類男孩改造成了他們在地球的使者,這個男孩便像病毒一樣在地球收束異端、統一思想、播灑口號。萬花筒般的鏡頭里,所有人都高喊著:“瘋狂的兔子,瘋狂的兔子……”
為什么瘋狂的偏是柔弱的兔子?因為創作者不相信兔子作為個體時的溫良,他們相信并警惕的是兔子成群結隊時,在某種號召下的集體暴戾。個體時懦弱,結隊時瘋狂,影片中兔子顯然在影射我們的國民性。
1992年電影《毒吻》中的父母由于常年在化工廠工作,體內積累了劇毒的設定具有環保啟示。
05
這些電影橫跨十幾年,由不同的創作者完成,卻表現出相似的不安、躁郁及瘋狂,可偏偏這些作品的受眾群體很大一部分都是孩子。
這不是巧合,這是彼時的電影創作者對于“過去”的集體意識。在巨人的影子下,我們都是侏儒。而且,即便巨人倒下,影子也并沒有消失,而是變成幽靈附身于每個人。多數人沉默不語,少數人用電影道出了幽靈的遺言。
這遺言是《珊瑚島上的死光》里的那句“科學家要多少有多少”的睥睨,是《錯位》里合法身份被剝奪的惶恐,是《合成人》里男主角夢中形如鬼魅的傀儡人,以及那雙黑暗中無處不在又注視一切的巨眼,是《霹靂貝貝》中貝貝對成為“偉人”的棄權,是《毒吻》中三三既無法做好孩子也無法做壞孩子的天注定,還是《瘋狂的兔子》里那段有趣的童謠:
“東西街南北走,出門看見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又怕磚頭咬了手,稀奇稀奇真稀奇,麻雀踩死老母雞,老牛趴在樹枝上,螞蟻身長三尺六,老爺爺坐在搖籃里。”
這些影片是那個時代里歷史幽靈的長嘯,它們漸次將瘋狂的余燼燒到極致,在孩子的世界里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成為了無數80后、90后的童年陰影。這種效果的產生,不是因為拍攝它們的人是炮制恐怖的天才,而是因為拍攝者們以影像作工具,完成了對親歷夢魘的變形描摹。
1997年科幻兒童片《瘋狂的兔子》中帶有八九十年代國產科幻片特有的Cult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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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為什么這些創作者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非要給懵懂的白紙浸染一角灰暗?一個可能的答案是,改革開放后,創作者們從壓抑中獲得了自由,于饑渴里反彈出對表達的貪婪,他們的分寸感徹底失靈。
敏感的靈魂使他們像突然學會說話的啞巴一樣,只想用自己最擅長的聲帶頻段傳達自己腦海中最先浮上水面的一切,無法忍受任何篩查帶來的延遲。以至于本是拍給孩子們的作品,也難以避免地沾染了強烈的創傷后應激障礙。在洪水決堤之前,我們不會知道洪水有多憤怒;在我們被電影嚇壞之前,我們也無法想象他們在高壓中抵達了怎樣的瘋狂。
孩子們大喊“瘋狂的兔子”,被兔子侵入身體,變得瘋魔,是對某些時代人們集體失智的隱喻。
科幻電影需要相信未來,但那個時候的創作者們卻難以“相信”,他們被歷史的幽靈鎖死在了過去。
所以,也確實可以說八九十年代的科幻片不是真正的科幻片。不過,也可以這么說,我們沒有拍出高級的科幻片,但我們卻拍出了高級的恐怖片。例如《異形》作為科幻片也很恐怖,它誕生于美國人對未知的懷疑與著迷,而我們的恐怖,源于過去的不可切除;他們擅長在未來中獲取給養,我們則擅長于歷史中獲取。日本人愛用鬼魂嚇人,可在他們的佐伯俊雄還魂十年前,我們就有了毫不遜色的三三。
而正是在這些陰影引發的噩夢之中,歷史在與之并無交點的下一代人中得到遺傳,即在我們毫無察覺時,我們每個人都成了歷史的染色體。不妨這樣說,是歷史選擇了他們,最終也是歷史選擇了我們。
1994年電影《魔鬼發卡》與其說是兒童科幻片,不如說是鬼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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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失常的時代中,不做正常人是保持正常的唯一選擇。而當嘴上的繃帶被撕開以后,這些人能訴說的就只有來自過去的回聲。我們不能從未來中的學到的,從歷史中或許可以。
《大氣層消失》里有段戲在首尾重復了兩次。幾個小男孩趴在地上開心地用放大鏡燒死螞蟻,他們樂此不疲,完全意識不到這個游戲的殘忍,野夫說“幾乎人類所有的殘忍都具有一種游戲的表象,而多數的游戲中,又都埋藏著一種殘忍的本質”。
對螞蟻來說,它們的悲哀并不產生于它們成為螞蟻的那一刻,而在于它意識到自己是螞蟻的這一秒。孩子們不會明白對于螞蟻而言,他們是怎樣一場噩夢,除非他們在將來的某一天意識到他們是另一種螞蟻。
1990年電影《大氣層消失》中用放大鏡燒螞蟻玩的小朋友。
執行這一場屠殺游戲的人為什么是孩子呢?因為孩子們眼中同時閃爍著鉆石般的純真和人類的未來,當無意識邪惡的巖漿從孩子們的眼中汩汩涌出時,銀幕外的我們才能感受到最徹骨的絕望,而這也正是歷史上的他們所承受過的重量。
所以不光是這些真人電影,那個時期的動畫也時常顯露著錯位的氣質。《黑貓警長》(1984),軍隊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了1984年;《邋遢大王奇遇記》(1987),我們見識了墓穴下森嚴冷酷的老鼠王國;《魔方大廈》(1990),扭曲的線條與詭異的音樂中,常理被顛覆的封閉世界里,最讓我們開眼的是那些裝在罐頭里的斷手斷腳;《眉間尺》(1991),在紅太陽之外,原來還有綠太陽和黑太陽。
根據鄭淵潔童話改編的1990年動畫連續劇《魔方大廈》,講述了男孩在光怪陸離的世界里的冒險。由于過于恐怖,少兒不宜,此劇遭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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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陽普照大地,它是萬物恩澤;當它的光芒聚于一處,它是毀滅一切的權杖。陽光熾盛時,便會照得人們兩眼發黑,就像光曝在膠片上的是黑暗,越光明,越黑暗。那個時代里的人們被太陽聚焦太久,他們被灼傷了;即使太陽下山,停留在他們眼眶里的依舊是傷痕的倒影。
“今天將要結束,明天也將結束,難以結束的是昨天。”人類這種生物,注定要被過去如附骨之疽般追趕。《黑樓孤魂》(1989)里,冤死的亡靈蟄伏等待著未來的復仇;上述那些作品,也許正是歷史向未來投出的匕首。這塊土地的強大引力,拽住了一切輕盈飛揚的思想,使之砰然墜地,這是我們曾經想拍科幻片卻拍成了恐怖片的原因。
1989年恐怖片《黑樓孤魂》講述了主人公們調查一樁兇殺案的故事。
經濟的騰飛、民族自豪感的回歸與對未來的憧憬,是我們如今拍出《流浪地球》的理由。有趣的是,早在新中國電影人拍出第一部有科幻意味的影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改編自田漢同名話劇,北影廠1958年出品)時,我們就已對未來有著不容置疑的自信想象。
從80年代前封閉的正確到80年代后混亂的自由,再到讓人不便細說的當下,我們似乎正乘著莫比烏斯環駛向原點。過去,他們集體失語,以沉默對話;現在,在高墻之內,我們蜷縮在代碼森林里的動物農場中,千里傳音、互設密碼,時時警惕獵槍的方向。
從《珊瑚島上的死光》到《流浪地球》,從中國科幻電影的“遺言時代”到“預言時代”,是否意味著我們已徹底擺脫歷史幽靈的招魂?從《流浪地球》到《上海堡壘》,我們就已經拯救了全人類兩次了,這是否說明了我們已經對未來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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