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1年2月22日
這是 饅頭說 第 443 篇文章
大家新年好！
新的一年，萬象更新
有些整頓和改革，也都會放在新年伊始
今天要說的這個故事
就發生在1900年的那個新年
1
1900年的那個農歷新年，李鴻章過得有一些喜憂參半。
喜的是，他終于“復出”了。
甲午一敗，幾乎把李鴻章擊趴在地上。這位當時中國權傾朝野的頭號重臣自己也知道，必須背下所有戰敗的“鍋”。在挨了一顆子彈簽下《馬關條約》之后，他失去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這個大清帝國的核心職務——他擔任這個職務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
在之后的長達四年時間里，李鴻章被派往歐美各國出訪，游歷，剩下的時間，則是被派去考察和興修水利——堂堂帝國重臣，居然被派去做這件事，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高。
所以按照一般的常識，這個已過古稀之年的老頭，政治生命是宣告終結了。
然而，就在1899年11月24日這一天，光緒皇帝下旨——誰都知道是慈禧的意思——任命李鴻章為商務大臣，即刻開始對各通商港口的考察。
“商務大臣”相對于李鴻章之前的“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頭銜而言，差了不止一個等量級，不過但凡有一點政治常識的人都能嗅出這背后的味道：
這個已經76歲的老頭，很有可能要復出了！
出訪歐洲期間的李鴻章
果然，12月19日，又一道詔書下達：任命李鴻章為兩廣總督。
“兩廣總督”和“直隸總督”雖然同為封疆大吏，論重要性還是差了半截，但畢竟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李鴻章在76歲的年紀，又一次回到了他熟悉的官場高層。
這固然是李鴻章的喜，但他也有憂的地方。
倒也不是憂他還沒有回到權力舞臺的最中央——對他這樣的人，有一個螺絲殼就足以做一個大道場了，更何況是有了一個“總督”頭銜。
李鴻章有點擔憂的是，兩廣這塊地方，尤其是廣東，絕非一個太平地界。
而朝廷交給他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變不太平為太平”。
2
從清末不知何時起，開始流傳一句話：“粵東匪甲天下?！?/span>
這個說法雖然有點夸張，當時山東、河南的盜匪也很猖獗，但廣東匪情嚴重是不爭的事實。
自清軍入關以來，廣東地區就一直是反抗最激烈的地區之一，那些抱有“反清”宗旨的民間幫會和社團組織在漸漸看到“復明”無望后，有不少開始逐漸下沉，蛻變為黑社會組織：收保護費，開賭場，開妓院，販賣鴉片，持械斗毆，無所不為。鴉片戰爭后廣州開埠，西洋勢力滲入，更助長了廣東黑社會的風氣，各地鄉紳為了自保都公開或暗自加入黑社會，使得黑社會力量進一步壯大，膽大者甚至敢于和官軍公開交戰。
清末能臣郭嵩燾在擔任廣東巡撫期間就曾總結：
“粵東山海交錯，風俗素號強蠻，無業游民往往聚而為盜，積弊相承，由來已久?！?/span>
郭嵩燾，中國首位駐外使節，同治二年（1863年）任廣東巡撫
不僅僅是郭嵩燾沒辦法，歷任有多少和他齊名甚至比他有能耐的廣東父母官，都對這個問題頭疼不已。
1885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就上奏，奏折甚至讓人懷疑是抄郭嵩燾的：
“粵東山海交錯，民情獷悍，盜匪之熾，甲于他省?！?/span>
1898年，岑春煊赴任廣東布政使，臨行前光緒皇帝專門提醒他：
“廣東土匪甚熾，到任后宜設法剿辦?！?/span>
岑春煊到任后，發現光緒的情報工作很靠譜，但他卻也沒什么辦法，只能不斷上奏叫苦：
“廣東盜風之熾甲于他省?！?/span>
岑春煊，1898年任廣東布政使，后來也擔任過兩廣總督
當然，這些父母官的說辭中，多少也有點“發嗲”的意味：為了證明自己勞苦功高。但廣東當時的匪患確實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按當時《廣東日報》的記載：
“今日廣東，賊密布如棋局，遍地皆賊，官無文武，皆以捕賊為談；家無貧富，皆以防賊為患。”
廣東的盜匪和黑社會在有一點上倒是一視同仁的：同胞和老外平等對待。當時英、法勢力早已滲入廣東，與清朝官員看到“洋大人”唯唯諾諾不同，廣東的黑社會碰到洋人照搶不誤，如有反抗，一樣是手起刀落。
由于有多艘商船和多支商隊被劫，英國和法國大使館先后向清廷發出多次抗議，請求速速“剿匪”。
在這樣的背景下，朝廷派出老謀深算又心狠手辣，還善于和洋人打交道的李鴻章，倒確實也是寄予厚望的。
只是面對這個前幾任都束手無策的僵局，李鴻章該如何出手呢？
3
1900年1月18日，李鴻章抵達廣東。
他第一個下手的切入口，就是“錢”。
李鴻章是1月20日開始正式辦公的，1月27日，他就做出了一個讓世人皆驚的舉動：
全面開放廣東的賭博業。
張之洞在擔任兩廣總督時，就苦于廣東財政嚴重不足，曾力主開放賭博業收稅，當時分管全國禁賭工作的兵部尚書彭玉麟頂住壓力支持，但也只是開放了“闈姓”這一個帶有博彩性質的項目。
“闈姓”盛行于清末兩廣地區，規則是將北京會試應試者每個人的名字印在紙上，定價出售，由購買者填選可能中榜者的名字，發榜后，按猜中的多少兌獎。
而到了李鴻章這里，決定不再“猶抱琵琶半遮面”，索性開放了廣東的全部賭博行業。
負責操辦這件事的，就是他的得力幕僚劉學詢。
劉學詢進士出身，卻無心官場，專注賺錢，人稱“廣東賭王”——承包了1890年到1896年廣東六年的“闈姓”博彩事業，獲利巨豐。1899年曾有人做出統計，劉學詢擁有的資產達到700萬兩白銀，相當于國家一年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劉學詢在廣東黑白兩道通吃，尤其熟悉賭博業。在他的“專業”操盤下，政府開始推出“賭博牌照”——無論賭場大小，一視同仁，公開招標，價高者得。一張賭場牌照當時被炒至近百萬兩白銀。
劉學詢也是中國近代一個神奇人物，進士出身，博彩起家，長時期資助孫中山搞革命，后花費大量財力物力在杭州造了一座私家園林，起名“水竹居”，即著名的“劉莊”，現為西湖國賓館。
開放賭博讓李鴻章在短時間內就積聚了大量錢財，但賭博自古就是黑社會的“溫床”，很多人對李鴻章這樣的做法也是相當不滿，其中就包括梁啟超。
梁啟超的《李鴻章傳》對李鴻章的評價絕不算低，但對他當年廣東開賭一事，深惡痛絕：
“而其最流毒于粵人者，則賭博承餉一事是也。粵中盜風之熾，其源實由賭風而來。盜未有不賭，賭未有不盜。鴻章之勸賭也，美其名曰緝捕經費，其意謂以抽賭之金為治盜之用也。是何異恐民之不為盜而以是誨之？既誨之，而復誅之，君子謂其無人心矣。”
梁啟超認為，李鴻章絕對不會不知道開放賭博帶來的惡果，所以他痛心疾首，大罵李鴻章：
“知之而復為之，則謂之全無心肝而已。”
但李鴻章卻全然不管這些，因為這是他早就計劃好的：
左手招撫，右手殺雞。
招撫完之后，他就準備“殺雞”了。
4
第二步“殺雞”行動的重點，自然在個“殺”字。
其實到了這個階段，李鴻章也沒什么創新之處，和他的前任們一樣，無非也是辦團練，編保甲，招兵員，然后組織大軍開始“剿匪”。但因為有了充足的財源做保證，李鴻章就能做得更運籌帷幄，也更雷厲風行。
只是相對于他的前任們，李鴻章這次做得更進一步。
他首先完善了“打黑”的制度。
李鴻章為“打黑”專門設立了一個機構，叫“緝捕總局”，然后在各地設立分支機構，以便就地圍剿、逮捕和審判。整個“打黑”行動不再雜亂無章，而是包產到戶，責任到人，有嚴格的考核。
有了制度保障后，李鴻章就能加大“打黑”的力度了。
在張之洞擔任兩廣總督時，為了震懾“粵匪”，曾向朝廷爭取到了“就地正法權”——執行死刑不需要專門等中央審核，而是可以自行決定當場“咔嚓”。但因為爭議頗大，做了三年后被喊停了。
李鴻章到任兩個月不到，立刻就申請到了恢復“就地正法權”的政策，隨后就派出五路大軍開始清鄉剿匪。在短短幾個月時間里，廣東從省城到鄉里，從城墻到村頭，開始不斷出現一個個懸掛的血淋淋的人頭。
清朝的軍隊
關于李鴻章在那段時間里殺了多少人，其實并沒有確切的數據，曾有說法說他在6個月內殺掉了6萬人，考慮到這樣的話每天就要砍下300顆以上的人頭，即便狠辣如李鴻章，也未必有這樣的膽子和魄力。
但在他前所未有的“打黑”力度下，確實有很多人頭落地，廣東的社會治安和風氣也確實在短時間內有了明顯改觀。
而李鴻章一上來就要“大開殺戒”，還有另一個目的——要殺給洋人看。
由于此前廣東的黑社會勢力太過猖獗，導致英國和法國政府頻頻抱怨清政府“打黑”力度不夠，并籍此提出“代為剿匪”的要求。別國在自己的土地上出動他們的軍隊剿匪，盡管對孱弱的晚清政府而言并非無法想象的事情，但能夠避免肯定是想避免的。
李鴻章受命前往廣東“打黑”，其實也肩負著這個“堵洋人嘴”的使命。
1900年4月1日，英國小商輪“長沙”號被廣東匪徒搶劫，當時的英國政府在沒有通知清政府的情況下，擅自先派遣自己的兵輪前往“剿匪”，然后再告知李鴻章一起“協助會剿”。李鴻章問詢后立刻讓人帶兵火速趕往出事地點，緝捕罪犯，當著英國人的面就地處死三人，顯示清政府“剿匪”的力度，讓對方沒有借口再自己派兵。
李鴻章在到任廣東的幾個月之后，頭等大事就是“打黑除惡”，搞得轟轟烈烈，也確實收到了比較明顯的效果。但他自己其實知道，朝廷派他來廣東，雖然確實對他“打黑”寄予厚望，但最期待的并不是讓他在社會治安方面“打黑”，是政治上的“打黑”。
對于后者，李鴻章就一改雷厲風行的作風，開始打起他拿手的“李氏太極”了。
5
自1898年之后，慈禧就特別恨廣東人。
因為在她看來，蠱惑光緒皇帝進行“戊戌變法”的兩大“罪魁禍首”都來自廣東——康有為和梁啟超。
從某種程度上說，那時候的廣東確實成了清廷眼中“黑惡勢力”的源頭：從“天地會”遺留下來的民族主義情緒始終留存在廣東的一些幫會和社團人心底，結合變法失敗的革命黨人，雙方一拍即合，假以時日，爆發出的能量是不敢想象的。
清廷的心里其實很清楚：那些搞黃賭毒，收保護費的“黑惡勢力”固然擾亂社會治安，但不可能動搖整個大清帝國根基，而那些提倡變法乃至要“推翻祖制”的“黑惡勢力”，是很有可能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態勢的——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清廷當時并非是過慮了。
康有為和梁啟超
1900年2月12日，就在李鴻章到任后沒多久，他就收到了清廷發來的一份命令：
“逆黨康有為、梁啟超、逃往外洋。日久未能弋獲。該犯等罪大惡極。神人共憤。其廣東本籍墳墓。著李鴻章查訪確實。即行刨毀。以儆兇邪?！?/span>
對于李鴻章到廣東的“打黑”工作，朝廷并無具體指示，放手他去干，但真正上心的事卻要一再叮囑李鴻章：給我去刨了康梁的祖墳！
那么一上任就辦事效率極高的李鴻章，是如何執行這道一看就是慈禧在背后親自下的命令的呢？
他一拖就拖到了3月1日，然后給朝廷回了一封電：
“康梁罪大惡極，直欲乘機起事，豈留一道墳所能制止，請稍候?！?/span>
說明白了，就是我李鴻章不愿意去刨人家祖墳。
據說康有為為此專門給李鴻章寫信表示感謝——就在之前不久，他還聯絡廣東的黑社會，密謀在一次集會上把李鴻章給炸死。
此時，廣東那些有政治訴求的所謂“黑社會”也看出來了：李鴻章其實只想打擊刑事犯罪意義上的“黑社會”，但并不想動政治意義上的“黑社會”。
拋開李鴻章“養匪自重”或怕“兔死狗烹”的心態不論，就對待維新變法人士而言，李鴻章的態度其實一直是曖昧的。
《慈禧傳信錄》中曾有過這樣一段記載：
在李鴻章赴任廣東之前，曾面見慈禧。慈禧明確要求李鴻章緝捕康黨，而李鴻章卻說這些人都是些書生，其實不用怕。慈禧怒他幫外人為難自己，就說：
“有人說你是康黨?！?/span>
李鴻章坦然回答：
“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主張變法者即指為康黨，臣無可逃，實是康黨。”
《慈禧傳信錄》作者為王闿運弟子費行簡，內容主要整理自一些滿清貴族和宮內太監的口述和回憶。
而李鴻章對廣東政治“黑社會”的“明剿實撫”，沒多久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意外的回報。
6
1900年6月21日，慈禧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她的要求下，清廷向包括英國、法國、德國、美國、俄國在內的十一個國家同時宣戰。
此令一出，正在廣東“打黑”的李鴻章立刻就放下了手頭工作，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此亂命也，粵不奉詔！”
在李鴻章的帶頭下，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等一批大佬也站了出來，聯合閩浙總督許應骙、山東巡撫袁世凱、浙江巡撫劉樹棠、安徽巡撫王之春和廣東巡撫德壽一起發起了一個政治同盟，拒絕接受朝廷向列強宣戰的命令，史稱“東南互?！?。
當時張之洞還提出了一個建議：一旦北京不保，就聯合推舉李鴻章成為“總統”來主持大局。
這個建議倒也并非張之洞異想天開，在當時是有一定“民意基礎”的。令人驚訝的是，尤其是在李鴻章“打黑”的廣東地區，當時一位著名的革命黨人，所謂“黑惡勢力”重要領袖也表示支持，不僅希望李鴻章能夠站出來，還希望他能夠力挽狂瀾，推動兩廣地區“獨立”——這位“首領”的名字，叫孫中山。
只是李鴻章的“打黑”工作到這里其實已經結束了：朝廷與八國聯軍交戰不斷失利，重新任命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連續催促他北上進京。
在兩廣總督任上打了半年的黑，重新又回到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位置，李鴻章應該說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這個過程卻并非李鴻章所要的：
這不能說是他依靠“打黑”建立起的威信而換來的，而是因為慈禧頭腦發熱引發“事故”而帶動的連鎖反應。
9月29日，經過一再觀望和拖拉，李鴻章終于北上抵達了天津。
他并不是以“打黑英雄”進京接受表彰的。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次，他是去“擦屁股”的。
（本文完）
饅頭說
曾有一句話形容晚清的三大名臣：
“曾國藩會識人，左宗棠會打仗，李鴻章會做官?！?/span>
就拿李鴻章到廣東“打黑”這件事來說，前前后后，時間雖然不算長，但也足以可以窺見他的一些手腕。
李鴻章是真的想通過“打黑”來造福一方百姓嗎？這種事，你也不能說他不想，但這肯定不是他的唯一目的，甚至也不是他的主要目的。
李鴻章的“打黑”，在我看來，主要還是為了樹威，也不是為了樹朝廷的威，而是樹他自己的威：向百姓證明自己的能量，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價值。
而一旦觸及到有政治因素在內的革命幫會，李鴻章就立刻謹慎起來：改革是人心所向，全國人都看在眼里，帝國未來的走向究竟是何方，誰都說不清楚，自己被頂到杠頭上去和人家剛正面，乃至要挖人家祖墳，這事情他是不肯做的。
所以，李鴻章的“打黑”還是達到了他自己的目的，但渴望太平的廣東老百姓其實并沒有真正受益多久。
因為“打黑”這件事，不僅僅是要建立一個長期有效運行的機制，也和整個社會的大環境緊密相關：當時的大清帝國已經搖搖欲墜，內外交困，整個國家都失去了一個穩定的內部大環境，局部的“打黑”注定只能是一陣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事實也正是這樣：李鴻章走后，廣東的治安環境又迅速惡化了——這并非是因為缺了李鴻章不行，而是當時中國整個大環境并沒有辦法提供一個安全的土壤。
陳濟棠的秘書譚成英是廣東人，他回憶1910年時的廣東治安情況，是這么說的：
“家鄉到處都土匪如毛，入夜槍聲四起，一夕數驚，燒殺擄掠，無夜無之。日間出外遠行，亦必須攜槍自衛，以防不測。”
所以，李鴻章這場“雷陣雨”般的打黑，注定也只能留下一段談資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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