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須憐我我憐卿:《紅樓夢》詩詞的絕代美麗和憂傷
蘇纓 毛曉雯
序
1
為蘇纓這本新書作序,于我而言既是一件高興的事情,也勾起了一絲懷舊的甜蜜與憂傷。
蘇纓是我讀南大時的學妹,當時我們這些中文系少不更事的女生,尤其是《紅樓夢》的書迷們,也有樣學樣地弄了一個海棠詩社,像大觀園里的姐們們一樣,或命題限韻,或即景聯句,雖然都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卻也一個個忙不迭地獻愁供恨,好不熱鬧。
這段日子,是我大學生活里最美的一段回憶,甚至比戀愛的故事更讓今天的我回味與追懷。
記得當時,蘇纓是詩才最敏捷的一個,讓我又羨又妒。后來才知道,她生長在一個書香門第,自幼就被父親逼著背詩詞,背韻譜,記古音,學平仄,完全是一套不合時宜的古代教育。
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蘇纓總是帶些恨恨地說,正是這樣的家教,把她的數學搞得很濫。當時我只覺得,她之所以這樣講,完全是為了安慰我們。那時候看老版的電視劇《紅樓夢》,我們都說蘇纓該去扮演黛玉才對。
陳曉旭的表演,把黛玉小性、刻薄的一面表現得過于突出了,卻沒有演出原著中黛玉的靈氣、仙氣和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看上去更像一個小家碧玉,不像一個自幼便接受琴棋書畫教育的貴族女孩子。
但蘇纓真的很像,不過,也只有我們詩社里的這些姐妹才這樣覺得。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吧,我們這些人里,讀《紅樓夢》最少的也把原著通讀過兩遍,所以很難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改編作品,總覺得無論何種樣式的改變,都遠遠傳達不出原著所有的那分神韻,書中的那些女子,那些在傳統世界里真實生活著的女子,真的很難被現代人恰如其分地表演出來;但當時學校里的大多數人,只看過電視劇而對原著從不曾通讀一遍的人,卻一下子就認同了電視劇的形象,聊起來時,反而對原著里的描寫深感隔閡了。
不過,最讓我感到不快的是,我們心目中偶像級的小說《紅樓夢》越來越被庸俗化了,看看現在大片的周邊出版物,尤其著名的是劉心武的那些論調,已經讓我恥于承認自己是一名紅迷了,覺得一旦承認了紅迷的身份,無疑就把自己和三姑六婆畫上了等號。也許有人會罵我故作清高,但我真的難過于一部自己如此傾心的作品被涂抹成了市井小民的嘴臉。
所以我好幾次敦促蘇纓也寫點什么,但她一直在忙別的事情,直到最近才終于動了手。
這一本是蘇纓寫的關于《紅樓夢》的第二本書,上一本是《王國維論紅樓夢》,是寫給有一定基礎的讀者看的,而且我想姑婆們更關心的是諸如晴雯究竟有沒有愛上寶玉之類的話題,不會有太多讀者對文藝理論和純文學有什么真正的興趣,盡管這正是蘇纓之所長,而這本書清新易讀,把焦點鎖在了《紅樓夢》的詩詞上,比上一本好看得多了,年輕的讀者該會喜歡。
當然,我這么講,蘇纓怕是會有點郁悶。蘇纓這幾年出過好幾本書,通俗型的《納蘭詞典評》和《納蘭容若詞傳》(與毛曉雯合著)很受歡迎,但拿出真才實學的幾本,如《詩經講評》、《人間詞話講評》、《唐詩的唯美主義》(與毛曉雯合著)反而應者寥寥。有趣的是,《詩經講評》原名叫《詩經古義辨正》,出版社為了怕嚇跑讀者才改為現名;《人間詞話講評》原本有個副標題,叫做“從德國古典美學到中國傳統詩論”,出版社出于同樣的考慮,一字不留地刪掉了。但即便這樣,仍然沒能救回多少市場。想起大學時代各訴理想,蘇纓說她將來想作一名自由撰稿人,自由自在,天南海北,但我覺得這個職業有點不適合她。
回想起來,在我們的學生時代里,蘇纓的文章很受追捧,但這事我是很后來才知道的。這并不是因為我們不熟,而是因為她愛用男性筆名,文章寫得頗有俠氣,而且擅長條分縷析,全然不是小女子的口吻。然后,在徹底地捉弄過我們之后,她才道出真相,而那時候,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竟然已經暗戀上寫文章的那個才華橫溢的“他”了。
毛曉雯也是一個我很欣賞的才女,她和蘇纓的合作可謂珠聯璧合,我喜歡她們的《納蘭容若詞傳》,更喜歡她們的《唐詩的唯美主義》,尤其喜歡她們一本倉央嘉措的傳記 這本書其實是她們合作的第一本書,太見才情,太見功力,但由于某種深刻而可想而知的原因,怕是永遠也無法面市了。作為這本書稿的第一名讀者,我既感到莫大的榮幸,也深陷于莫大的傷心。這復雜的滋味,也許哪天我會寫一篇《思舊賦》之類的過于簡短的小文來記述一二吧。
2
對于今天的普通讀者來說,古典作品總有太多的隔閡。我身邊的不少女孩子都是把《紅樓夢》純粹當作一部言情小說來看,或者干脆就放過原著,只把電視劇改編版當成日韓偶像劇的中國古裝版。這在我看來,多少有一些暴殄天物的傷心。
如果有一點傳統文化的素養,無論是讀《紅樓夢》還是讀其他的什么古典小說,獲得的樂趣完全是不一樣的,就像大觀園里的姐妹們,她們玩猜謎,玩聯句,樂不思蜀,如果她們當中的某個人穿越到了現代,一定會寂寞得要死,因為太難找到玩伴了。
就我所知,甚至連許多吃古典文學這碗飯的人也很難作她們的玩伴,但蘇纓一定可以。若論詩歌,我所見過的現代人寫舊體詩,或多或少地總能看出是現代人寫的,但蘇纓寫出來的總能把我騙過,讓我誤以為是哪個古人的作品。她的語境完全是古典的,像她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一樣。
所以我總覺得,蘇纓生活在現代,也有一點暴殄天物的意思,她就像大觀園里的一個土生土長的角色,真不應該匆匆地走了出來。
想起大學時代,大家討論《紅樓夢》里的詩詞、對聯、謎語,我們都很愛聽蘇纓來講。那時候當真覺得,至少要像古人一樣,讀過他們的種種必讀書,想像自己生活在他們的世界里,接受他們的價值觀和各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讀起古典作品來才越有意思。連帶著也感覺到,雖然《紅樓夢》只是一部小說,但對于現代的普通讀者來講,確實有大量的注釋工作要作。
舉一個例子好了,在第五十回里有這樣一個橋段:
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做燈謎兒,回到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做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 觀音未有世家傳 ,打《四書》一句?!毕嬖平又驼f道:“ 在止于至善 。”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 世家傳 三個字的意思再猜?!崩罴w笑道:“再想?!摈煊裥Φ溃骸拔也铝T??墒?雖善無征 ?”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div style="height:15px;">
這樣的謎語一定不適合我們現代人來猜,首先謎面就有點費解。什么叫“觀音未有世家傳”呢,“世家”是說一個家族世代相續,《史記》里邊就有“世家”這個體例,所以,這謎面的意思也就是說,觀音菩薩沒有子孫后代繁衍下來。
謎底要打“四書”里的一句話,這倒不難為大觀園里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卻足夠難道現代社會里相關專業研究生之外的幾乎所有人了。
湘云猜的是“在止于至善”,這是《大學》里的一句,意思是臻于善的極限。觀音菩薩救苦救難,說她“止于至善”倒也不錯,卻沒扣上“未有世家傳”這幾個字。湘云莽撞得可愛,所以寶釵笑她“你也想一想 世家傳 三個字的意思再猜”。
黛玉猜“雖善無征”,她猜得對,大家也一下子全明白她猜對了。但對于今天的普通讀者,黛玉為什么猜對了,卻非得有一番解釋不成。
“雖善無征”出自《中庸》,本義是說先王的遺教雖好卻無從征驗,而“征”字還有一層意思,古人婚姻之約有“納征”之禮,大約相當于今天的聘禮。觀音菩薩是出家人,所以雖然哪里都好,卻沒人向她求婚,自然也就不會有子孫世代相傳了。
解到這里雖然已經十分有趣,但還只是表義罷了,以曹雪芹構架情節的功力,不會弄出太多純為趣味的閑筆,而書中的詩詞、對聯、謎語等等,往往也有讖語的作用,或是巧妙的影射,暗示著相關人物的命運與結局。
出謎語的李紈青春守寡,在第四回的描寫中,說她“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這確實夠得上傳統所謂之“善”了,但看太虛幻境里唱出她一生的《晚韶華》曲子:“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后人欽敬?!痹倏词疴O正冊之判詞,說她“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這所謂欽敬與笑談,在多大程度上呼應著“雖善無征”這一玩笑般的嘆息呢?
原著里邊,黛玉猜出了謎底,大家說了一句“這句是了”,這個橋段便揭了過去,可是,對于現代的讀者,卻不可能像書中人物一樣,一下子就會心一笑,這就有注釋和解析的必要了。常有一些自負的讀者標榜讀古書(無論詩詞還是小說)不看任何評注,甚至任何評注都沒有存在的必要,雖然我相當欣賞這些人的勇氣,但像我和蘇纓這樣讀過古典文學和文藝理論專業的人,反而從未在任何一個本專業同學的身上見識過這樣的勇氣。
月亮的確直截了當地掛在天上,可是,對于許多人來說,一根指向月亮的手指終究是必不可少的,而這本書恰恰就是這樣的一根手指。
3
知識有許多用途,其中之一就是祛除無知。
關于《紅樓夢》,甚至關于許多的古典文學作品,流傳著太多無知的見解。但往往這樣的見解看上去大似真知灼見,又最能貼近普羅大眾的心,所以反而以假亂真了。孔子有句話說:“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正是出于惡紫之奪朱的考慮吧,所以在大俠喬峰身邊,阿紫始終不能取代阿朱的角色,而這樣的角色取名真是很好的隱喻,就像《紅樓夢》的風格一樣,這又是需要解讀的地方。
一種很流行的謬見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存了傳詩的意圖,所以《紅樓夢》里的詩詞在相當程度上是曹雪芹自己跳脫出來的創作,它們表面上是黛玉的詩、寶釵的詩,但實際上是曹雪芹本人的詩。
我見過不少把《紅樓夢》詩詞當做曹雪芹本人的詩詞創作來作解讀的,但從文學意義上來講,即便曹雪芹真是這么作的,《紅樓夢》的文學價值就會大打折扣了,因為這顯然破壞了它的整體性,“丘壑渾成”的境界從此蕩然無存。
蘇纓對此作過一些很有必要的引述,譬如啟功先生論《紅樓夢》里的詩,說:寶玉作的,表現寶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寶釵等人作的,則表現她們每個人的身份、感情。是書中人物自作的詩,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詩。換言之,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
馮其庸先生也說:《紅樓夢》里除“滿紙荒唐言”一首是曹雪芹自己的詩外,其他都是為小說故事而寫,更多的是為小說的人物所作,是曹雪芹創作小說人物的手段之一。
這都是很精當的見解,而如果反過來,如果《紅樓夢》的詩也能清晰地指向曹雪芹的話,那么《紅樓夢》也就不是一部渾成之作了。
這樣的意見,對于那些存有純粹的文學興趣的讀者來說本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只是在如今這個謬見流行的大眾傳媒時代,確保常識已經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正如哈耶克的經典課題“為什么總是最壞的人當政”,或許哪天我們也應該研究一下“為什么總是最沒見識的見識流行”了。
蘇纓曾對我說,寫通俗文字最難的就是守住常識的底線。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很驚人的觀點,不知道她做得怎樣呢?
劉星
2010年7月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葬花吟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天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整部紅樓,這是第一首讓人哭出聲的詩。
在青春埋葬青春,任花顏埋葬花顏,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深沉、更刺骨的傷呢?
荷著花鋤的顰兒,眉間微蹙的女子,每一念及這樣的場景,那弱不勝衣的身體仿佛就要委蛻成濛濛的紅雨,在“花謝花飛飛滿天”的彌彌宇宙里和開的花、落的花、飛的花、葬的花一起,如一面一塵不染而又纖薄如紙的鏡子,在心愛少年的心尖被嘩啦啦地打碎了。
那碎片刺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所以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她的影子,藏著自己的影子,在等待愛侶抱緊的時候任它刺出艷紅的、濃烈的血。痛,便真痛;愛,便深愛。這是我們得自《葬花吟》的所有,美不夠美,在你面前任你眼睜睜摔碎的美才是真美。
是的,美永遠伴隨著毀損,正如輕盈的花永遠伴隨著污濁的泥,正如驕矜的顰兒永遠伴隨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世界,正如白天的我永遠伴隨著夜晚的你。
盡管任何一個清醒的人都會嗔怪這樣無常的宿命,但看得破又如何,誰又能從這無常的宿命里拈得一枝不謝的花么?
所以惜花總是輕薄語,葬花才是真惜花。這個亙古相傳的秘義只有故事中的人才能懂得,所以顰兒懂得,寶玉懂得,書中更無第三個人能夠懂得,書外的你我究竟能夠懂得幾分呢?我們若懂得,便也是故事中的人了。
這就是《葬花吟》,只屬于顰兒與寶玉的私語。我們看得到,卻看不見;聽得到,卻聽不見。我們所知的全部,也僅僅是鏡子碎片上倒影出來的點點滴滴罷了。
但就是這帶傷的、帶血的點點滴滴,便贏得了我們最真摯的仰視與最迷蒙的動心。
是的,當我們抽離出故事,站在世俗,我們便知道:雖說“文無第一”,但在所有的紅樓詩詞里,這首《葬花吟》卻是公論的冠冕。俞平伯先生這樣評價它說:“千古紅樓第一詩,傷懷唯有落花知。錦囊艷骨猶無主,已是香丘月墮時?!笨梢哉f,一部《紅樓夢》的風骨,就在這《葬花吟》里得到了一次華麗無央的預演。
《葬花吟》用的是初唐歌行體,初唐詩人正是用這樣一種體裁,以清靈的鋪陳洗凈了六朝的侈靡,其中代表便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而這樣的一座頂峰在一千年來以孤高的姿態俯瞰了太多的追慕者,直到《葬花吟》的出現才“差堪與之比肩”。
葬花主題得自明代歷史上一位真實生活過的才女,據清人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引《弘雅堂外集》,吳江葉氏瓊章月府侍書女也,卒后從泐師授記。師曰:“既愿皈依,必須審戒,我當一一審汝,仙子身三惡業,曾犯殺否?”對云:“曾呼小玉除花虱,嘗遺輕紈壞蝶衣。”曾犯盜否?對云:“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曾犯淫否?對曰:“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新繡鳥雙雙?!笨谒膼簶I,曾妄言否?對曰:“自謂生前歡喜地,詭云今世辨才天?!痹_語否?對云:“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裁成幼婦詩?!痹鴥缮喾??對云:“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詩評出短長詞?!痹鴲嚎诜??對云:“生怕簾開識燕子,為憐花榭罵東風?!币馊龕簶I,曾犯貪否?對云:“經營緗帙成千軸,辛苦鶯花滿一庭?!痹膏练??對云:“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奴?!痹赴V否?對云“拋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便顜熕焓谟洝?div style="height:15px;">
這故事來得風趣,故事當中這位可愛而伶俐的女主角就是著名的明代才女葉小鸞,以詩語一一應答自己曾經犯過的佛戒,盡是一副小女生的嬌癡。其中癡戒犯的是“拋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正是黛玉葬花之所本。
佛家以貪、嗔、癡為三毒,葉小鸞坦承自己犯過癡戒,這癡卻癡得可愛,賣掉了時興的首飾,換來了古舊的漢玉,還捐出過脂粉盒子,鄭重其事地收葬了落花。這樣的癡戒,果然只有才女才會犯得,只有葉小鸞、林黛玉這樣僅僅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極度敏感的小女子才會犯得,也只有賈寶玉這樣天真、天然而不落俗流的少年才能懂得。
的確,最清澈的心只有另一顆最清澈的心才能懂得,就像只有江南小巷的秋天才懂得梧桐為什么葉落?!都t樓夢》甲戌本在第二十七回有這樣一段批語,大意是說:“我讀《葬花吟》再三再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屢屢提筆而不能寫下批語。有客人說: 先生既不是寶玉,如何下筆呢?就算字字珠璣,怕也難遂顰兒(即黛玉)之意,還是等著看看后文吧。 ”到了第二十八回,寶玉聞《葬花吟》而生出一番感慨,批語者于此寫到:“寶玉聽到這首《葬花詞》,不去想煉句煉字與辭藻的工拙與否,只是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復追求,悲傷感慨,這是寶玉一生的天性,普天之下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顰兒了。昨天阻攔我批點《葬花詞》的客人一定就是寶玉的化身吧,若不是他,我便已作了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
寶玉是如何“想景、想情、想事、想理”的呢?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不經意間聽到黛玉吟出的《葬花詞》,分明已經由美想到了美的凋謝,由愛想到了愛的消逝,由今日的歡會想到了永恒的孤寂,由眼前的黛玉推及于所有親密的、美麗的女子,推及于“終歸無可尋覓之時”: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一個人在悲哀的境遇中自然很容易陷入悲哀的情緒,而在歡樂的頂點有時候竟也會生出一種刻骨的悲涼,這種悲涼比之前者往往深刻許多,因為它擺脫了切身的利害,而指向了人生的終極。
此時的寶玉便是這般,他突然間突破了凡人的眼界,在一個無限廣大的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下關照自己眼前的、身邊的一切,無論是黛玉、寶釵,還是斯園、斯柳,一向那么近,卻突然那么遠,他仿佛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個星系里,遙遙地打量著自己曾經生活過、也將要生活下去的這個世界,看見星移斗轉,看見物是人非,看見他最舍不得的人都會老去,看見他最舍不得的物都會易主。
于是最美好的事物反而變成了最令人悲傷的,因為我們會曉得,今天有多愛,明天就有多痛。我們永遠知道“桃李明年能再發”,卻永遠不知道“明天閨中知有誰”;我們永遠知道“明年花發雖可啄”,卻永遠不知道明年會不會“人去梁空巢已傾”。人有生老病死,世有成住壞滅。石頭不掛心,花兒卻縈懷;今日的絕色,能否逃過明日白頭的一天?
但我們無力阻撓 我們勸不住花兒的如花隕落,挽不住顰兒的似水流年,施不出全部的好給摯親摯愛的人,我們吟著“花開易見落難尋”,我們懼怕在最美的年華清醒地洞見了未來,我們同樣懼怕那必將降臨的未來忽然間不期而至。于藝術,這是至美;于人生,這是至悲。
這樣的資質,是“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的孤高;這樣的命運,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凜冽;這樣的結局,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凄涼。于是,《葬花吟》作了顰兒的詩讖,也作了我們每一顆不合于俗的驕傲心靈的詩讖。在一場注定的悲劇里,她揚著柔弱而略帶幾分驕矜的臉,荷著鋤頭,做著葬花這樣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于世人毫無意義,但于顰兒不然。世人看來,花開易落而人力無方;在顰兒看來,縱然美質終歸挽留不住,但人力所能為的,至少要讓“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她清醒地洞見著悲劇的結局,但依然執拗而“徒勞”地保持著孤高的姿態。
《葬花吟》出現在第二十七回,超然出塵的一個葬花場景卻由第二十六回的一段極世俗的、極小女生氣的情節鋪墊出來,即黛玉懷著一心關切往怡紅院去找寶玉,卻被晴雯遷怒,關著門不讓她進來,其時“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因為下一回的荷鋤葬花是全書的重頭戲,自然要在情節上做足鋪墊,而《葬花吟》也是全書最緊要的詩歌,所以便以這首小詩來作引領。于細微處見全局,曹雪芹烘云托月的手段確實是無人能及的。
那不是秋風秋雨的時節,而是江南三月,草長鶯飛,校園里的姐妹們效法紅樓女兒結了詩社,正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紀。中文系的才女們以《秋窗風雨夕》為引,命題限韻,好不熱鬧。
當時稚拙的文字轉眼間便成了畢業紀念冊上的惜別,那時節仿佛真的就是秋窗風雨了。我的詩仍然睡在一個華麗的本子里,只是字跡已經淡了:“秋雨秋階秋草長,更無人與話凄涼。當時綠蠟紅蓮夜,只為如今添斷腸?!?當時這樣寫,完全陷在紅樓的語境里,其實還一點也不懂得夢里的憂傷。
一個故事說,蜻蜓的幼蟲生活在水里,誰也不知道水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它們便彼此相約,如果有誰飛出了水面,一定回來把見聞告訴大家。但是,它們一個個地成熟了,一個個地飛了出去,卻誰也沒有回來。不是他們忘記了曾經的約定,而是成年的蜻蜓已經無法再回到那個只屬于童年的水面之下了。
這里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
《代別離》是樂府舊題,向來是詩人抒寫離愁別緒的,這題下本不該再有副題,但顰兒“擬《春江花月夜》之格”,特特以“秋窗風雨夕”對仗“春江花月夜”,逐字相對,恨恨地道出了恨恨的心事:春,江,花,月,夜,這五個描摹青春的場景,只有一個“夜”屬于自己,而這夜中的一切,都與美好的、欣欣的事物無緣。
當然,他來了,沒有約定地如約而至了。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不復往日里翩翩貴公子的姿容,倒似一個獨釣寒江的漁翁。待他說箬笠也送她一頂,“黛玉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那漁婆兒了。 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恰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后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上,嗽個不住?!?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