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訂版全文】
為學(xué)者日益，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也，恒無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詳解】
【為學(xué)者日益，為道者日損】
有些人解老是為出新而出新，得出的結(jié)論雖然自認(rèn)為可以自圓其說，但是并不被廣大讀者所接受。比如本章的這個“學(xué)”字，就有人解為身教，認(rèn)為統(tǒng)治者如果事必躬親、言傳身教，其日常政務(wù)勢必與日俱增；如果他接受并踐行“道”的法則，需要他勉力為之的政事就會日漸減少。竊以為這么解還是太牽強了些。“為學(xué)”和“聞道”是兩個概念，“日益”和“日損”是兩種要求或者結(jié)果。
學(xué)習(xí)知識，日積月累，總會越來越多。“益”只是增加，卻不是“益處”之“益”。知識增加了，是好是壞呢？老子說“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少則得，多則惑”，又說“絕學(xué)無憂”，可見對知識盲目地增加，老子是不提倡的。而且，在老子看來，“知”和“欲”幾乎是如影隨形的，所以他說“聞道”和“為學(xué)”走在兩條截然相反的路上，甚至“為學(xué)者”越增加，“問道者”越要減損。
【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
古人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對知識的探求永遠沒有盡頭；但是對悟道者來說，卻是一個要不斷剔除心中雜念、削減欲望的過程。“為學(xué)”和“聞道”看似背離的，卻也可以是合拍的，那就是用“道”來驗證“學(xué)”。如果你學(xué)的是“智巧”，產(chǎn)生的就是“大偽”，那就和“道”是背離的，就應(yīng)該“損之又損”，“損”到你剩下的知識都合乎天道了，就到了“無為”的地步了，就不會為了個人私欲而刻意作為、違反自然規(guī)律而恣意妄為了。
無為是一種為，不是一種無。木心這么說過，見解很是獨到。
老子的本意是，你該做事情就踏踏實實做事情，不要摻雜目的性、功利心去做事情，要減少個人私欲，為眾生而“為”，對自己“無為”，這就是“無為”的核心內(nèi)涵。否則，你一味為自己撈取，你的知識越多，地位越高，可能后果越不堪設(shè)想。
【無為而無不為】
這是老子提出的極富智慧的命題，但是對這一句的表述方式歷來都有很大爭議。
帛書本殘缺。郭店楚簡本和通行本都作“無為而無以為”，嚴(yán)遵本作“而無以為”。第三十七章“道恒無名”，通行本作“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八章有句“無為而無以為”，所以老子到底有沒說過“無為而無不為”這句話。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高明《帛書老子校注》里的觀點頗有代表性。為了便于梳理有關(guān)觀點，只好多用引文。
高明在第三十八章注釋中這么說：帛書甲、乙本“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一句，王弼及其他傳本多與帛書相同，唯嚴(yán)遵、傅奕、范應(yīng)元、樓古四本及韓非子解老篇作“上德無為而無不為”。“無以為”與“無不為”意義迥別，分歧絕非偶然，二者之間必有一誤。但是，弄清孰是孰非，首先應(yīng)澄清解老篇引文有無訛誤，如此一問題得到解決，嚴(yán)、傅等傳本經(jīng)文之真?zhèn)渭纯捎卸狻１娝苤献又鲝垺盁o為”，尤以“虛者之無為”尚可成為道家最高標(biāo)準(zhǔn)“上德”。如何才能達到如此境界，韓非子解老篇做了極其透徹的說明。他說：“所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夫無術(shù)者，故以無為無思為虛也。夫故以無為無思為虛者，其意常不忘虛，是制于為虛也。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于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盛德，德盛之謂上德。”但在句末引用老子語時，則謂“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韓非所謂的“虛”，指無為無思，即在思想上不去為無為而專下功夫而思慮。因此他說無術(shù)之人故意以無為無思為手段，常常為它絞腦筋，苦思慮，那是“其意常不忘虛，是制于為虛也”。“制于為虛”，實際是不虛。韓非的論述對老子的“無為”解釋得很清楚。所謂“上德”，就是“虛者之無為”，同時說明“無為無思為虛者”。“無為無思”，指思想不受其制，即無所為的無為。思想不為無為而思慮的自然無為，也即老子所講的“無為而無以為”，如此才能真正達到虛境，則謂“上德”。從韓非這段論述中，毫無“無為而無不為”之意，正是對“無為而無以為”之詮釋。仔細(xì)閱讀解老篇這段文字，自然會覺察到它所論述的內(nèi)容，則與引文“無為而不為”互相抵牾，足證引文原非如此，當(dāng)依帛書作“無為而無以為”，彼此才得吻合一致。錯誤顯然是由后人傳抄造成的。不言而喻，解老篇引文既然有誤，而嚴(yán)、傅、范與樓古四本此文，也必經(jīng)后人竄改，非老子原本之義。
高明在第三十七章的注釋中這么說：通過帛書甲、乙本之全面勘校，得知老子原本只講“無為”，或曰“無為而無以為”，從未講過“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不出于老子，它是戰(zhàn)國末年出現(xiàn)的一種新的觀念，可以說是對老子“無為”思想的改造。曾散見于莊子外篇、韓非子、呂覽及淮南子等書。……過去有欲世傳老子多被后人改動，對道家思想的前后變化辨別不清。幸而帛書甲、乙本保存了老子的原來面目，為我們研究道家思想的前后變化，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
高明的推論很有見地，但他斷定老子從未講過“無為而無不為”，或者說“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不出于老子，則有些唐突。
本章“為學(xué)者日益，問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之后，一直有“無為而無以為”和“無為而無不為”兩種版本，帛書甲本此段經(jīng)文全部殘缺，乙本至“以至于無”，高明據(jù)嚴(yán)遵本補“為，無為而無以為”。
然而，郭店楚簡本的第四十八章，赫然有“無為而無不為”這一句，證明高明對此有誤判。只不過，這幾章文字中的“無為而無以為”和“無為而無不為”是該一致還是分別存之，一時難有定論。
竊以為，老子的“無為”思想不是什么都不干，他只是強調(diào)基于兩方面條件之上的“無為”：一是不違反自然規(guī)律而為所欲為；二是不為滿足個人私欲而恣意妄為。那么，在這兩點基礎(chǔ)上，“無以為”和“無不為”其實也并非對立關(guān)系。老子是鼓勵圣人為眾生謀福祉的，因此在“無為”基礎(chǔ)上提出“無不為”，也不為過。“道”生養(yǎng)萬物而不占有、化養(yǎng)萬物而不居功，正是“無不為”之后的“無為”。
因此來說，“無為而無不為”是“無為”的最高境界就。領(lǐng)導(dǎo)者清空欲望，名和利都不放在心上，專心為眾生服務(wù)，他心里裝著全體人民，惟獨沒有他自己，“圣人恒無心，以百姓心為心”，他做了很多事情，卻沒有一件是為了自己。他越不為自己，民眾越來成全他、成就他。這就是“道”的基本原則。一旦他有了私心，在做事的過程中想到博取回報，他的意志就會產(chǎn)生動搖，他的施與就會大打折扣，結(jié)果就一定會遠離“道”，遠離眾生，“信不足，焉有不信”，在四種領(lǐng)導(dǎo)方式和結(jié)果上，就會從“下知有之”、“親譽之”、“畏之”到“侮之”逐級下滑。
【取天下也，恒無事】
“無事”之“無”與“無為”之“無”同義，指不能順應(yīng)自然，刻意強生之事。“無事”之“事”與“無為”之“為”的角度卻不一樣。老子在第六十三章將“無為”和“無事”并列起來說“為無為，事無事”。“無為”主要針對領(lǐng)導(dǎo)者自己，要抑制個人私欲，放下執(zhí)著，遵循自然規(guī)律辦事；“無事”主要指領(lǐng)導(dǎo)者擾亂百姓生活，勞民傷財。“事”是“為”的后果，“無為”是“無事”的前提。
老子在第五十七章說：“吾何以知其然哉？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盜賊多有。”這段話的核心，其實是領(lǐng)導(dǎo)者違反自然規(guī)律、超出現(xiàn)實條件去刻意作為，一定是得不償失的。這句話其實也回答了為何要說“以無事取天下”。
【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領(lǐng)導(dǎo)者只要“無為”、“好靜”、“無事”、“欲不欲”，百姓自然就“自化”、“自正”、“自富”、“自樸”。那么為何有那么多領(lǐng)導(dǎo)者還執(zhí)意要勉強施為呢？因為他們施為的出發(fā)點不是為了大眾利益，而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欲。這里說的私欲，一方面是對金錢財富、名譽地位的迷戀，另一方面是對權(quán)力施為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的迷戀。而違犯自然規(guī)律去刻意作為的結(jié)果，老子在第二十九章斬釘截鐵地說：“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弗得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