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會否認,差不多半個世紀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人類的生活和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新舊世紀交替的時候,哲學研究者尤其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變化的降臨,并發現傳統的哲學理念已經陷入困境之中。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早在1962年發表的《哲學的終結和思的任務》一文中,就已經斷言:“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無論說人們現在如何努力嘗試哲學思維,這種思維也只能達到一種模仿性的復興及其變種而已。”其實,海氏在這里宣布的并不是哲學本身的終結,而哲學作為一門學科也是不可能終結的。應該說,海氏宣布的是傳統哲學理念的終結和真正的思的開始。在這里,真正的思也就是超越計算理性,抵達價值理性,須在思一切之前先思存在的真理。
實際上,海氏啟示我們,面對著外部世界的驚人變故,哲學的理念必須改弦更轍。否則,它就不可能成為時代精神的真正的花朵。
哲學新理念的確立
首先,我們應該確立這樣的新理念:哲學不是后出的,即不是黑格爾筆下的“黃昏到來時才起飛的密納發的貓頭鷹”,哲學應該是先行的,是為一切實證科學澄明思想前提和價值前提的。為了把握這個新理念,我們必須深入地反思傳統哲學理論所拘執的三個觀點。
第一個觀點是在意識形態中,哲學是離開生活世界最遠的意識形式之一。誠然,我們也不否認,在哲學史上,有些哲學學派,如希臘化時期的斯多葛主義、中世紀的經院哲學、當代學院派的分析哲學等,存在著程度不同的脫離生活世界的傾向,但這種脫離不但不是哲學自身的內在要求,相反,正是哲學試圖加以遏制的傾向。黑格爾在批判斯多葛主義時就說過:“斯多葛主義所宣揚的一些普遍名詞:真與善,智慧與道德,一般講來,無疑地是很高超的,但是由于它們事實上不能夠達到任何廣闊的內容,它們不久也就開始令人感到厭倦了。”歷史和實踐一再證明,某些脫離生活世界的哲學思潮總是缺乏持久的生命力的。哲學從來不是生活世界之外的東西,更不是遠離生活世界的東西,哲學就是搏動在生活世界胸腔里的心臟。馬克思在致盧格的信中這樣寫道:“現在哲學已經變為世俗的東西了,最確鑿的證明就是哲學意識本身,不但表面上,而且骨子里都卷入了斗爭的漩渦。”傳統的哲學觀念力圖把哲學理解為一種遠離生活世界的“純粹的知識”,這與其說給了哲學過多的榮譽,不如說是給了哲學過多的恥辱。
第二個觀點是哲學是對實證科學,即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的概括與總結。這個觀點必然蘊含著這樣的意思,即哲學作為“概括者”和“總結者”,總是以“事后管家婆”的方式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發生聯系的。這個觀點同樣包含著對哲學的本質及哲學與實證科學關系的誤解。因為它假定:自然科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在開始自己的研究活動之前和之中可以處于不受任何哲學思想影響的狀態下。我們知道,這種狀態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一個科學家沒有自覺地運用某一種哲學觀念開展自己的研究活動,不等于他實際上是不受任何哲學觀念的支配的。黑格爾說過:“譬如在一個純是感覺材料的命題里:‘這片樹葉是綠的’,就已經摻雜有存在和個體性的范疇在其中。”事實上,任何科學家都不可能擺脫哲學思維方式來從事自己的研究活動和思考活動。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決不只是“事后的管家婆”。從邏輯上看,哲學總是在先的。
第三個觀點是哲學對實證科學的研究起著指導性的作用。這個觀點蘊含著這樣的意思,即哲學是高高在上的,是把握普遍性的原則的,而實證科學則是基礎性的,涉及到對具體問題的探討。乍看起來,肯定哲學對實證科學的指導作用,已對哲學的功能作了充分的評價,但實際上恰恰在主要之點上貶低了哲學的功能。因為哲學并不在高處,恰恰相反,它應該在最低處。哲學的基本功能之一就是澄明實證科學的思想基礎和價值基礎。思想基礎和價值基礎并不是懸在實證科學的上空,而是位于實證科學的最低處,是研究實證科學的前提和出發點。一旦我們改變了傳統的理解方式,哲學的新理念也就確立起來了。
其次,我們也應該確立這樣的新理念:在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整體結構中,本體論起著根本性的作用,而不同的本體論學說又是以生存論的本體論作為共同基礎的。在當今世界上,人類整體的生存比任何其他問題都更緊迫地引起人們深切的關注。正如新思維的創造者之一的戈爾巴喬夫所說的:“新思維的核心就是承認全人類的價值觀的優先地位,說得更確切些——承認人類的生存。”從哲學上看,生存論的本體論正是我們賴以進行一切認識活動和理解活動的前提。當然,要堅持生存論的本體論的立場,就需要對傳統哲學研究中占主導地位的知識論哲學的傾向展開批判。傳統的知識論哲學主張求知是人類的本性,而當代的生存論的本體論則強調,人首先必須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然后才能去求知。認識不過是作為人之在的此在在世的一種樣式。哲學只有建基于生存論的本體論,才不會成為無根的浮萍。
再次,我們也應該確立這樣的新理念:哲學再也不能站在傳統哲學的確定性和決定論的立場上來思考問題了,哲學必須注重對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的研究。眾所周知,在經典物理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中,確定性仍然是不可動搖的前提,雖然海森堡和玻爾分別提出了“測不準”和“互補”的理論,但確定性仍然是傳統科學和哲學思考一切問題的基點。然而,從上個世紀的下半葉起,以及大爆炸宇宙學、耗散結構、遺傳工程等新的學科領域的興起,和1989年蘇東的劇變與國際政治格局的重組,這種追求確定性的傳統理論正在受到全面的挑戰。耗散結構理論的奠基者普利高津指出:“人類正處于一個轉折點上,正處于一種新理性的開端。在這種新理性中,科學不再等同于確定性,概率不再等同于無知。”與此相應的是,作為政治家的布熱津斯基在考察當今社會的政治生活時也認識到了不確定性的重要性。他這樣寫道:“承認人類歷史發展速度的明顯加快及其發展軌道的不確定性乃是我立論的必要的出發點。”如果說,新康德主義者強調歷史上的一切都是偶然的,那么,作為生物學家的莫諾就走得更遠了,他甚至認為,連人類的誕生都是一個完全偶然的事件。總之,在經驗世界中,絕對決定論乃是傳統哲學觀念創造的一個神話,而概率、不確定性和漲落才是生活的復雜性的真正體現,才是哲學新理念的根本特征。
應用哲學學科群的興起
隨著實證科學的發展,傳統哲學喪失了“科學之女皇”的地位,哲學活動的空間幾乎被分割殆盡。當哲學陷入這種窘迫的境地的時候,它不但沒有隨之而死亡,反而像鳳凰涅pán@①一樣獲得了新生。如前所述,新生的哲學不但負擔著為一切實證科學澄明思想前提和價值前提的重大的歷史使命,而且以更靈活的方式重新確立了與各實證科學之間的密切聯系。于是,我們看到,一大批新興的哲學應用學科應運而生,令人目不暇接。如科學哲學、數學哲學、技術哲學、心理哲學、精神哲學、邏輯哲學、語言哲學、經濟哲學、歷史哲學、文化哲學、社會哲學、政治哲學、宗教哲學、道德哲學、法哲學、藝術哲學等等。這些新興學科的崛起顯示出當今哲學演化的一個重要的方向。
首先,每一個新的實證科學的研究領域形成以后,總會逐漸產生與此研究領域相應的應用哲學的學科。比如,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生活的環境,尤其是生態環境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環境,尤其是生態環境問題引起了人們的高度重視。與此相應的是,“環境哲學”、“生態哲學”也就應運而生。又如,隨著后現代主義思潮的興起,一個廣闊的研究領域展現出來了,其中也包含著方興未艾的“后哲學”。再如,在西方的女權主義匯成一股強勁的社會思潮之后,“女權哲學”也隨之而誕生。這既表明了哲學在當今世界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也表明了任何具體問題的研究一旦失去了哲學的引導,就會像花瓶的碎片一樣,引不起任何人的重視。
其次,雖然應用哲學涉及到的都是實證科學或實證科學的某些分支學科,但是從康德對哲學的兩分——思辨理性和實踐理性出發,我們仍然可以把應用哲學區分為思辨理性意義上的應用哲學和實踐理性意義上的應用哲學。比如,科學哲學、數學哲學、技術哲學、心理哲學等就屬于思辨理性意義上的應用哲學,而道德哲學、法哲學、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等則屬于實踐哲學意義上的應用哲學。那么,比較起來,哪一種類型的應用哲學更為重要呢?康德告訴我們:“我們根本不能向純粹實踐理性提出這樣的過分要求:隸屬于思辨理性,因而顛倒次序,因為一切關切歸根到底都是實踐的,甚至思辨理性的關切也僅僅是有條件的,只有在實踐的應用中才是完整的。”在康德看來,歸根到底,實踐理性居于優先的地位上。這就告訴我們,實踐理性意義上的應用哲學具有更為重要的地位。事實上,從伽利略和牛頓的物理學為自然科學的發展奠定基礎以來,科學技術的發展已經取得了極其輝煌的成就,從而也使科學主義成了當今世界占支配地位的思維方式。而科學主義蔓延之時,也就是技術拜物教、異化和物化泛濫之處。當思辨理性壓倒實踐理性的時候,這種局面是必然會產生的。這就啟示我們,當今最重要的是遏制科學主義的蔓延,恢復實踐理性意義上的應用哲學,以便在精神世界中重建思辨理性與實踐理性的平衡。
再次,政治哲學、法哲學、道德哲學和宗教哲學將成為新世紀哲學研究,特別是實踐哲學研究的焦點。如果說,在傳統觀念的視野里,哲學的本質是自然哲學、邏輯學的話,那么,在當代哲學的視野里,哲學的本質則是政治哲學、法哲學、道德哲學和宗教哲學。馬克思早就告誡我們:“在土地所有制處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會形式中,自然聯系還占優勢。在資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社會形式中,社會、歷史所創造的因素占優勢。”資本也就是一種特定的社會關系。事實上,政治哲學、法哲學、道德哲學和宗教哲學都涉及到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的行為規范和行為方式,從而本質上都關涉到社會關系。這4門應用哲學之所以在當今哲學的發展中成為焦點,不僅因為它們蘊含著深切的人文關懷,從而具有遏制科學主義蔓延的重要功能,而且在世界政治格局進入“后冷戰”時期以來,一些重要的社會關系,如人與人、團體與團體、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一個地區與另一個地區、一種文明與其他文明、一種文化與其他文化等,正處于急劇的調整過程中。深入探討這4門應用哲學將是新世紀和新時代的需要。
中國的生存、發展問題在哲學研究中的課題化
作為當代中國的哲學研究者,我們深切地關注著中國在新世紀的生存和發展的態勢。無庸諱言,在新世紀中,中國將遭遇到一系列現實問題的挑戰,而這些挑戰是無法回避的:
一是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所引發的倫理問題。從上個世紀下半葉以來,科學技術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這些成就既為人類的生活帶來了許多便利,也使人類的命運變得撲朔迷離。正如有的專家所指出的:“今天的世界更像是一架用自動駕駛儀操縱的飛機,速度連續不斷地加快,但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姑且不說核武器的存在對人類生存的威脅,也不說世界上不少國家的軍工廠出于贏利的目的,還在日夜不停地生產著各種常規武器,光是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試管嬰兒、人體克隆、器官移植、安樂死、電腦網絡等技術的發展,就將引發傳統倫理觀念所無法容納的許多重大的、新的倫理問題。與此同時,這些新技術也整個地改變了我們對生命、環境、經濟、價值、科學(尤其是醫學)的看法。在新世紀中,我們既需要借助于哲學的宏觀的眼光,在理論倫理學的研究中提出原創性的新觀念,也需要對應用倫理學及其各個分支學科做出創造性的探索。從中國的實際情況出發,我們的口號應該是:發展科學技術,弘揚科學精神,遏制科學主義,提高人文素質,強化倫理學的研究。
二是全球化浪潮引發的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延續問題。在新舊世紀交替的時候,一個全球化的浪潮已經席卷國際社會。其實,早在一個半世紀以前,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發展趨勢的考察,已經指出了“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的趨向。我們要主動適應這種趨勢,以求得生存和發展的時間和空間。如我國爭取加入WTO就是對這種發展趨勢的一個適應;但是,又要清醒地認識到,“全球化”是在西方話語霸權的背景下提出來的,它的實質是:西方發達國家通過資本的跨國使用,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三個層面上對后發國家進行全面滲透和控制。對于中國這樣的后發國家來說,不僅需要在經濟和政治上努力維護本國和本地區的利益,從而與全球化的趨勢形成一個良性互動而又制衡的關系,而且需要在文化上做出積極的回應,這個回應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批評和化解西方強勢文化的入侵。西方強勢文化的入侵,不但表現在世俗文化的滲透上,也表現在理論文化(如后現代主義思潮、新藝術流派、網絡文化等)的滲透上。我們必須在肯定文化多元發展的基礎上做出批評性的回應。二是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保持中國文化精神傳統之不墜。要做到這一點,也必須從當代中國的歷史性出發,批判地繼承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遺產。一言以蔽之,只要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仍然保持其旺盛的生命力,那么中國就將在全球化浪潮中重新獲得自己的輝煌。
三是后現代主義思潮引發的中國現代化道路的價值定位問題。作為后發國家,中國正在追求現代化的價值體系,但傳統的即前現代的價值體系和后現代主義的價值體系又糾纏著人們的心靈。這三大價值體系的沖撞,使人們普遍地處在“價值迷失”的狀態下。這個現象具有深刻的哲學含義,因為價值觀乃是全部精神生活的核心。這個問題解決不好,中國的現代化就會陷入歧路亡羊的窘境。所以,我們必須從中國的現實生活出發,認真地反思前現代性、現代性和后現代主義之間的關系,做到:一方面,堅定不移地走現代化的道路,堅定不移地堅持現代性的價值體系;另一方面,我們又要認真汲取前現代的和后現代主義的思潮中蘊含著的合理的價值因素,從而對原先的現代化和現代性的理念做出必要的修正。根據原先的理念,現代化被簡單地理解為工業、農業、科學技術和國防的現代化,而這些現代化的關鍵又是科學技術現代化。這種理解方式不僅忽略了人的素質這一現代化的基本因素,而且也完全忽略了現代化的制度因素,即現代化也是社會、經濟、政治等一系列制度的現代化,特別是政治體制的現代化和民主化。而政治體制的現代化和民主化在當前又面臨著一個難解的悖論:一方面,要積極地推進政治體制的改革,但又怕失去社會的穩定;另一方面,要維護社會的穩定以求得經濟的持續增長,但又不得不一再地延緩政治體制的改革,并承擔由于缺乏這種改革而造成的巨大的成本。這不過是一個虛假的悖論。其實,只有積極地推進政治體制的改革,才能長久地、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穩定的問題。無數事實表明,政治體制的改革和政治制度的現代化與民主化正是當前中國現代化面臨的最緊迫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