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一般是指丈夫追悼、懷念已故妻子而寫的詩歌。所謂“哀莫大于死別,悲莫甚于生吊”,悼亡詩是中國詩歌史上唯一集生死愛戀于一體的詩歌,抒發了文人積壓在內心深處最沉痛、最溫軟的情懷,因此在感情上要比其他詩歌更能打動人心。
有關悼亡題材的詩歌,早在《詩經》里就出現過。《邶風·綠衣》寫一男子目睹故妻的遺物而痛惜萬分,《唐風·葛生》則寫一位女子對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專以“悼亡”為詩題,哀悼已故的妻子,則始于西晉詩人潘岳。
歷代許多詩人都寫過悼亡詩,比較著名的是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潘安的《悼亡詩三首·其一》、賀鑄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元稹的《離思五首·其四》,合稱中國古代四大悼亡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離思五首·其四》
這是一首我們很熟悉的詩。當有人問我們為什么現在還單身時,也許有人會這樣回答:“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是周圍的人不好,而是在此之前我生命中已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這段戀情太過于美好,以至于我至今仍無法釋懷!
為何從“花叢”中穿過我都懶得回頭看一眼?一半是因為修道,一半是因為你啊!其實修道只是種托詞,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你啊!
寫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句經典名句的詩人,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經歷過這種愛情呢?答案是肯定的。這還要從他的結發妻子韋叢說起。
韋叢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父親韋夏卿官居太子少保。論相貌,韋叢也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佳人,有白居易詩為證:“既傾南國貌,遂坦東床腹”,可以說是個標準的“白富美”。
而當時的元稹既無權勢,也無財富,只是個小小的校書郎,兩人之間差距懸殊,可謂是門不當、戶不對,為什么他們能結合在一起呢?
在古代,想要出人頭地,有兩條路可走:“仕”和“婚”,要么考取功名,要么娶個名門小姐。走“ 仕”這條路,要經過漫長的奮斗和波折。從元稹的角度來說,能攀上韋家這個高枝,自然對以后的人生將有很大幫助。所以,元稹選擇韋叢并不難理解。
讓人不解的是,為什么韋夏卿會舍得將自己的寶貝女兒下嫁給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元稹呢?原來韋夏卿世稱“伯樂”,柳宗元、劉禹錫、李景儉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才。他選擇元稹,自然是看中他的才學,他相信元稹是支“潛力股”,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可以說,他是在拿女兒的幸福來賭元稹的明天,還好他賭對了,當然這是后話了。
這對不被看好的年輕人,婚后生活過的幸福嗎?從小生長在富貴之家的千金大小姐,能適應這種一貧如洗的苦日子嗎?讓我們看看元稹是怎么說的:
“逮歸于我,始知賤貧,食亦不飽,衣亦不溫。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他人以我為拙,夫人以我為尊……嗚呼!成我者朋友,恕我者夫人。有夫如此其感也,非夫人之仁耶?”
婚后的韋叢,沒有一點富家小姐的架子,而是跟著夫君安心的過起這種清貧的日子。食不飽,衣不溫,亦毫無怨言。別人都覺得元稹很笨,而在她眼中元稹卻是那么的了不起。
婚后生活本來就拮據,那就勤儉持家、踏踏實實過日子吧,可這個元稹偏偏還喜歡與好友隔三差五的在一起開懷暢飲。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譴悲懷三首·其一》
“泥他沽酒拔金釵”,元稹要請朋友喝酒卻沒錢,這個時候啊,他就回家在妻子面前撒嬌賣萌,“泥”就是“膩”的意思。韋叢拿他沒辦法,拔下頭上的金釵讓他換酒去。
“捐晝夜于朋宴,夫人以我為狎賢”,元稹日日夜夜地跟朋友在一起喝酒,妻子卻沒有半句責怪,反而認為他是在結交當世賢才,所以在支持他。
事實證明,韋叢確實是非常有眼光的,元稹結交的朋友中確實有一些是當世賢才,比如白居易,后來就和元稹成了生死之交。
元稹看到妻子跟著自己受累,心里也會過意不去,會責怪自己。這時還是韋叢反過來安慰他。她說:我叫韋叢,“韋”字當然是隨父,“叢”字好比我和夫君兩個人站在同一條小船上,以后無論是順水行舟還是逆水行舟,我都注定要和夫君一起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起起落落,白頭偕老。
聽了這樣的安慰和深情告白,元稹一定從心底感激自己的妻子。韋叢用她的善良和智慧,成功的將貧賤的婚姻生活演繹成浪漫的愛情神話。
我們多么希望這對神仙眷侶就這么一直幸福下去啊,直到他們各自生命的盡頭。可惜,在他們婚后的第七個年頭,韋叢不幸撒手人寰,那年她年僅二十七歲。
韋叢病卒后,元稹極為悲痛,請韓愈撰、沈傳師書墓志銘,自己寫了大量詩文,悼念這位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對夫妻之愛的回憶構成了元稹悼亡詩的主要內容。
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譴悲懷三首·其二》
念及舊情,對這些婢仆也心生憐憫,將妻子以前的衣服都送給了她們,但妻子用過的針線盒卻一直封存著,不忍打開。有時夢里夢到妻子,第二天醒來會想妻子是不是缺錢了,趕緊去給她燒紙錢。
后來的元稹高官厚祿,可是他的妻子韋叢再也沒辦法跟他一起享受榮華富貴了,元稹只能通過祭奠的方式表達對亡妻的愛。“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即使在韋叢病卒兩年后,元稹仍對妻子念念不忘:
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
怪來醒后旁人泣,醉里時時錯問君!
結尾兩句,真是錐心泣血之言,讀詩至此,有情人能不掩卷一哭!醉后吐真言,這是常情;醒來但見旁人啜泣,感到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自己在醉中仍口口聲聲呼喚著妻子的名字!凄惶之態,凄苦之情,撼人心弦。
“情知夢無益,非夢見何期?”詩人明知夢是不真實的,卻還是希望能在夢中與妻子短暫相聚,共話家常。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不知寄托著詩人對亡妻多少深切的思念和不能忘懷的悲痛。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譴悲懷三首·其三》
斯人已逝,我只能睜著雙眼整夜把你思念,報答你平生不得伸展的雙眉。真是癡情纏綿,哀痛欲絕。
元稹大膽歌頌男女愛情,對夫妻深摯感情的描寫亦在悼亡詩中淋漓盡致地體現,其悼亡詩作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均可謂前無古人之作。
“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感情,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多見,而影響于后來之文學者尤巨。”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艷詩及悼亡詩》
因此,在我心中,元稹不愧為那個最會寫悼亡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