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知乎上拷貝的一個答案,有點長但說的有理有據。沒有耐心的同學直接看最后幾段結論吧。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細細品味一下,很有收益。
2016年8月7日 更新舊有答案
————————————————————————————————————————
2016年8月5日,著名科普雜志《科學》發表了一篇以‘Outburst flood at 1920 BCE supports historicity
of China’s Great Flood and the Xia dynasty’為題的文章,意欲借黃河流域在西元前1920年的大洪水之“新說”,佐證“大禹治水”等事實,繼而闡發舊論,“二里頭文化就是夏王朝的考古遺存”。此說一出,立即引起很大關注,相關討論不絕于耳。然而,一個基本的問題是,根據此文所羅列的諸材料信息,是否可得出“夏王朝即為二里頭文化遺存”的觀點?
在這個問題上,二里頭遺址的發掘者許宏老師的回答,應可代表絕大多數考古學從業者的心聲。現摘錄如下(摘自:知社學術圈):
“下面我就幾個關鍵的焦點問題談談我的感想。因為是學術問題,必須說透,否則公眾看不清楚。
這個論文用了一個特別吸引人眼球的題目,Outburst flood at 1920 BCE supports historicity of China’s
Great Flood and the Xia dynasty,但其論證完全不支持這個論題。這是我的第一感覺。這個工作很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地貌學的、關于地震與洪水的研究,但根本推導不出其所謂的關于大禹和夏這個問題的結論。
從學理而言,如果談大禹治水、談夏朝的誕生,就是接受了先秦文獻關于大禹和夏的記載,認可文獻本位。在空間上,大禹治水和夏的傳說是圍繞中原附近展開的,那個地方尤其是中原東部易遭水患,而在時間上,按傳統的觀點,是公元前21世紀到前16世紀。論文現在給出一個顛覆性的答案,就形成一個悖論。即它只是認可了夏與大禹的概念,卻徹底否認了文獻中給出的夏與大禹的時間和空間的基本背景關系,所以這根本不是歷史學的研究,不是文獻本位的研究。同時這也不是考古學的研究。因為論文只用了喇家的材料。而關于喇家的地震與大洪水帶來的災難現象,關于公元前1900年前后的測年,這都不是新認識,是學界這幾年已經得到的認識。而其他的材料論文只提到二里頭,沒有用考古學的材料,也不是用考古學的方法。所以我作為一個專業學者,本來不想評價這個工作。
這個工作的專業領域不是歷史學,也不是考古學,而是地質學與環境學等,在其本領域的研究很可能是科學的。但用或許,可能,大概,如果這一推論成立等等字眼,把結論引申到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這還是科學的嗎?
最大的一個問題是,論文引用的年代學的數據,不是最新的,導致其在年代學上的研究基礎根本不成立。論文署名作者中有優秀的考古學家和年代學家,我很懷疑他們是否都看過論文并認可這個研究結論。在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基礎上,最新剛剛結項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給出的二里頭文化上限年代不超過公元前1750年,一般認為進入了青銅時代的二里頭文化二期不早于公元前1700年,這是學界通過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得到的最新結果。而論文所引卻說二里頭是公元前1900年,與早期青銅時代吻合。這中間超過200年的時間差,使其與二里頭關聯的結論完全站不住腳。
我的新浪博客,考古人許宏,首頁置頂的文章,《從仰韶到齊家——東亞大陸早期用銅遺存的新觀察》,專門討論早期青銅時代的問題,綜合了學界最新的成果,里面有詳細的分析。齊家文化進入青銅時代不早于公元前1700年,二里頭二期也不早于公元前1700年,而這與論文所說的公元前1900年完全不吻合。
論文把完全不相關聯的東西糅合在一起,并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證據鏈,其結論是否能夠成立是可想而知的”。
在這里,許宏的闡述異常明確:《科學》此文的研究,雖然從標題看解決的是一個考古學和歷史學問題,但是究其根本是一個自然科學的探索,與考古學和歷史學研究基本無涉。其原因是,此文并未遵循考古學和歷史學研究夏王朝的一般邏輯,因此,在考古學出身的許宏看來,像是“把完全不相關聯的東西糅合在一起,并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證據鏈”。
以下是最近的幾點動態:
現在,學界對于二里頭文化的討論已經非常豐富。主流觀點認為,以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二里頭文化,完全可以作為第一個“廣域王權國家”。但是,即使考古學研究到了這個份上,要在沒有文字的情況下證實二里頭遺址即為夏王朝,仍然是非常艱難的。因為,所謂“廣域王權國家”,是一個根據考古學材料和研究得出的概念,屬于考古學話語系統。而“夏王朝”,則從屬于歷史學話語系統,兩者之間的區別和共性,尚未得到有效的說明。因此,在考古學界內,對“夏”的主流態度還是存在兩種傾向:一種認為夏即為二里頭遺址所代表的二里頭文化,一種仍舊將“夏”懸而不論,依據考古學范式對二里頭遺址及二里頭文化進行研究。
目前看,后者的主張占據學界主流。隨著學術的迭代,整個二里頭文化的相關研究,也是基本圍繞考古學范式展開的。
至于《科學》這篇科普文,在我身邊的考古圈內都受到了很大的質疑,基本沒有人覺得它能夠動搖現行的學術觀點和研究范式。這篇文章的第一作者,南京師范大學的吳老師,由于他完全是一個自然科學學者,考古學和歷史學都基本沒入門,寫出這種文章仍情有可原。但是,我注意到,在這篇文章作者中有許多考古學家,例如張光直先生的高足劉莉,以及哈佛大學人類學系的前系主任等。出現這種情況,要么是他們之間存有分歧,在文章發表的過程中沒有進行必要的溝通,要么是《科學》限于篇幅等原因,尚未完全公布他們的研究成果。如果是后者的原因,那么我倒是非常期待后繼的研究。
——————————————————————————————————————
12月9日
在這里補充一點甲骨文的意義,希望大家對所謂“出入文字內證”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
甲骨文的出土,其意義不單單在于一個“殷”字,或幾個商王的名字。最主要的是,我們能通過商王占卜的內容窺見商王朝的經濟貿易、行政體制乃至與四周的關系,而這些東西又完全符合一個王朝標準,所以說殷墟為商王朝,是學界的共識。而夏的問題在于,即使二里頭出土了“夏”字,即使夏王世系能與司馬遷的記載相對應,但如果沒有類似甲骨文這樣輻射范圍極廣的化石“史書”,要從考古遺存本身出發爭論夏究竟是不是國家這個方法論本身,就是很有局限性的。簡單地說,考古材料需要依賴考古學家的解釋,相比而言當時人的當時文則更具“真實性”。
——————————————————————————————————————
10月27日
看到各位這么認真看這篇爛文,有點不勝惶恐的感覺,我決定抽時間再寫一些東西,是關于殷墟的,也算是科普性質的了。這個東西主要回答一個問題,就是殷墟與商代甚至是商朝能夠對應的特殊性。寫這個的原因是有很多同仁談到“出土文字內證”的重要性,而殷墟能與商對應,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甲骨文的特殊性。由于我近幾個月在做田野工作,比較繁忙,且經常遇到沒網的情況,因此可能這一部分會拖的時間比較長。不過我相信,這一部分還是值得期待的。
另外,如果有時間,我還想修改下本文的語言,讓它的可讀性更強些。
感謝大家能有耐心地讀完這一大段話。
————————————————————————————————————————
10.28日
我又增加了一些考古學界對二里頭文化的看法,主要是代表認為“夏王朝”和“夏都”與二里頭文化、二里頭遺址能夠對應的那一派,供大家參考。
再次對大家致謝。
————————————————————————————————————————
高能預警:此回答非常裝逼且極長,建議對考古學不太了解的慎點(不太了解歷史的亦同)
純考古,歷史什么的略沾邊。
實際上,這個回答主要解決的是:在考古學范圍內,為什么對夏的認定有所爭論?
排版略渣,有錯字什么的見諒,黑體字是為了方便不喜歡長文的找重點。
另外,此題目雖然在本人專業之外(呃,嚴格地說),夏文化探索的議題我還是比較關注的,在此獻丑了。
最后說一句,本文大量援引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商周組主任許宏老師的資料,版權所有,你懂得。
如果對夏商周考古有興趣可以關注他的新浪微博@考古人許宏。此外,我的認識可能與許老師有所出入,關注此問題的可以多看看許老師的博客。
——————————————————————————————————————華麗分割線
要回答樓主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先問兩個問題:為什么有人懷疑夏?為什么要用考古學研究夏?這個問題是極其重要的。
那么,答案來了(高中歷史教科書式文風)。。。:
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初,伴隨著帝國主義列強對清王朝的侵略,新的思想,諸如科學、民主的思潮開始傳入中國(嘿嘿,沒錯這是我腦補的)。隨著這些新思想的涌入,我國傳統歷史學開始全面向現代科學體系轉向,其結果是誕生了以顧頡剛等學者為代表的“疑古學派”。“疑古學派”認為,中國的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古史”,因此有必要懷疑《史記》中《五帝本紀》、《夏本紀》、[1]《殷本紀》等篇的記載。這動搖了自漢代以來的中國史學體系,在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從以司馬遷《史記》為中心的古史體系中看,夏史作為信史似乎是不容置疑的,疑古學派對《史記》的懷疑使夏史的面貌撲朔迷離。除此之外,“疑古學派”通過對《古文尚書》的辨偽研究,發現其乃是晉人偽作,而《今文尚書》亦有真偽之別,其中與夏史相關較大的《禹貢》篇,實際上只是戰國時候的作品,這無疑又給本來就模糊不清的夏史抹上了一層迷霧(知道為啥要解決夏史問題了吧)。爭論中,有學者指出,古史辨學派最大的問題乃是“破而不立”。對此,“疑古派”代表人物顧頡剛說:“近來曾有人對我說,‘你們不要考古史了,給你們一考什么都沒有了!’……我們除了抱歉之外,還有什么話說!好在夏代都邑在傳說中不在少數,奉勸諸君,還是到這些遺址中做發掘的工作,檢出真實的證據給我們瞧吧![2]”可見,“疑古派”也對解決“破而不立”的問題有一些思考:顧頡剛先生就主張要用“對遺址的發掘工作”來檢驗古史的準確性(用考古學方法解決夏史問題不是我說的,是顧頡剛說的。你要覺得你比顧頡剛還厲害,當我沒說)。可見,從理論上講,夏史建構不應只著眼于以往的文獻史學研究,同時需要更多地轉向科學的考古學發掘中。可喜的是,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先生和其食客劉鐵云,在偶然之中發現了“龍骨”。所謂“龍骨”,后來被證實為是中國迄今為止最早的成體系文字——甲骨文,并由此牽連出了中國科學考古學的發軔——對殷墟的發掘,而正是殷墟的發掘為夏文化探索奠定了基礎。但不得不提出的是,在發掘之前,王國維先生已對甲骨文進行過釋讀,他證明了甲骨文中確實存在“殷”字,并且將甲骨文中的先公先王與《史記》中對商王朝世系的記載相比較,得出司馬遷的記載基本一致的結論。這一發現大大鼓舞了學者們探索古史的勇氣,王國維先生的一句“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3]”,也成為此后學者們探索夏文化的力量之源。
————————————————————————————————————————分割線
看完上面一段話,相信大家對“為什么有人懷疑夏?為什么要用考古學研究夏?”這兩個問題算是有比較淺層次的認識了。
然后,我們不妨梳理一下前人的研究成果(這個東西直接關系到為什么“外國學者”依然質疑夏朝的存在)。
在這里,我姑且將前人的夏文化探索研究分為三個階段:曙光、黎明和高潮(高潮時候戛然而止,你懂得)。
一、曙光。
嚴格地說,直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夏文化探索才真正開始起步,這主要是指對結合文獻史學的考古學研究開始展開。當時探索夏文化主要的研究方法是從文獻史學的“地望考”出發,通過確定一定的地理范圍,尋找早于殷墟商文化的考古學文化。在條件不夠成熟的情況下,當時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仰韶文化是夏文化[4]。例如,徐中舒先生認為,仰韶文化中的某些遺物與夏史內容有關,以及這一文化分布出于夏文化范圍之內,因此懷疑仰韶文化是夏文化[5]。翦伯贊先生也持相似觀點,他依據澠池縣有夏后皋墓等傳說,認為“足證仰韶存所發現之史前遺物,屬于夏族[6]”。到了五十年代,對夏文化的認識又發生了變化。當時有些學者開始提出,龍山文化是夏文化。如范文瀾先生根據龍山文化存在大量黑陶,并且發現有城址,結合文獻“夏后氏尚黑”,“禹作祭器,黑染其外,而朱畫其內”的記載,推斷龍山文化是夏文化[7]。這些發現都鼓舞了學者進一步探索夏文化的信念。在此情況下,李學勤先生(泰斗啊)指出,“根據周代文獻和銅鼎題銘,商代以前肯定有夏代存在,殷代祀商先王或自上甲,或自大乙,也暗示著大乙(湯)代夏之事[8]”。有意思的是,在這一時期,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學專業先后兩次出版了《殷周考古》油印講義[9],在這兩本講義中,編著者認為“有比較可靠的文字記載,從商殷開始”;而“史記夏本紀所提到的夏代,也應該存在的,將來要靠發掘來證實[10]”,其中對夏文化是一種存而不證的態度。從當時的情況來講,以上猜測都是頗有道理的,而對夏文化“存而不證”的態度,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眾所周知,上世紀三十至五十年代是中國考古學剛起步的年代,很多問題還沒有解決。由于當時學術界所確定的殷墟文化屬于晚商文化,而比商文化更早的則是仰韶和龍山文化,至于五十年代早期發現的鄭州二里岡則缺少科學研究,并不能構建出一個完整的商文化年代序列。而值得一提的是,到了五十年代中期,鄒衡先生的《試論鄭州新發現的殷商遺址》(夏商周考古的里程碑,沒看過的自覺面壁)一文刊發,其中確認了二里岡與殷墟的相對年代早晚關系,使得仰韶文化、龍山文化與商文化之間的空缺越縮越近。然而因為當時對商文化的看法還不甚清楚,例如認識到“(洛達廟一類遺存)與龍山文化遺物接近,但仍屬于商代文化范疇[11]”、“1956年在洛達廟又發掘到殷帶文化遺存,它的陶器具有一些特點,時代可能比二里岡早期的還要早一些[12]”。可以看出在這一階段內,尋找夏文化的根基并不穩固,合理的假設亦只能向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方面設想,但在三十至五十年代進行的夏文化探索,亦可以算是“黑暗當中的一抹曙光”。
二、黎明。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初,夏文化探索進入了黎明時期。首先是中原地區關于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的研究出現了重要進展,而促成這一進展的則是洛陽王灣遺址的發現與研究,它使得洛陽地區的新石器文化劃分為仰韶期、過渡期和龍山期,“在相對最重要的中原地區初步樹立了新石器時代文化分期標準,由此便可以把黃河中下游時期石器時代文化和青銅文化串聯起來,排列成彼此銜接的文化發展序列[13]”。在這種情況下,徐旭生先生曾在1959年首創性地赴豫西地區調查“夏墟”,因而他的話或許更具代表性:“據古代傳說,商代之前有一個夏代。近十年雖說一部分疑古派學者對于夏禹個人的人格問題發出若干疑問,可是對于夏代的存在問題并沒有人懷疑過[14]”。然而當時徐先生不曾料想,他根據“伊洛竭而夏亡”發現的偃師二里頭遺址會在今后的夏文化探索中扮演重要角色。徐先生在此次調查中頗具價值地提出,“用文化間的同異來做比較,就漸漸地可以找出來夏氏族或部落的文化特點[15]”(不要再問我為什么提到探索夏文化必然說徐先生是起點,動腦子想想這句話)。事實證明,徐旭生先生的這一方法在以后的夏文化探索中具有重要意義。這一時期得出的認識認為,龍山文化至洛達廟類型可能是夏文化。如“河南龍山文化”,與“有關夏代社會的傳說頗為接近。至于洛達廟類型的文化遺存……在年代上可能與夏代晚期相當。因此,上述的兩種文化在探索夏文化中是值得注意的[16]”,和“根據文獻上記下來的傳說,二里頭可能為商滅夏后第一個帝王成湯的都城西亳。如果晚期是商湯時代的遺存,那么較早的中期(或包括早期)的遺存便應屬于商代先公先王時代的商文化,因為三者文化性質是連續發展、前后相承的。如果事實上夏、商二文化并不像文獻上所表示的那樣屬于兩種不同的文化,那么這里中期和早期便有屬于夏文化的可能了[17]”均如此認為。而在此之后,“由于整個60年代考古發掘并不多,且已經獲得的考古資料還來不及消化,因此研究仍不夠深入,而這種情況到了70年代則有所改觀[18]”。就發掘出的新材料而言,值得指出的是鄭州商城、二里頭遺址一號宮殿和晉南地區的東下馮和陶寺遺址。對此,鄒衡先生指出,“(由于)現在討論夏文化的條件已經基本上具備,主要依據是:一方面,從仰韶文化到殷墟文化的年代序列和發展線索已經比較清楚,基本上沒有什么缺環;另一方面,在這個年代范圍內的諸文化分布以及其文化性質已經大致有了眉目(因此討論夏文化的時機已經成熟)[19]”。在這種情況下,學術界逐漸提出“龍山文化至二里頭文化早期是夏文化”的觀點。如“商代早期的宮殿建筑,為湯都西亳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從而二里頭遺址的性質問題也就清楚了[20]”、“王灣三期、二里頭一期均相當于夏代[21]”。據此可以說,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是夏文化探索的黎明時期。
三、高潮。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至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有關夏文化的討論進入高潮。有趣的是,在鄒衡先生認為探索夏文化的時機已經成熟后不久,由于登封八方遺址的發現,著名考古學家安金槐先生也在探索夏文化上躍躍欲試。在此之前,不得不提安金槐先生關于“二里頭文化一部分是夏文化,一部分為商文化”的經典論述。他綜合鄭州洛達廟和偃師二里頭的資料,認為夏文化下限應該位于二里頭文化二期,而其上限則要到龍山文化中去尋找[22]。1977年,安金槐先生主持了“登封告成鎮八方遺址[23]發掘現場會”,試圖在本次會議上提出醞釀已久的“王城岡遺址即禹都陽城”并屬于夏文化的觀點;而鄒衡先生卻在這次會議上發表了著名的“二里頭文化一到四期都是夏文化,且夏文化上限便是二里頭文化一期”的論斷,對夏文化探索的討論就這樣突然進入了白熱化。在此次會議的閉幕式上,夏鼐先生說“我們討論的夏王朝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不像有些疑古派認為可能沒有夏王朝,這個夏文化一定有它自己的特點[24]”。這次會議大大推進了夏文化探索的進程,以往不見的對“夏文化”本身的討論也開始增多。如“‘夏文化’應該是指夏王朝時期夏民族的文化[25]”、“夏文化,也就是夏王朝所屬的考古學文化[26]”、“夏文化問題,是中國考古學以探索夏王朝時期在夏人活動范圍內一列的物質文化遺存為目標的學術議題[27]”。在這次學術討論之后,隨著鄒衡先生的定鼎之作《試論夏文化》的出版,對夏文化的觀點可以總結為四種:其一,主張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到二里頭文化四期都是夏文化;其二,主張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到二里頭一、二期都是夏文化;其三,主張二里頭一、二期文化是夏文化,三、四期是商文化;其四,主張二里頭一到四期是夏文化。實際上,上述四種觀點又可以概述為兩派:一派認為二里頭文化就是夏文化,不能把二里頭文化一分為二,分割成夏、商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另一派則將二里頭文化從中斷開,分成夏、商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正如陳旭先生所言,“上述兩派對立的觀點,在認識和確定夏文化時,都有相同的立足點,即對商湯國都亳的確定。很明顯,前者將亳都定為鄭州商城,而后者將其定為二里頭遺址。雖然這幾派仍然爭論不休,但尋找夏文化的信念卻越來越堅定:“目前在考古學上還不能確切判定哪些是夏代的遺跡和遺物,這個中國古代史上的重要問題,隨著新中國考古學的發展,總是可以解決的[28]”、“由于近代在殷墟發現了商朝后期的甲骨卜辭,其中的有關記錄已經基本上證實了《殷本紀》所列商王世系,可見《夏本紀》中的夏王世系,也絕不會出自司馬遷的杜撰。總之,夏朝的存在是完全可以肯定的[29]”(嘿嘿)。從方法論的角度看,此時進行夏文化探索的基點落在了商湯亳都上,即是遵循“上下左右法”的邏輯順序,認為探討夏文化必須建立在確定商代最早都城亳都的基礎上,這一方法明顯有別于此前的“地望調查法”和“文化比較法”。在1979年出版的北京大學考古專業教材《商周考古》中,對商周考古的定義為“指夏、商、西周、春秋這一歷史階段的考古”,且在“商代”以前專辟一章講“二里頭文化”,并且聲明,“二里頭文化大體相當于歷史上的夏代[30]”。對此,有人評論說:“顯然,鄒衡在執筆《商周考古》時,已為其學術觀點打下了伏筆。在集體編寫的公共教材《商周考古》中,具有極強的個人風格的“夏”學說已經呼之欲出[31]”。以上幾派在學術上激戰正酣之際,1983年,偃師商城的發現震驚了學界。由于文獻中所載“尸鄉,殷湯所都”,不少人由原來的“西亳”說轉到“偃師商城湯都亳說”,二里頭文化作為夏文化一部分的文化性質似乎越來越明朗。同時,夏鼐先生負責編纂的《新中國的考古發現和研究》中仍在“商周時代”中的“商殷時期”一節下設“關于夏文化的探索”專題,緊接其后的“偃師二里頭的早商遺址”,顯然仍然堅持二里頭文化晚期屬于商文化的觀點。而“一九八三年新發現的偃師商城遺址……肯定其為湯都西亳似無可疑。早商都城遺址的確定,必將極大地促進夏文化問題的進一步解決,不久的將來一定能夠取得大家公認的正確結論[32]”,則肯定了偃師商城的價值,并且進一步加深了尋找夏文化的信心。不僅如此,“商代的世系已被安陽出土的甲骨文所證實,商代的歷史被確認為信史,那么有理由認為《史記·夏本紀》所記的夏代世系也非虛指了。因此,夏代的存在為人們所公認,并且都希望用考古手段去證實和補充夏代的歷史”,似乎跟王國維先生“料想……確實也[33]”有異曲同工之妙。湊巧的是,正當“偃亳說”和“鄭亳說”爭得焦頭爛額之際,1985年,鄭州小雙橋遺址的發現又為囂都所在提供了新的證據[34]。至此,大多數學者接受了“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都是夏文化”的觀點,但是對夏文化的上限,仍然有諸多疑問。在此情況下,“夏商周考古”的稱呼也開始出現[35]。在八十到九十年代,雖然有學者零星提出“陶寺遺存是夏文化[36]”等類似觀點,但影響不大,主流依然認為夏文化上限即為二里頭文化一期。到了1996年,舉世矚目的“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始,本次工程對夏文化探索做了許多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得出“一部分龍山文化到二里頭文化是夏”的觀點。工程結果認為,“目前學術界探索夏文化的主要對象是二里頭文化和河南龍山文化晚期”、“二里頭文化可能只是夏代中晚期的夏文化,而早期夏文化則要在河南龍山文化晚期中尋找[37]”,這一結論顛覆了以往的認識,在學界引起了軒然大波。以李維明老師為代表的學者相繼發文[38],懷疑這一整體認識。而同時,“夏文化”的概念也有了更清晰的認定:“‘夏文化’是指夏代在其王朝統轄地內夏族(或以夏族為主體的人群)創造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遺存,核心內容是關于夏王朝(國家)的史跡。需要說明的是,夏文化、商文化與后來的宗周文化、秦文化、楚文化一樣,是歷史時期考古學文化的名稱。它們同以典型遺址或最初發現的遺址地名命名的諸史前文化或二里頭文化、二里岡文化、小屯文化的命名原則不同,屬于考古學與歷史學整合層面上提出的命名[39]。”(這段話非常重要,可以一窺中國這一階段原史時期考古學研究的特點)此后,由于對新砦期和王城崗遺址的看法不同(比如,王城崗是大禹所都陽城還是羊圈之類),夏文化探索走出高潮,開始在上限年代的確定上陷入混亂。
——————————————————————————————————高能預警華麗分割線
扯了這么多淡,現在開始正面回答樓主的問題:夏朝存在嗎?
嘿嘿,你要問我,我還真的不知道(別罵我,且往下看)
我先回答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花費巨大篇幅講述前人在考古學上對夏文化探索的研究,這個問題和題主的提問是極其極其密切相關的。
因為,我所列舉的所有研究具有一個共性:
即使對所謂“夏文化”的定義有所思考,但他們的研究范式就是將歷史文獻中記載的狹義族屬和國家與廣義的考古學文化相對應,所謂對“夏文化”定義的思考也只不過是想弄清“怎樣對應”的問題(說得通俗點,就是把一個或幾個遺址群和一群相同民族或者相同國家的人相對應)。
那么為什么,“夏朝”的存在會受到質疑呢?
排除考古發掘和編寫報告中存在的問題,是因為研究方法一直被質疑。
好的,下面是一點私人的理解,也是重中之重:
私以為,若想用考古學方法找到夏文化,必須解決的一個問題是:
歷史文獻中記載的狹義族屬和國家能否與廣義的考古學文化相對應?如果能,怎么對應?(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考古學的“夏文化”和歷史學概念中的“夏朝”,能不能是一回事?怎么就是一回事了?)
對這個問題的不同答案,直接影響到對夏商周斷代工程夏文化探索部分的認識。
我在此舉兩個國內年輕學者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
答案一:可以對應。
認同這個答案的,聰明的朋友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
但是私以為,結合科技測年、文獻史學和考古學田野發掘甚至天文學方法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就是這一方法論指導下的研究所能達到的實踐頂峰,翻開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報告,里面學者的名字也能算上是如雷貫耳了,你要強行覺得你比他們都厲害,我也沒辦法。
不妨以國博的戴向明為例:他們并不認為”在沒有發現文字的情況下就絕對不能證實某些歷史事件或史跡。比如二里頭作為夏王朝的都邑、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就得到了多數人的認同,但這樣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很長的過程。首先是殷墟甲骨文的發現證實了殷都和晚商文化的存在,后來鄭州和偃師商城又陸續揭示了早期商都和早商文化。盡管考古學尚沒有發現或識別出相當于夏朝的文字,但人們根據商史的確認也都認為史書關于夏史的記載也非虛言。那么在史籍所述夏民族的活動范圍內,早于早商文化的便是二里頭文化,而二里頭文化又是占據中原的唯一強勢文化共同體;同時,二里頭作為該文化唯一特大型都邑聚落,也是中原同時期的聚落無法比擬的。這樣史書所載就與考古發現相吻合,完全可以證實二里頭作為夏都和二里頭文化作為夏文化的問題。但二里頭文化是全部的夏文化,抑或只是晚期的夏文化;二里頭是唯一的夏都,抑或只是晚期的夏都,則是目前考古發現所難以給予肯定回答的“(從某個層面上來說,還是斷代工程與鄒衡的論戰)[39]。
答案二:不可對應,或還沒有找到方法對應。
嘿嘿,這一派就是沒有公開承認夏朝與二里頭等諸遺址存在對應關系的…在國內,社科院考古所夏商周研究室主任許宏老師是出了名的,外國的學者一般持此態度。外國學者不承認這種研究范式的原因, @普雨兮同學已經說得很詳細了,這里以國內的許宏老師這種”理性疑古派“為代表,他們主張改變將歷史文獻中記載的狹義族屬和國家與廣義的考古學文化相對應的研究范式,走考古學自己的道路,突出原史時期考古的特點(實際上是由歷史時期向史前時期考古靠攏)。這一方法的要求大概是:從聚落考古、環境考古等視角出發,研究二里頭、王城崗、新寨、陶寺等遺址。嚴格地說,這些遺址不會因為不是夏都而遜色的,因為考古遺址就是客觀存在。以二里頭為例,無論其是否為夏都,大型宮殿、道路、發達的手工業、覆蓋極廣的貿易體系,都說明這一遺址是中國歷史的一次質的飛躍。私以為,這種研究不是逃避“夏”的認定,而是在為認定“夏”打下更加堅實的基礎。自漢代以來幾千年的史學傳統,因顧頡剛的幾篇文章就支離破碎,從某種層面講,考古學者的任務并不是“走出疑古”,而是“迫近歷史的真實”。用許老師自己的話說,就是:“受多種因素的制約,無論考古學文化譜系和編年,還是碳素測年、傳世文獻記載,以及整合各種手段的綜合研究,都無法作為檢核這一歷史時段研究結論可靠性的絕對指標,無法徹底解決都邑的族屬與王朝歸屬等狹義‘信史’范疇的問題。就考古學而言,除了可以依憑的材料仍顯不足以外,我們一直也沒有建立起有效地說明考古學文化和族屬、考古學文化的變遷與社會政治變革之間相互關系的解釋理論。這種學術背景,決定了這一課題的研究結論也不可避免地具有推斷和假說的性質,某些具體結論,尚有待于更多證據的支持和研究工作的進一步開展。”[40]
實際上,花了這么多文字,就是為了讓大家理解 @普雨兮會說“目前中國學者要在夏的問題上獲得進展,并不在于尋找更多的原始材料和考古證據,而是迫切需要更新理論和方法,否則再多再好的遺址出土都是枉然”的原因,順便為我的公眾考古課加幾分0 0。。。
另外,私以為“夏朝探索”若想有所飛躍,絕非考古學本身努力就足夠的,相應地,我們或許更需要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是政治學有所突破。
最后說一句,考古學的特點是“說有易,說無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考古發掘將來會發現什么。所以,國內考古圈基本沒人認為“夏朝不存在”,他們只是在更加科學地思考和追問。
——————————————————————————————————————————
參考文獻:
[1] 為方便讀者查閱,關鍵部分編者予以加粗處理。
[2] 顧頡剛、童書業:《夏史三論》,第135頁。《古史辨》第七冊下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3] 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續考》。
[4] 丁山:《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一分期。
[5] 徐中舒:《再論小屯與仰韶》,《安陽發掘報告》第三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1年。
[6] 翦伯贊:《諸夏的分布與鼎鬲文化》,《中國史論集》,文鳳書局,1947年。
[7]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一編》,人民出版社,1947年。
[8] 李學勤:《今年考古發現與中國早期奴隸制社會》,《新建設》,1958年第8期。
[9] 分別為1954年和1956年。
[10]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考古學的基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員業務學習教材》第60頁,科學出版社,1958年。
[11] 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第一隊:《鄭州洛達廟商代遺址試掘簡報》,《文物參考資料》,1957年第10期。
[12] 夏鼐:《建國十年來的中國考古新發現》,《考古》1959年第10期。
[13] 鄒衡:《關于探討夏文化的幾個問題》,《文物》,1979年第3期。
[14] 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
[15] 同上。
[16]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新中國的考古收獲》,文物出版社,1961年。
[17] 夏鼐:《我國近五年來考古的新收獲》,《考古》,1964年第10期。
[18] 鄒衡:《夏文化研討的回顧與展望》,《中原文物》,1990年第2期。
[19] 鄒衡:《對當前夏文化討論的一些看法》,《夏史論叢》,1985年,齊魯書社。
[20]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二里頭工作隊:《河南偃師二里頭早商宮殿發掘簡報》,《考古》1974年第4期。
[21] 佟柱臣:《從二里頭類型文化試談中國的國家起源問題》,《文物》,1975年第6期。
[22] 安金槐:《豫西穎河上游在探索夏文化遺存中的重要地位》,《考古與文物》,1997年第3期。
[23] 后來改稱為“王城崗遺址”。
[24] 夏鼐:《談談探討夏文化的幾個問題——在登封告成遺址發掘現場會閉幕式上的講話》,《河南文博通訊》,1978年第1期。
[25] 同上。
[26] 鄒衡:《試論夏文化》,《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
[27] 殷瑋璋:《夏文化問題》,《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
[28] 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教研室商周組:《商周考古》,第3頁,文物出版社,1979年。
[29] 同【26】。
[30] 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教研室商周組:《商周考古》,第6頁,文物出版社,1979年。
[31] 許宏:《在“夏商周方國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暨“三代文明”專欄開欄語》,《南方文物》,2014年第1期。
[32]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的黃金時代》,《考古》1984年第10期。
[33] 見【3】。
[34] 陳旭:《商代囂都探尋》,《鄭州大學學報》,1991年第5期。
[35] 《中國考古學年鑒·1986》,文物出版社,1988年。
[36] 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學教研室商周組等:《晉鄂豫三省考古調查簡報》,《文物》,1982年第7期。
[37] 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
[38] 李維明:《鄭州青銅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13年10月。
[39]戴向明:《中原龍山到二里頭時期文化與社會發展階段的兩個問題》,《慶祝張忠培先生八十歲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14年。
[40]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夏商卷》緒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41] 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