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 / 李偉
【導讀】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我們做不了這家那家，看看能看見些什么。
上回，講到了可憐的寶姐姐將一生埋進了封建禮教的積雪里，這一回，我們講講那個與她明爭暗斗了兩百多年的林妹妹。
要說對中國文學史的貢獻，《紅樓夢》獨占鰲頭。可要說對《紅樓夢》傳播的貢獻，那越劇當仁不讓。直到現在，中央電視臺一搞戲曲聯唱，代表越劇的還是這個片段：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我想，真正看過《紅樓夢》書的人沒那么多，但要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能唱出來的恐怕不在少數。
言歸正傳。
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林黛玉和薛寶釵并列出現，她的判詞拆出，也是兩句：玉帶林中掛，堪憐詠絮才。
書中說，林黛玉乃絳珠仙子下凡，要用一生的眼淚償還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這個故事，講起來實在太悲。今天我們講個輕松點的話題。
林黛玉被稱有“詠絮才”，我們就先看看這個詠絮之才究竟是什么。
簡單科普一下背景。有兩句詩大家應該很熟悉：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個“王謝”，說的是東晉兩位豪門望族，王導和謝安。王導有個很有名的侄子叫王羲之，王羲之的次子叫王凝之，謝安有個侄女嫁給了王凝之為妻。這個侄女就是“詠絮才“的主角，她叫謝道韞。寫到這里，我就感嘆，門當戶對何等重要啊！
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天降大雪，謝安與侄子謝朗、侄女謝道韞一起賞雪。謝安問，這白雪紛紛像什么啊？謝朗答，好似空中漫撒鹽。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贊賞不已。后人便以“詠絮才”來稱贊女子有文才。
我們看到，詠絮之才其實是因說雪而起，并非真的詠絮。恰恰在《紅樓夢》中，還真就詠了一回柳絮。
第七十回，群芳再起詩社，便以柳花為題。有“詠絮才”之稱的黛玉作了這樣一首：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同是詠柳絮，我卻獨愛寶釵的這首：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吧！詠絮就此打住，不然又要挑起寶粉兒和黛絲兒的大戰了。
《紅樓夢》的詩詞是紅樓夢中極重要的一部分。我大約數了數，雪芹先生總共寫了九十九首詩詞。說到作詩，紅樓夢里有許多有意思的細節。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第一社，群芳寫詩詠海棠。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看完這段，我合書思慮。“想我也是上過幾年學的，自小也是背過唐詩宋詞的，老師也曾講過些押韻，為何迎春所說，我一竅不通呢？”
七言律、門字韻、十三元、韻牌匣子，都是些什么鬼？
無奈，只好鉆進故紙堆，把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都搞個清楚。
先說七言律。原來詩分古體詩和近體詩。近體詩又分五言和七言，八句的為律詩，四句的為絕句，十句以上的律詩，就稱為排律了。
那什么是門字韻、十三元呢？還是胡讀紅樓之一里的那句話，人類一發展，事就多了起來。
最早的詩歌就是用來怡情、詠志的，唱著高興、盡興就到位了。慢慢的，越來越重視形式和詞藻。到了南朝永明年間，一個叫沈約的文壇領袖，提出四聲八病之說。四聲者，平、上、去、入；八病，是說作詩時應該避免的八種聲病。這樣，就產生了永明體。從此，中國詩詞的發展就劃時代了。
后來，詩韻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押韻成了作詩的一個基本標準。慢慢的，各種規定押韻的書開始出現，唐代有《唐韻》，宋代有《廣韻》，到了元末發展成為最終的“平水韻”。
“平水韻”按照平、上、去、入分聲部，因平聲又分為上平、下平，故分為五個聲部、一〇六個韻部，共5572字。各韻部都以第一個字作為此韻部的名稱。
賈迎春所說的“門”字，位于上平聲部、第十三韻部，該部頭一字為“元”，故稱“十三元”了。后面抽出的“盆”“魂”“痕”“昏”四字，也皆在該韻部。
至于韻牌匣子，實在是大戶人家的豪氣。就是把這五千多個字分別寫在木牌上，然后分部分韻，裝在一個個匣子里。
我不禁感嘆，古人真是把琴棋書畫玩到了極致啊！
說完了韻，該到說作詩了。作詩，就需要一個好老師。《紅樓夢》里要說作詩，林黛玉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我們就學學香菱，拜黛玉為師吧。
第四十八回，黛玉給香菱上詩詞課時，香菱的筆記是這樣記的：
詩分起承轉合，當中承轉用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看完這個筆記，我兩眼昏昏。心想，我從小上的一定是假學校，這些東西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學過呢。
無可奈何，只得又研究起來。
原來作詩也是有語法的，不管絕句與律詩，無論五言或七言，都各有四個基本句型、四種基本格式。起承轉合，講的是詩文的層次結構。起，要開門見山；承，要承上啟下；轉，要變化生發；合，要讓人聯想。一三五不論，是說七言絕律第一、三、五個字平仄可適當自由；二四六分明，是說第二、四、六個字須完全合律。
寫到這里，倍感滑稽。
記得從我開始學英語，最難的而且學得最多的，就是語法，各種時態、句型講了一大堆。如今，孩子從小學就開始學習英語，對語法之類的東西十分排斥。每每此時，我便教育他，“學英語不學語法，你學什么呀！”
孰不知，這些中國經典的文學語法，我竟從來沒有學過。從小到大，就只記得一句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如今想來，竟不知被誰耽誤了。
讀完紅樓，上完黛玉的詩詞課，很想回到那個時代。飲酒我是可以的，至于作詩，只有聽著他們作。等到他們作累了，我就教他們唱，“兩只小蜜蜂，飛到花叢中”，帶他們一起玩“天黑請閉眼”，也讓這些土包子見識見識我們的文化生活。
前幾日，看了馮小剛導演的新作品《芳華》，很受感動。感動之余，就想寫首詩，抒個情。于是提筆寫來，洋洋灑灑就是一首：
風天凍地賞芳華，默默無語淚兩行。
男兒遭坑上戰場，女子惹怒下病房。
南國烽火連三月，北地歌舞聲不絕。
待到戰亂平息時，誰記將士曾流血。
寫完后，大為滿意，反復把玩，竟然手持詩頁，含笑和衣而眠。不想，睡到半夜，又有人托夢與我。這次托夢的是林妹妹，只見他一臉怒色，嗔道，“寫的什么狗屁玩意，不盡早拿去毀掉，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猛然驚醒，不及披衣。抓起那廢詩就要毀掉。想要燒掉，又怕連寶姐姐也要看到，只得撕了個粉碎。然后，翻開庚辰本第四十八回，仔細品讀林妹妹的教誨。寫下：
冬寒難掩梅花妝，影自芳華氣自香。
丹心獨傲一天雪，寒枝孤凌滿地霜。
南國臘月花似血，北地春日曲如浪。
萬籟俱唱和風暖，誰記落紅身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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