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7年 甲辰
周赧王 五十八年
【原文】十月,免武安君為士伍,遷之陰密。十二月,益發卒軍汾城旁。武安君病,未行,諸侯攻王龁,龁數卻,使者日至,王乃使人遣武安君,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王與應侯群臣謀曰:“白起之遷,意尚怏怏有馀言。”王乃使使者賜之劍,武安君遂自殺。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
【白話】十月,秦昭王免除武安君白起的官爵,將他貶為普通士兵,放逐到陰密(今甘肅靈臺西南)。十二月,秦王調集更多士兵抵達汾城(今山西襄汾西南)旁。白起因病,未能起程,諸侯聯軍進攻王龁,王龁屢次敗退,每天都派出使者前往咸陽求援。秦昭王于是派人驅趕白起,不允許他滯留咸陽。白起出咸陽西門十里,抵達杜郵。秦昭王與應侯范睢及群臣商議道:“白起對于被驅逐之事,內心憤憤不平,口中還有不滿的言論。”于是秦昭王派使者賜寶劍給白起,白起遂自殺。秦國人同情白起,鄉親們都為他祭祀。
【姚論】前260年長平之戰后,白起主張乘勝追擊圍攻邯鄲,秦昭王納范睢之計接受趙國的求和,君臣矛盾遂由此而起。君臣之間因觀點不同而發生矛盾,這本來是稀松平常之事,可是由于當事各方溝通不利,以致于出現君臣反目后的多輸局面,而其中溝通方式最糟糕的就是白起,他與秦昭王的每一次溝通竟然都是用稱病。
前259年九月,秦昭王派王陵領兵伐趙時,白起因病未能前行。平心而論,對于白起這樣征戰沙場三十多年的老將軍而言,在經歷長平之戰的緊張勞累后身體有些不適,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秦昭王也并未因此責怪白起。
前258年正月,王陵攻打邯鄲失利,白起又已經病愈。秦昭王打算派白起替代王陵,白起此時又拒不從命,這就是白起的錯了。秦昭王又命范睢來請白起,白起仍然拒不從命,這就是錯上加錯了。白起與范睢之間本來就有矛盾心結,白起此時再不給范睢面子,明顯會加劇兩人之間的矛盾,使得范睢有可能在秦昭王面前挑撥離間。況且,白起最初拒絕秦昭王的理由,是長平之戰剛結束時的最有利戰機已經錯過,現在再去圍攻邯鄲必定會失敗。之后拒絕范睢的理由才是稱病,這讓秦昭王如何相信白起是真病?只會讓他覺得白起是居功自傲。
白起既然拒不從命,秦昭王便命王龁替代王陵掛帥。當聽聞王龁也圍困邯鄲失利時,白起若有忠君愛國之意,就該拋下私人恩怨而主動請纓。如果不愿主動請纓,那就該閉嘴不言。可他什么實際的忙都不忙,卻只會在一邊說風涼話,說:“大王當初不肯聽我的建議,現在怎么樣呢?”因此,秦昭王的惱羞成怒是必然的,強迫白起到前線統兵也是必然的。此時,白起見秦昭王惱羞成怒,就該懂得君臣分際,接受秦昭王的命令上前線統兵,讓秦昭王有個臺階好下。可是白起再次拒不從命,而且拒不從命的理由居然又是稱病,這讓秦昭王的面子擺在哪里?
前257年十月,秦昭王免除白起的官爵,將他貶為普通士兵,放逐到陰密。此時白起應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惹怒了秦昭王,應當上表向秦昭王請罪謝恩,如果他實在不愿意上表請罪謝恩,也該早早離開咸陽是非之地。可是白起卻又遲遲不肯啟程,而遲遲不肯啟程的理由居然又是“因病”!或許,白起在接到秦昭王將他罷官放逐的詔書后真的是氣病了,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么觸怒秦昭王的嗎?別說白起當時未必病的有多嚴重,就算真的病重,也不該再在秦昭王面前稱病了。因為在秦昭王看來,白起所謂的稱病,根本就是在居功自傲,根本就是在藐視自己的王權,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他?
《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記:“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諸侯攻秦軍急,秦軍數卻,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陽中。”《資治通鑒》在轉載這段文字時刪去了“居三月”,給讀者的感覺仿佛是武安君稱病不走,秦昭王就立刻驅逐。事實上,白起還在咸陽呆了三個月。這三個月對于秦昭王來說,每一天都是在煎熬。秦昭王希望能夠向白起證明,沒有他白起掛帥,秦軍依然是虎狼之師,照樣能無往不勝。可事實卻是,少了白起做統帥,秦軍就是沒能攻下邯鄲。三個月后,秦昭王終于忍不了了。但秦昭王的忍不了,不是再次敦請白起掛帥,而是要徹底讓白起消失。對于秦昭王來說,圍攻邯鄲不僅是秦軍與趙軍的戰爭,也是他與白起的戰爭。換句話說,如果秦軍順利攻占邯鄲,白起還能有條活路,因為他的存在可以作為秦昭王英明神武的陪襯。如果秦軍最終無法攻占邯鄲,那么白起就將必死無疑,因為秦昭王既然不能戰勝白起,那也絕不能讓白起活著看他的笑話。聽起來很殘酷,可是這種君臣反目的局面是誰造成的?難道主要的責任方不是該歸咎于白起么?
對于白起臨死前的言行,《史記·白起王翦列傳》是這樣記載的:“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其實,坑殺降卒固然是不義之舉,但作為前線統帥亦有其不得已之處,而這也絕不會是導致他被秦昭王賜死的原因。白起被賜死,固然使得秦昭王難逃誅殺功臣的罵名,可白起自己的所言所行,難道不是在逼秦昭王不得不殺他么?直到拔劍自刎的那一刻,白起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里,真可謂死不悔改。
【原文】魏公子無忌大破秦師于邯鄲下,王龁解邯鄲圍走。鄭安平為趙所困,將二萬人降趙,應侯由是得罪①。
【白話】魏無忌率軍在邯鄲城下大破秦軍,王龁解除對邯鄲的圍攻而撤兵。鄭安平為趙軍所圍困,率領兩萬軍隊投降趙國,應侯范睢由此遭受罪責。
【姚注】
①當初范睢在魏國遭到魏齊的羞辱、鞭笞和追殺,是因為鄭安平的全力營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又是因為鄭安平將范睢推薦給秦國使者王稽,由王稽將他帶至咸陽,并推薦給秦昭王,這才使得范睢否極泰來,當上了秦國丞相。范睢知恩圖報,力保王稽為河東郡的郡守,鄭安平為將軍。此次鄭安平率兩萬秦軍降趙,是秦軍自商鞅變法以來極為罕有之敗績,故保舉人范睢由此遭受罪責。《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應侯席稿請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應侯罪當收三族。秦昭王恐傷應侯之意,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賜相國應侯食物日益厚,以順適其意。”翻譯成白話意思是:范睢跪在草墊上請求治罪。按照秦國的法律,被舉薦的官員犯了罪,那么舉薦人也要按照被舉薦官員同樣的罪責治罪。這樣的話,以范睢的罪責是要三族連坐的。可是秦昭王擔心傷害范睢的感情,下令國都內:“有誰敢議論鄭安平降敵之事的,就以鄭安平的罪責治罪。”同時加賞更多的食品和器物給丞相范睢,好讓他心里更加順暢。顯然,秦昭王是非常愛護范睢的,可是《資治通鑒》卻刪去了《史記》中的這段記載,給人的感覺仿佛是秦昭王刻薄寡恩,對待功臣冷酷無情,之前對白起如此,現在對待范睢又是如此。
【原文】公子無忌既存趙,遂不敢歸魏,與賓客留居趙,使將將其軍還魏。趙王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趙王掃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①,自言罪過,以負于魏,無功于趙。趙王與公子飲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趙王以為公子湯沐邑②。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③。
【白話】魏無忌救下趙國后,不敢再回歸魏國,與門下賓客留在趙國居住,派將軍率領軍隊返回魏國。趙孝成王與趙勝商議,準備封五座城池給魏無忌。趙孝成王令人打掃干凈庭院后,親自出門迎接魏無忌,執主人之禮節,引導魏無忌就西階而上。魏無忌側身辭讓,就東階而上,說自己犯下罪過,既有負于魏國,又無功于趙國。趙孝成王與魏無忌飲酒至天黑,都沒好意思開口說送他五座城池的事,因為魏無忌一直在謙虛退讓。最終,趙孝成王將鄗縣(今河北高邑東)送給魏無忌,作為他的湯沐邑,魏安釐王也再次將信陵(今河南寧陵)封給魏無忌。
【姚注】
①《禮記·曲禮上》記:“主人就東階,客就西階。客若降等,則就主人之階。主人固辭,然后客復就西階。”古禮以西為尊,故主人自己就東階,將西階讓給客人。但當客人身份不如主人時,必須謙讓而就東階。如果主人強烈推辭,客人方能再度回到西階而上。趙孝成王以國賓之禮待魏無忌,故引其就西階而上,魏無忌謙恭自持,以自己的身份低于趙孝成王,不敢當國賓之禮,故仍就東階而上。
②湯沐邑:起源于周制,是指諸侯朝見天子時,天子在王畿之內選出一塊地方,作為供諸侯住宿和齋戒沐浴的封邑,后來演變成貴族受封后有權收取當地賦稅的私邑。
③前276年,剛即位不久的魏安釐王就封其弟魏無忌為信陵君。
【原文】公子聞趙有處士①毛公隱于博徒,薛公隱于賣漿家,欲見之;兩人不肯見,公子乃間步從之游。平原君聞而非之。公子曰:“吾聞平原君之賢,故背魏而救趙。今平原君所與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以無忌從此兩人游,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為羞乎!”為裝欲去。平原君免冠謝,乃止。
【姚注】魏無忌聽說趙國有位叫毛公的處士隱居在賭徒之中,還有位叫薛公的處士隱居在賣酒者之中,想去與兩人相見。兩人不肯相見,魏無忌就徒步前去拜訪,與他們結伴出游。趙勝聽說此事后相當不以為然,魏無忌道:“我聽聞平原君是位賢德之人,所以才背棄魏國而援救趙國。現在看平原君所結交出游的,都不過是在顯擺自己的豪爽闊綽,并非是真心追求賢士。我魏無忌希望能與這兩人結交出游,唯恐兩人不肯接納我,平原君竟然會以此為羞恥!”于是收拾行裝準備離開趙國。趙勝急忙脫帽道歉,魏無忌這才留下。
【姚注】
①處士:有才德而不愿意出來做官的人。
【姚論】據《史記·魏公子列傳》記,趙勝在聽說魏無忌與毛公、薛公二人出游甚歡后,對平原君夫人道:“以前我聽說你的弟弟魏無忌是天下無雙的人物,現在我聽說他竟然妄自與賭博賣酒的人出游,可見他也不過是個妄人。”平原君夫人將此話轉告給魏無忌,魏無忌遂有此反駁。魏無忌稱平原君所結交出游的“徒豪舉耳,不求士也”,可謂一針見血。當初趙勝在拒絕毛遂時曾說:“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認為毛遂如果真是位賢才,早就能顯露出來了,何至于到門下三年仍然籍籍無名?此次批評魏無忌結交毛公、薛公,仍然是這種思維的延續,認為毛公、薛公如果真是賢才,早就能顯露出來了,何至于隱藏在賭博賣酒的人中?可見雖然經歷了毛遂之事,趙勝在對待人才這點上依然是沒有多少長進。魏無忌則不然,侯嬴是守城門的,朱亥是屠戶,但魏無忌傾心與二人結交,最后終于幫助魏無忌成就大事。此次魏無忌與毛公、薛公結交,也是與侯嬴、朱亥相交的思維延續,他知道有許多賢才是隱匿在江湖市井之中,不愿與達官貴人往來,必須要低頭折節方能與之相交的。這就是趙勝之所以為趙勝,而魏無忌之所以為魏無忌的原因所在,二人在思維和胸襟上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計。
【原文】平原君欲封魯連,使者三返,終不肯受。又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士,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白話】趙勝打算封賞魯仲連(因其勸阻新垣衍尊秦為帝),使者三次往返,魯仲連都不肯接受。趙勝又贈送千金為魯仲連祝壽,魯仲連笑道:“天下賢士所看重的,是為別人排除困難、解決紛亂而不求回報。如果要求取回報,那就是商人的行為了!”于是向趙勝告辭離去,終身不再相見。
【原文】秦太子之妃曰華陽夫人,無子;夏姬生子異人。異人質于趙;秦數伐趙,趙人不禮之。異人以庶孽孫質于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
【白話】秦國太子嬴柱的正妃名叫華陽夫人,沒有兒子。夏姬為太子生下兒子,名叫嬴異人。嬴異人在趙國充當人質,秦國多次出兵伐趙,因此趙人對嬴異人非常不友善。嬴異人因為是秦昭王庶出的孫子,在諸侯充當人質,故而車馬及日常開銷都不充盈,生活得非常窘困,郁郁不得志。
【原文】陽翟大賈呂不韋適邯鄲,見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異人,說曰:“吾能大子之門!”異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門!”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異人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太子愛華陽夫人,夫人無子。子之兄弟二十馀人,子有秦國之業,士倉又輔之。子居中,不甚見幸,久質諸侯。太子即位,子不得爭為嗣矣。”異人曰:“然則奈何?”不韋曰:“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游,立子為嗣。”異人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不韋乃以五百金與異人,令結賓客。復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見華陽夫人之姊,而以奇物獻于夫人,因譽子異人之賢,賓客遍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異人也以夫人為天!”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今夫人愛而無子,不以繁華時蚤自結于諸子中賢孝者,舉以為適,即色衰愛弛,雖欲開一言,尚可得乎!今子異人賢,而自知中子不得為適,夫人誠以此時拔之,是子異人無國而有國,夫人無子而有子也,則終身有寵于秦矣。”夫人以為然,承間言于太子曰:“子異人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因泣曰:“妾不幸無子,愿得子異人立以為子以托妾身!”太子許之,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嗣,因厚饋遺異人,而請呂不韋傅之。異人名譽盛于諸侯。
【白話】陽翟(今河南禹州)有位大商人名叫呂不韋,到邯鄲時見到了嬴異人,道:“這可是個難得的珍奇之貨,值得將他囤積起來!”于是前往拜見嬴異人,道:“我能夠光大您的門第!”嬴異人笑著道:“你還是先光大自己的門第吧!”呂不韋道:“您不知道,我的門第要靠您的門第來光大。”嬴異人心知他有所指,遂邀他一起坐下深談。呂不韋道:“秦王已經老了。太子寵愛華陽夫人,而華陽夫人卻沒有兒子。在您的二十多位兄弟當中,子傒具備繼承秦國王位的條件,又有士倉在輔佐他。您排行居中,素來不受重視,又長期在外充當人質。一旦太子即位為秦王,您就很難再去爭奪繼承人的位置了。”嬴異人道:“那該怎么辦呢?”呂不韋道:“能夠確立嫡子繼承人身份的,只有華陽夫人。我呂不韋雖然貧窮,但也愿意花費千金為您向西游說,讓華陽夫人立你為嫡子繼承人。”異人道:“如果真正實現您的計策,我愿意與您共同分享秦國。”呂不韋于是拿出五百金給嬴異人,讓他廣交天下賓客。又拿出五百金購買珍奇寶玩,自己攜帶西行。呂不韋首先拜見華陽夫人的姐姐,通過她將珍寶獻給華陽夫人,進而稱贊嬴異人的賢德,賓客遍于天下,日夜思念太子和華陽夫人,道:“嬴異人把夫人視為自己的天!”華陽夫人大喜。呂不韋又通過華陽夫人的姐姐勸她道:“靠姿色侍奉人的,年老色衰后寵愛就會松弛。現在夫人雖然深受寵愛,可惜卻沒有自己的兒子。如果不趁現在自己年華正盛時早些從這些兒子中選個賢良孝順的立為嫡子,等到將來色衰愛弛,再想要說一句話也做不到了!現在異人賢明,又知道自己排行居中,不可能被立為嫡子,夫人若能在此時提拔他,則異人就從無國變成了有國,夫人也從無子變成了有子,從而就能終身在秦國得到寵幸了。”華陽夫人深以為然,抓住機會就對太子說:“異人絕頂賢明,來來往往的人都在贊譽他。”接著又哭道:“我不幸沒有生兒子,想把異人立為自己的兒子以作為將來的依靠。”太子答應了她,與夫人刻下玉符,約定立異人為繼承人,于是厚贈異人財物,并請呂不韋教導輔佐他。贏異人的名譽從此在諸侯間盛傳。
【原文】呂不韋娶邯鄲諸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邯鄲之圍,趙人欲殺之,異人與不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脫亡赴秦軍,遂得歸。異人楚服而見華陽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當自子之。”因更其名曰楚。
【白話】呂不韋在邯鄲娶了位絕色美女作為姬妾同居,知道她有了身孕。有一次,嬴異人與呂不韋一同飲酒,見到美姬后非常喜歡,遂向呂不韋討要此女。呂不韋假裝動怒,之后又獻給嬴異人。懷孕一整年后生下嬴政,嬴異人遂立美姬為正室夫人。邯鄲被秦兵圍困時,趙人想殺死嬴異人,嬴異人與呂不韋用六百斤黃金賄賂看守,脫身逃到秦軍之中,遂得以回到秦國。嬴異人身穿楚國的服裝去見華陽夫人。夫人道:“我是楚國人啊,你就是我的兒子。”于是把他的名字改為“楚”。
【姚論】古代外戚干政的邏輯是王后、太子和外戚三位一體,即由本家族的女兒擔任王后,由王后與君王所生的兒子擔任太子,由本家族的男子在朝政上擔任輔政大臣。這個三位一體無論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會導致本家族的外戚干政不穩。秦昭襄王的母親宣太后是楚人,她為秦昭襄王選的正妻也是楚人,為秦昭王的太子安國君選的正妻華陽夫人仍是楚人,這就是為了讓秦國的朝政始終把持在楚系外戚手中,代表楚系外戚參政的就是宣太后的弟弟穰侯魏冉、華陽夫人的弟弟陽泉君等。可惜的是,華陽夫人始終未能與安國君生下兒子,這就為楚系外戚的政權傳遞帶來了隱患,從而也給呂不韋運作嬴異人被立太子留下了空間。呂不韋對華陽夫人說嬴異人日夜思念太子和華陽夫人,說嬴異人把夫人視為自己的天,這事華陽夫人未必會完全相信,關鍵在于華陽夫人及其政治集團特別需要一個能夠代表其利益的王子。最終,嬴異人穿楚服而拜華陽夫人為母,以示自己愿意為楚系外戚效忠,華陽夫人還為其更名為“子楚”,從而再度確保了政權留在楚系外戚手中。
這里面還有個問題,即嬴政究竟是嬴異人的兒子,還是呂不韋的兒子。對此,《史記》中有兩種記載,一種是《秦始皇本紀》里的記載:“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子于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按照這種記載,嬴政是嬴異人的兒子。另一種是《呂不韋列傳》里的記載:“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因起為壽,請之。呂不韋怒,念業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按照這種記載,嬴政是呂不韋的兒子。《資治通鑒》采納《呂不韋列傳》的記載,但后世史家多有論證,嬴政確實是嬴異人的兒子,稱嬴政是呂不韋之子的說法是出于六國對秦國的仇恨。
公元前256年 乙巳
周赧王 五十九年
【原文】秦將軍摎伐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伐趙,取二十馀縣,斬首虜九萬。赧王恐,背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無得通陽城。秦王使將軍摎攻西周,赧王入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赧王于周。是歲,赧王崩。
【白話】秦國派名叫摎(音jiū)的將軍進攻韓國,奪取陽城(今河南登封東南)、負黍(今河南登封西南),斬首四萬人。進攻趙國,奪取二十多個縣,斬首、俘虜九萬人。周赧王十分恐懼,便背棄秦國,與諸侯合縱抗秦,統率各國精銳部隊出伊闕(今河南伊川北)進攻秦國,切斷其與陽城的交通。秦昭王令將軍摎率軍攻打西周,周赧王被迫入秦,叩頭領罪,將其所統領的三十六座城邑,三萬人口全部獻給秦國。秦昭王接受了周赧王的進獻,放他回到東周。當年,周赧王去世。
公元前255年 丙午
秦昭襄王 五十二年
【原文】河東守王稽坐與諸侯通,棄市。應侯日以不懌。王臨朝而嘆,應侯請其故。王曰:“今武安君死,而鄭安平、王稽等皆畔,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應侯懼,不知所出。
【白話】河東郡守王稽因與諸侯私通而被判斬刑棄市,應侯范睢為此整天悶悶不樂。秦昭王上朝時不住嘆氣,范睢問他原因,秦昭王道:“現在武安君白起已死,鄭安平、王稽等又都背叛,國內缺乏良將,國外卻有許多敵國,我是因此而憂慮!”范睢感到恐懼,卻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
【姚注】《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昭王曰:‘……吾是以憂!’欲以激勵應侯。應侯懼,不知所出。”顯見秦昭王仍然是愛護范睢的,說這些話的目的只是為了激勵范睢,可《資治通鑒》在轉載時偏偏刪除了“欲以激勵應侯”這句,以再次凸顯秦昭王刻薄寡恩的形象。
【原文】燕客蔡澤聞之,西入秦,先使人宣言于應侯曰:“蔡澤,天下雄辯之士;彼見王,必困君而奪君之位。”應侯怒,使人召之。蔡澤見應侯,禮又倨。應侯不快,因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請聞其說。”蔡澤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君獨不見夫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何足愿與?”應侯謬曰:“何為不可!此三子者,義之至也,忠之盡也。君子有殺身以成名,死無所恨。”蔡澤曰:“夫人立功,豈不期于成全邪!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名辱而身全者,下也。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愿矣。閎夭、周公,豈不亦忠且圣乎!三子之可愿,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善。”蔡澤曰:“然則君之主厚舊故,不倍功臣,孰與孝公、楚王、越王?”曰:“未知何如。”蔡澤曰:“君之功能孰與三子?”曰:“不若。”蔡澤曰:“然則君身不退,患恐甚于三子矣。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進退嬴縮,與時變化,圣人之道也。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為君危之!”應侯遂延以為上客,因薦于王。王召與語,大悅,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免。①王新悅蔡澤計畫,遂以為相國。澤為相數月,免。
【白話】燕國人蔡澤聽說此事后西向入秦,先派人對范睢揚言道:“蔡澤是天下能言善辯之士,一旦他見到秦王,必定會讓您感到為難,進而奪取您的位置。”范睢大怒,派人召蔡澤來見。蔡澤進見時傲慢無禮,令范睢大為不快,因而斥責他道:“你揚言要取代我丞相之位,我想聽聽你的說法。”蔡澤道:“唉,您看待問題怎么會這么后知后覺啊!四季按照次序輪轉,完成功能后就會被替代。您難道沒有看到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文種的下場嗎?您愿意成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嗎?”范睢假意道:“這有什么不可以呢?這三個人,真可謂是極致的義,絕對的忠。君子如能殺身以成就忠義的美名,則死而無憾。”蔡澤道:“人要建功立業,有誰是不盼望能夠功成名就、全身而退的呢?功名和身體都能保全,這是上等的愿望;功名可以為后人效法而身體卻要死亡,這就次一等了;功名蒙受羞辱而身體得以茍全,這屬于最下等。商鞅、吳起、文種,這三位作為臣子竭盡忠義幫助君主建立功名,這是令人仰慕的。但是閎夭、周公,這兩位難道不也是既忠且圣嗎?從君臣關系來看,那三位固然是令人仰慕,可又如何能比得上閎夭、周公呢?”范睢道:“有道理。”蔡澤道:“那么,您的君主在篤念舊情、不背棄功臣這點上,與秦孝公、楚悼王和越王勾踐相比如何?”范睢道:“我也不知道。”蔡澤道:“那么您與那三位相比,誰的功績更大呢?”范睢道:“我不如他們。”蔡澤道:“這樣的話,如果您還不引退,將來遭遇的禍患恐怕比那三位都還要嚴重。俗話說:‘太陽升到中天后就要偏移,月亮圓滿后就會虧缺。’進退伸縮,隨著時勢而變化,這就是圣人之道。現在您仇也報了,恩也報了,心愿已經完全達成,卻還不做變化的打算,我私下里真為您感到擔憂!”范睢遂將蔡澤奉為上賓,并把他推薦給秦昭王。秦王召見蔡澤,與他交談,十分喜悅,尊他為客卿。范睢進而以生病為借口辭職,秦昭王正欣賞蔡澤的計策,便任命他為丞相。蔡澤擔任宰相幾個月后,也被免職。
【姚注】
①《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秦昭王召見(蔡澤),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病篤。范睢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由此我們再次可以看出,秦昭王對范睢真的很好,他因為范睢的推薦而召見蔡澤,拜為客卿,但并沒有要以蔡澤取代范睢為相的想法。范睢以生病為由辭職時,秦昭王是不同意的,非得要范睢自稱病重才批準范睢辭職,而且任命由范睢推薦的蔡澤作他的接班人,足見君臣之間的情分與信任。可是《資治通鑒》在轉載時刪去了“昭王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病篤”一句,仿佛秦昭王是個喜新厭舊之人,一旦有了新寵蔡澤,便忘卻范睢十余年來的輔佐之功,說拋棄就拋棄。《史記·范睢蔡澤列傳》又記:“蔡澤相秦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為綱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于秦。”可見蔡澤深諳進退之道,一旦發現自己的才能和權勢不足以高居丞相之位,就立刻讓出位置,以換得十多年的平安和富貴。
【姚論】
秦昭王在范睢的輔佐下,從宣太后和魏冉手中奪回朝廷政權,之后文有范睢,武有白起,使得秦國勢力日益壯大,在長平之戰后達到其生涯的頂峰。可惜的是,秦昭王沒有在長平之戰后移師伐韓,而是仍然將主攻目標定在伐趙上,使得范睢為秦昭王定下的、以伐韓為最優先的大戰略遭到偏移,遂導致日后遭到一系列挫折。首先是秦昭王與白起在伐趙問題上發生激烈沖突,結果導致由王龁、王陵率領的秦軍屢戰不勝,拒不從命的白起犯忌被殺。白起之死,使得本來就士氣低迷的秦軍更加崩潰,最終被魏無忌率領的魏軍擊敗。在邯鄲之戰中,由范睢保舉的鄭安平率兩萬秦軍降趙,使得范睢遭受牽連。兩年后,又一位由范睢保舉的王稽與諸侯私通,再次使得范睢遭受牽連,并最終不得不罷相辭官。鄭安平和王稽本是范睢的死黨,但二人卻未必具有軍事長才。當白起掛帥之時,秦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鄭安平和王稽也連帶著順風順水。可是白起死后,二人在軍事上的弱點就完全被暴露出來了。范睢與白起之間,既有對立的一面,也有合作的一面。白起的存在,雖然瓜分了范睢在朝政上的勢力,卻也支撐著范睢的謀略能夠施展。白起之死,固然是使得范睢一度能夠獨掌朝政,可惜他手下沒有白起這樣的軍事天才,遂導致自己原有的相位也無法保全。至于秦昭王,在長平之戰后接連失去白起和范睢這兩條臂膀,之后雖然又繼續當了四五年的秦王,可惜也沒能再做出什么像樣的成績,在平淡中度過了暮年。由此可見,適度的競爭與合作,往往是組織得以不斷發展壯大的基礎。當競合關系中的某一方被消滅后,給另一方帶來的未必是取代對手而獨占組織,反而極有可能追隨對手的腳步,相繼被時代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