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尼·奧加德是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從事性別與媒介研究的學者,同時也是一位母親,每天在送孩子上學時,她總能清晰地察覺到“職場媽媽”與“非職場媽媽”的迥然差異。職場媽媽們穿著正式,總顯得匆匆忙忙,送完孩子要立刻趕去上班,非職場媽媽們則顯得更加從容休閑,她們穿著運動服或者T恤、牛仔褲,準備接下來去運動、喝咖啡、喝早茶。
奧加德將目光聚焦在這些全職媽媽身上,她們生活在倫敦的富裕郊區(qū),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曾經(jīng)是律師、醫(yī)生、會計、教師、工程師等等,在職場上叱咤風云,享受著工作帶來的快樂與成就感。她們擁有職場競爭力,也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將家務和育兒外包,那么,她們?yōu)楹螘诮Y婚生子后放棄工作,接納了全職家庭主婦的角色?她們是否不過是一群得到了一切,選擇安心享受家庭生活的闊太太?是否是與性別平等的努力背道而馳,需要被批判的對象?
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為何離開職場、回歸家庭?關于這個問題有一些常見的答案。比如認為她們是更喜歡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受到母親的“天性”和“自然”偏好驅使,又或者是將原因歸結于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后,自信心和工作投入下降。
奧加德對于這類將離職決定視為女性個體的、自由的選擇的解釋持批判態(tài)度,她主張要運用賴特·米爾斯所說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將看似屬于私人問題的個人煩惱與更為宏大的社會結構聯(lián)系起來,尋找塑造個人煩惱的宏觀社會因素。
她期望從切身經(jīng)歷和文化再現(xiàn)兩個方面來探討“高知女性為何回歸家庭”這個問題,一方面通過訪談,挖掘女性的自我表達與真實經(jīng)驗,另一方面,分析政策宣傳、影視作品、暢銷讀物之中呈現(xiàn)的話語、敘事、圖像,想要回答:選擇回歸家庭的婦女們究竟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她們如何敘述自己的決定,以及回歸家庭后的生活?媒體與政策中呈現(xiàn)著怎樣的關于女性、工作、家庭的圖景?這種文化再現(xiàn)又對她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回歸家庭?》 (英)沙尼·奧加德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歐美媒體中所呈現(xiàn)的理想女性形象,及她們被期待在職場和家庭之中扮演的角色,隨著時代變遷發(fā)生著變化: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普遍受到推崇的是以家庭為職業(yè)的“快樂主婦”形象,到了八九十年代則被能夠輕松愉快實現(xiàn)家庭事業(yè)兩手抓的“超級媽媽”替代,進入21世紀,有了更多對不符合婦女實際經(jīng)歷的理想化形象批判與反思的聲音,意識到現(xiàn)實中女性經(jīng)歷的復雜性與多樣性,以及所面臨的困境,理想的女性是能夠克服重重阻礙,兼顧家庭與工作的“平衡型女人”。
傳統(tǒng)的家庭主婦形象已經(jīng)過時,文化和政策都鼓勵女性參與職場,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這些受過高等教育,原本可以擁有大好職業(yè)前程的女性們如何解釋她們自己回家的選擇?
奧加德發(fā)現(xiàn),雖然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都曾滿懷信心投身職場,甚至比丈夫發(fā)展得更好,但是在生育之后,往往發(fā)現(xiàn)兼顧協(xié)調母職與工作十分困難:理想員工要隨叫隨到,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作為母親常常因為孩子的照料、教育不得不抽身,無法加班、缺席會議、錯過工作社交。在她們的故事里能看到,她們離開職場并不是因為更偏好家庭生活,或者是缺少職業(yè)抱負與信心,原因在于工作的文化與制度安排——她們自己以及她們的丈夫的工作都與家庭生活極不協(xié)調。
盡管她們在敘述中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同時又仍然將原因歸結于自己,認為是自己無法適應高強度、高要求的工作。與媒體中呈現(xiàn)的家庭事業(yè)兩手抓,在忙碌的工作中不斷應對挑戰(zhàn)、獲得成長的女性形象不同,媽媽們在努力協(xié)調高要求的工作與照顧好自己的孩子時,往往感到身心俱疲,同時也因不能實現(xiàn)平衡兼顧而感到挫敗,在與文化再現(xiàn)之中“模范婦女”的對比之下相形見絀,讓她們感到深深自責。外部障礙被重構為內部障礙:“我不是職場媽媽的性格類型,我有完美主義的毛病,沒有所需要的雄心壯志”。
從媽媽成為“家庭CEO”
奧加德的分析展現(xiàn)出媒體與政策對于全職媽媽的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她們被描述為“甜心媽咪”,受到贊頌,肯定全職媽媽的照料、教育、陪伴對于孩子成長的重要作用。但同時,另一方面,放棄多年的教育與事業(yè)前程又被視作不合常規(guī)、離經(jīng)叛道的選擇,受到譴責與批評。身處這種矛盾的道德評判之下,回到家庭中的女性,她們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她們如何理解自己的身份?
奧加德訪談的媽媽們擔心自己被看作無所事事、優(yōu)哉游哉的“懶婆娘”。正如一位受訪者所說的:“僅僅說'我是全職媽媽’,那是沒有尊嚴的、沒有價值的……真的一文不值……都會覺得你沒作貢獻,或者你浪費了自己的學歷,或者你在吃白食?!彼齻儗⑷殝寢尩慕巧D化為一種新的職業(yè),賦予自己一項新的身份——“家庭CEO”,把家庭當做小型企業(yè)來經(jīng)營,將過去職場中獲得的知識和技能運用到“新的工作”中,用這種方式來論證自己選擇的正當性與合理性,來獲得價值感與尊嚴。
媽媽們也努力與操勞家務的傳統(tǒng)家庭主婦形象劃界,在她們的敘述中,生活的重心不再是采購、打掃、做飯等家務瑣事,而是教育孩子,輔導學業(yè)、協(xié)調安排課余生活、參與學?;顒?,迎合著主流育兒文化中“密集母職”的期待。
“為了孩子”是她們敘述中做出離職決定的原因,母職是離職后的首要身份,但奧加德敏銳地指出,母職敘事的背后“微妙而深刻地隱藏著妻子的故事”。實際上,離開職場,回到家庭,既是她們作為母親的選擇,也是作為妻子的選擇——為了滿足丈夫高要求、長時間的工作需求,支持他們的事業(yè)發(fā)展。
但比起坦然地擁抱了“無私的母親”的角色,她們對于妻子的身份卻呈現(xiàn)出矛盾與糾結,因為這意味著陷入到傳統(tǒng)的、守舊的“男主外、女主內”家庭模式中,意味著不平等的性別權力與分工。母親作為撫育者的“良母”角色被推崇,而“賢妻”則受到非難,“妻子仍是不受歡迎、低存在感的身份:21世紀婦女的主要角色是職工和母親,而非妻子”。于是,她們壓抑了妻子的身份,用母職掩蓋了妻職。
“媽媽企業(yè)家”是出路嗎?
在訪談的最后,奧加德詢問了全職媽媽們對未來的設想,她們都希望能夠重返職場,找回有酬工作曾帶給她們的自我認同與價值感,她們所描繪的對于工作和生活的愿景,同樣也是媒體和政策給出的理想解決方案:自主創(chuàng)業(yè),參與到零工經(jīng)濟中,將公共領域和家庭領域相融合,將經(jīng)濟生產和養(yǎng)育結合起來,成為“媽媽企業(yè)家”。比如我們中國現(xiàn)在常見的一邊帶孩子一邊做微商、代購的媽媽們,即是這樣一個群體。媒體中往往將之呈現(xiàn)為一幅和諧的圖景:在家工作,自由靈活,一邊認真高效地完成工作任務,一邊有條不紊地照顧孩子。
媽媽企業(yè)家看似是實現(xiàn)家庭工作平衡的絕佳選擇,但奧加德指出,這實際上是一種脆弱的假象。它掩蓋了現(xiàn)實中撫育常常是充滿壓力、緊張與忙亂的經(jīng)歷,遮蔽了零工經(jīng)濟勞動者面臨的實際困境——超時工作、缺乏勞動保護和社會保障、高創(chuàng)業(yè)失敗率。更重要的是,它沒有挑戰(zhàn)母親作為育兒主力的理念,延續(xù)著性別不平等的機制?!斑@是一種在個體身上為制度性問題尋找解決方案的幻想。”
家庭與職場緊密相連
奧加德的研究揭示了,高知女性回歸家庭并非僅僅是自由自主的選擇,背后有種種她們無法控制的結構性因素在發(fā)揮作用。研究中受訪的女性們大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丈夫的高薪工作足以支撐整個家庭,她們無疑是在社會中享有特權的群體。這也意味著,如果連她們都無法抵抗制度的不公,難以表達和實現(xiàn)自己的渴望,那么對于非特權階層的女性而言將更加困難。
在書的最后,奧加德重新回到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所說,既然意識到個體的困境受到更宏大的社會因素的影響,那么我們可以通過協(xié)作行動來改善境況,推動制度性的變革,而不是將問題和解決方案個體化、私人化。她呼吁重視職場平等與家庭平等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挑戰(zhàn)當前高要求、長時間的工作文化,反抗貶低照護工作的文化,以及婦女作為孩子主要(甚至是唯一)養(yǎng)育者的觀念。
奧加德的研究雖然以英國的媒體與政策為背景,但她筆下所展示的對于理想女性的期待以及全職媽媽的經(jīng)歷在中國社會也能找到共鳴,比如強調母親作為不可替代的育兒主力,全職媽媽成為了密集投入孩子教育規(guī)劃的“母職經(jīng)紀人”。這項研究對于理解我國的性別平等現(xiàn)狀亦具有啟發(fā)意義,家庭當中的性別分工與職場的性別平等緊密相連,社會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盡管在教育領域的性別平等在不斷推進,甚至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超過男性,但勞動力市場的性別不平等仍然存在,女性的家庭角色與照顧責任是重要原因。
性別平等的實現(xiàn),需要認識到女性所承擔的家務與育兒責任,為減輕女性的育兒壓力與平等的家庭分工做出制度性的努力,比如發(fā)展高質量公共托育服務,推動父親陪產假、父親育兒假的建立與完善等等。
原標題:高知女性為何會當全職媽媽
文/陳玉佩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