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讀完了李碧華的《青蛇》,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寶藏作家,反正從來不會讓人失望的,讀就是了。
我非常喜歡她那字里行間一如既往古蘊婉轉流瀉的韻味,這得是多深厚的文化功底在支撐著?
那種女作家獨有的柔媚與細膩,刻薄與深情,呈現出來的便是用字成精的文妖,把我迷得夜不能寐。
讓我忍不住好奇,香港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城市,才能滋養出這般才華橫溢又肆無忌憚的文妖?
子不語怪力亂神,偏偏李碧華的作品中盡是怪力亂神——《青蛇》也不例外。
這是李碧華的張狂,她不走尋常路,不寫尋常人,她擅長寫偏不死守三綱五常的那些女子,把那些來路稀奇的女子的前世今生、愛戀輪回演繹得精彩紛呈,而且她筆下的蛇、螳螂、鬼怪,即使它們不屬于萬物靈長的人類,但是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男人更深情。
后來我看了一個訪談,李碧華也曾愛而不得,也曾在愛情里受傷,所以小說中她下筆才會那么深情又刻薄嗎?我真好奇,像她這么驕傲有才氣的女子,會愛上什么樣的男人呢?
《青蛇》不同于正統的書寫,當然了,李碧華向來不屑于落入俗套。我從小是看著《新白娘子傳奇》長大的,電視里女主當然是白蛇,小青只是個丫鬟。但是在李碧華的小說里,主角的光環都給了小青。
小青問白素貞,男人是什么?白素貞解釋,“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小青不解。
白蛇說,“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嵬坡賜她白練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憤,玉殞香消;王寶釧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涼國的公主……”自此,小青便決定,不動心,不傷心。
白蛇和青蛇原本作伴在西湖修仙,她們還嘲笑人類有愛欲情仇過得一點兒也不灑脫。后來兩人被呂洞賓戲弄了,不小心誤食了“七情六欲丸”,白蛇有了人類的欲望,她對偶然路過西湖畔的美男子許仙一見鐘情。
許仙空有一副好皮囊,實際上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和李碧華筆下之前寫的男主一樣——自私、懦弱、無能、虛偽。
小青雖然也吃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欲丸,但是始終沒有真正動過心。
小青愛過許仙,和白蛇爭搶過許仙,也勾引過許仙,但她最開始是出于嫉妒與不甘心,甚至是在嘗試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想體驗一下情欲的感覺。她的初衷也是覺得姐姐既然愛許仙,那自己為什么不試試看呢?最初小青對許仙的愛和勾引,是模仿、試探和好奇心在作祟吧。
小青始終是敢愛敢恨的,她勾搭許仙,也不怕被白蛇知曉,她理智、冷靜、聰明,沒有沉浸在虛假的愛意里無法自拔。當小青看清許仙虛偽、貪婪的真面目之后,她迅速抽離了自己的身心,甚至在白蛇被壓在雷峰塔之后,小青還一劍將生死關頭只求自保的許仙殺死。
青蛇最在乎的始終是白蛇,她對許仙的勾引,其實也是對白蛇的試探,在白蛇面前尋求存在感。就像孩子有時候會通過故意搗蛋的方式來引起父母的注意、確認父母的愛意一樣。
青蛇把白蛇當不離不棄的家人,因而她不許許仙和法海傷害白蛇。她因白蛇愛上許仙、因白蛇放棄許仙、又因白蛇殺死許仙,她始終最愛的,還是白蛇。
所以當小青看到白蛇越來越像塵俗的女人,把自己將低到塵埃里,白蛇對許仙的背叛心知肚明卻委曲求全,青蛇真是恨鐵不成鋼。
白蛇對許仙的變心和懦弱一再開脫,許仙和法海一起前往金山寺時,白蛇說,“相公真是一時胡涂,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白蛇不信他變心,還憐惜他失察、誤信他人,以此,自欺欺人。
只要許仙不親口說出他變心了,白蛇便可以永遠自欺。
白蛇愛許仙愛到無底線地容忍包涵,就連許仙的變心,也是第三者的錯。小青真是氣到無能為力,因而更加恨許仙對白蛇的傷害。
小青對人類不動真心,是因為她旁觀了白蛇的愛情。“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只因為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顰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小青深知,一旦真正愛上了,便會患得患失,為了他的一句話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小青不想要這樣失控而抓心撓肝的感情。
在電視劇里,法海是個冷漠無情的和尚,給人們留下的刻板印象就是個棒打鴛鴦的壞人,性格比較符號化,人物形象也是扁平的。但是在《青蛇》里,法海真實生動豐滿得多。在小說里法海終于回歸為“人”。他在情欲與戒律之中,兜兜轉轉,辛苦掙扎。當我看到法海差點把持不住自己、差點被青蛇用色相勾引了,我放心了,因為法海終于有“人味兒”了!
我覺得,小說里小青是多多少少愛著法海的。否則,也不會因為法海拒絕了她的勾引,小青那般又氣又怨又恨。沒有愛,哪里來的恨?
許仙對于青蛇的勾引和決絕不能釋懷,許仙甚至還私藏了白蛇開藥店掙到的銀兩,打算帶著青蛇私奔,并不是因為他有多愛青蛇,而是因為青蛇是先全身而退的那個人。許仙不甘心,對于“她先不愛他”這件事到底意難平,說到底是人類的勝負欲在作怪。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等真正得到了,過陣子,說不定又覺得“不過爾爾”,得隴望蜀也是人類的本性罷了。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間地,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李碧華的這段話,幾乎可以和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相媲美了。由此可見,李碧華心里是推崇張愛玲的。
李碧華還說,“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與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得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這世間的癡男怨女,在李碧華的筆下,只剩一個冷眼旁觀的凜冽。
好冷啊,我忍不住加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