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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讀完了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感覺比他的《如父如子》更好看。每次喜歡一個作家,我就喜歡把Ta系列的作品都一鼓作氣讀完。
《小偷家族》給我的感覺,除了感動以外,是悲哀又美好。6個沒有血緣關系、被各自家庭拋棄的人,重組了一個家庭,父親、兒子、女兒都做著偷竊這種有悖道德的“工作”,但是是枝裕和卻用細膩的筆觸、對人性的探索與思考,讓我們看到了人性并非非黑即白,更多的是我們無法假裝視而不見的灰。
讀書愈多,我愈加知道,我們沒有人有權去審判別人的生活。我們不知道別人經(jīng)歷了什么,所以,莫要以己度人、妄加評論。我們無法簡單粗暴、居高臨下地進行道德審判,是枝裕和并非為了模糊我們的道德判斷能力,而是讓我們在面對別人的行為時,能夠多一重寬容與理解力。眾生皆苦,所以莫要以己度人。正如張愛玲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未歷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盡管“自身難保”,但是小偷家族里的6個人依然選擇彼此溫暖,他們之間的“羈絆”,散發(fā)出濃濃的愛意,正是這愛意,讓別人無法簡單用好人、壞人來給他們貼標簽。
父親阿治好吃懶做,經(jīng)常去便利店偷東西補貼家用,他還用“擺在店里的東西不屬于任何人”、“不會在家里學習的人才去學校”這套邏輯來教育撿回來的兒子祥太,善良的祥太對此深信不疑。在阿治的教育下,祥太也學會了嫻熟的偷竊技巧。后來阿治被警察質(zhì)問為何要教孩子學偷竊,阿治無奈地回答,“別的我也不會啊,我只能教他們這個了。”
阿治初識妻子信代時,信代在當陪酒女郎,經(jīng)常被前夫家暴。在一次被家暴時,信代在反抗時失手殺了前夫,信代和阿治悄悄把尸體埋了。后來信代去當了洗衣女工,她經(jīng)常會把客戶忘在口袋里的東西拿回家。“是客戶自己忘掉東西的,為什么我們要有罪惡感”,信代的這套邏輯剛好和阿治特別搭,阿治覺得妻子特別酷。
事實就是如此,有錢人更容易善良。而窮人,為了有限的生存資源,更容易選擇利己或者互相廝殺。所以,有些人比別人更善良,是因為他們不用經(jīng)受那么多的考驗。而人性,往往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
奶奶初枝被丈夫拋棄后,跟兒子一起生活,后來因為婆媳矛盾,初枝又被兒子拋棄。孤獨的初枝選擇了信代一起生活,對外以母女相稱,彼此相互依靠。這個重組家庭的唯一穩(wěn)定收入來源,就是初枝的丈夫去世后政府按月發(fā)放的撫恤金。
姑姑亞紀的角色是信代的“妹妹”,她原生家庭家境倒是不錯,但是她不滿于父母對妹妹沙香的偏心、對自己的漠視,亞紀離家出走后,機緣巧合下和初枝相處投緣,遂選擇和初枝一起生活,父母也沒有再找過亞紀,而是對外宣稱“她去澳大利亞玩兒了”。亞紀在風俗店工作,工作內(nèi)容是偽裝成高中生,隔著一塊亞克力板向客人表演“自慰”,亞紀在風俗店用的花名是“沙香”。
5歲的凜醬長期被父母家暴,阿治在一個冬夜把被父母關在門外的凜醬撿回家。凜醬的父母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竟然都沒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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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每個人的命運都很苦,命運之手似乎對他們格外嚴苛。東拼西湊的六個人,生活拮據(jù)。信代以母親的角色照顧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因為同樣有被家暴的經(jīng)歷,信代對凜醬格外心疼。
凜醬渾身傷痕累累,她卻撒謊說“摔的”,“究竟是因為無論受到多么殘忍的對待都不愿意對別人說自己媽媽的壞話,還是不愿承認自己沒有被疼愛,祥太不清楚。他只知道,維護傷害自己的人,是無法堅強地生活下去的。將殘酷的事實也告訴眼前這個女孩,不是自己的責任嗎?祥太這樣想。”
一個5歲的小孩,面對來自親生父母的傷害,卻選擇了以謊言來維護母親的形象。是盡管被傷害,依然不想對別人訴說母親的不好?還是,一旦說出真相,就證實了自己不被愛的事實?
在信代說要為凜醬買衣服時,凜醬嚇得瑟瑟發(fā)抖。原來,親生母親一旦為凜醬買衣服,她就要挨打。所以信代說要買衣服給凜醬,她就條件反射地想到身上的疼痛。信代輕輕揉著凜醬的肩膀,她瘦削的肩膀在發(fā)抖。“不要怕,我不會打你。”信代用盡可能溫柔的語氣對凜醬說。
“凜醬挨打,不是凜醬的錯。愛你才打你,這是騙人的話。愛你的話,應該這樣。”信代緊緊摟著凜醬,緊得臉和臉就要貼在一起了。
讀到這段話時,我只想緊緊抱住凜醬。
凜醬的生父家暴母親,母親又把這種仇恨和憤怒發(fā)泄在毫無反抗之力的女兒身上。凜醬的生母得多么惡毒,買衣服給孩子,只是為了暴打孩子,暴打孩子之后又買衣服給孩子,只是為了減輕自己心理負擔。這種人,怎么有資格做父母?
生下孩子就有資格當父母嗎?世界上每一份工作都需要資格考試,就連開車上路都要培訓個大半年,唯獨當父母,無需學習和考核,只需要生殖本能即可。
盧梭說,“孩子生而為孩子,但父母卻并非生而為父母。”
一想到為人父母居然不用經(jīng)過學習和考試,我就覺得真是太可怕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對孩子負責,都有資格當父母,而投胎時運氣不那么好的孩子,何其無辜,何錯之有?
正如《生育對話錄》一書中說的:“那些只生不養(yǎng)的人,那些生了孩子就拋棄的人,那些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卻毫不克制地生一大堆孩子的人,那些指望孩子來拯救自己的人,不僅是無知,更是惡毒!”
3
“父母是沒辦法選擇的,照理說。”
“可是……像我們這樣,自己做出的選擇才更牢靠吧?”
“什么?”初枝問。
“是什么呢……羈絆喲,羈絆。”信代故意半調(diào)侃地說道。太直白的話,信代覺得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
“我也一樣,選擇了你。”
這段話讀得我熱淚盈眶。血緣關系是無法選擇的,因而后天自己能選擇的關系更加珍貴而重要。正如,朋友,是后天選擇的親人。我們選擇了彼此,心甘情愿和彼此建立聯(lián)結,超脫于血緣關系之外,超越于血緣關系之上,在冷漠的世界,互相依賴、彼此溫暖。
凜醬忽然伸出手,在信代的疤痕上輕輕揉了起來。
信代屏住呼吸,她感到泡在水里的心臟跳得很快。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謝謝……已經(jīng)不疼了……不要緊。”信代說。
凜醬搖著頭,繼續(xù)撫摸信代的傷疤。
凜醬一定是在摸自己的傷口。她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在痛。
她摸著我的傷疤,代替撫摸她自己的。信代感覺自己已經(jīng)渾身發(fā)熱,但她怎么都沒法說出口“我要出來了”。
多么諷刺啊,在自己家人身上受到的傷害,卻只能在毫無血緣關系的人身上,被治愈。愛有著這種神奇的魔力,但是,它卻來自機緣巧合認識的陌生人。凜醬在生母身上,得到的只有暴力、憤怒、疏離;在信代身上,得到的卻是憐惜、心疼和擁抱。信代不但治愈了凜醬內(nèi)心對母親的恐懼,更是被凜醬的撫摸填滿了內(nèi)心那個空空的洞。兩個不曾被好好愛過的人,用愛溫暖與治愈了彼此。
所謂愛,就是我經(jīng)歷過那些痛,所以我小心翼翼,不想讓你經(jīng)歷同樣的的苦。
每個人就像一個小小的星球,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轉(zhuǎn)。有時候遇見了另一個星球,被彼此吸引,用愛互相治愈,彼此便有了永遠的羈絆。
因此,當信代和洗衣店的同事根岸,兩個人當中必須要有一個被裁掉時,根岸用信代私自收留凜醬的事情威脅信代時,信代心甘情愿地把工作機會拱手相讓。因為,凜醬已經(jīng)是信代最想守護的人,信代寧肯失業(yè),也不想失去凜醬。
當一個人有了想守護的人,她便有了軟肋,她甚至變得寬容而慈悲,信代內(nèi)心并不怨恨根岸以報警相威脅的小人行徑,因為她理解了根岸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因為貧困,在初枝去世后,信代依然拿著初枝的卡去領取撫恤金。
然而,這種被主流社會所不容忍的關系,隨時都在風雨飄搖。在凜醬一次偷竊失手時,祥太為了掩護“妹妹”,故意聲東擊西,將注意力引向自己。最終祥太在逃跑時摔斷了腿,被警察抓了個正著。
一家人的秘密就這樣公諸于眾。偷竊、非法收留孩子、騙取政府養(yǎng)老金、非法埋尸、正當防衛(wèi)致人死亡……
一個脆弱不堪的“家庭”完全沒有抵抗風險的能力。信代選擇把所有罪行都獨自扛了下來,信代入獄、阿治租房獨居、亞紀回歸孤獨、凜醬被送回親生父母家、祥太被送到兒童福利院……
整本小說里,一群道德不太合格的主人翁都過得無比貧困悲催。他們生活里唯二的無憂無慮的瞬間,一是初枝去世前,一家人去看大海,讓人終于可以讀得松了一口氣;二是全家人依偎在一起,高興地聽著外面煙花綻放的聲音。
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一家人還偷了釣魚竿,他們的愛好是釣魚。還好,被生活壓抑得喘不過氣的人,也有對生活最赤誠、最不功利的愛。在千瘡百孔的生活里,也有美麗的瞬間。
“煙花未曾照耀的地方,也有仰望著的笑臉,生活沉重如此,仰望本身,即是美麗。”
小偷家族偷走的,不只是物品,還有不會被沒收的愛與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