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位于城南，一條河把它和主城區硬生生地分開。和主城區相比，像是兩個世界。
小區就像是先天不足、發育不良的孩子，爺不疼，娘不愛，老是長不大。小區規模其實并不大，規劃也還可觀。只是建設的速度，實在無法讓人恭維。我在小區住了差不多十個年頭了，小區建一建，又停一停，主體至今都還在建設中，看起來亂糟糟的。人居，講究的就是個環境氛圍。可這兒的環境，就兩個字：無語。一想起來，就讓人感到憋悶。
想來小區是有園林規劃的。這不，在樓與樓之間，就有一小片微型的園林。這微型的園林里，種了一片常綠的草，還植了幾株小小的樹。其中，竟然還有一棵紅梅。物以稀為貴，就像在茫茫沙海中，兀地冒出一小團綠洲，這著實叫人驚喜。
這棵紅梅約一握粗細，丈來高，倒也枝繁葉茂。可能是在杏樹上嫁接的，沒開花前，以為就是一棵杏樹，沒怎么在意。春夏里，那一團擎著的綠意，倒是挺惹眼，讓人喜愛。
沒想到它居然就是一株紅梅。差不多就在我把它淡忘了的時候，早春里，路過那兒，竟然發現它的禿枝上不知什么時候就綴滿了密密麻麻的花朵，像一堆熊熊燃燒的火，在明亮的天宇下，在裊裊的春里，做著燎原的夢。
我怎么就忘了呢？我不無遺憾地想。
這花，該是開了一段日子了吧，草叢里已有少許落英，葉芽兒也從泛綠的枝條上擠了出來。那花瓣，仔細看，開始失色，雖風韻猶存，卻平添了不少的暮氣。怕是禁不住一場風雨，就該“零落成泥碾作塵”了。
知道梅花之名，是在毛澤東的詩詞里。那時正上著初中，沒有語文課本，語文就選《毛澤東詩詞》讀。其中有一首詞叫《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因為那時讀書少，讀過的東西就記得特別牢，至今都還記得。梅花是什么顏色什么樣子，老師沒有講，我也沒見過，也想象不出。當時的感受是，連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贊揚的花，一定特好看，一定不尋常。
初識梅花，是在一部叫《紅梅贊》的電影里。電影是黑白片。鄉下放電影，都是露天的。區里有一個放映隊，每年到鄉下巡回放一次電影。鄉下放電影，比過節還熱鬧。我們那個大隊，現在叫村，因為我們那個生產隊相對處于中心位置，電影一般都在我們那兒放。地點，通常選在保管室的場壩里。電影的情節，那時我已基本能看明白，能說出個大概。當主人公江姐高歌《紅梅贊》的時候，銀幕上出現了紅梅的特寫。看起來，梅花和桃花的形狀、大小，差不多，顏色想來是紅色的。只是梅樹的枝干，歪歪扭扭，彎彎曲曲，不像桃樹，顯得有些特別。枝椏，稀稀疏疏的，也不像桃樹。模糊地意識到，電影里怒放的紅梅，就是江姐的寫照，至于為什么，也弄不明白。但對于紅梅，印象就越發的深刻。只是不得一見其真容，心里未免就多了一份牽掛。
后來，喜歡上古詩詞，接觸到了很多詠贊梅花的詩句，知道梅花不僅好看，天生麗質，花形秀美多樣，花姿優美多態，花色艷麗多彩，氣味芬芳襲人，更因為它“凌寒獨自開”的品質，傲霜斗雪，鐵骨錚錚，甘于寂寞，淡泊名利，因而深得文人墨客的喜愛。耳濡目染，自然也暗暗地喜歡起梅花來。這大概就叫附庸風雅吧。
自己歷經艱辛，在鄉下建了一棟私房。新房落成之后，便四處搜羅花木。我曾在一篇小文中叨叨，以為沒有花木點綴的房子，像是一篇沒有開頭結尾的文章，美不起來。打聽到有一位姓朱的退休老師，家里種了很多花，并登門拜訪。這位朱老師住在鄉間，離公路比較遠。記得正是初冬里的一個日子，壩子里的稻子已經收割，顯得空曠而蕭索。山上的樹木，已經泛黃。東問西問，終于在一面小山坡上找到了他的家。一面坡田里，都是他培植的花苗，怕有好幾畝。品類很多，草本的，木本的，密壓壓的。一邊參觀，他一邊介紹，如數家珍。當他介紹到梅花的時候，我心頭不由得大喜。但那些花苗，分明就是桃樹苗和杏樹苗，又讓我迷惑不解。從他口中得知，梅花有好多個品種，最常見的就有黃梅和紅梅。梅花，通常就是在桃樹、杏樹上嫁接的。那一次，我是滿載而歸，不僅買了紅梅、黃梅苗，還買了火桃、櫻花、梔子花苗。黃梅稍大，朱老師說來年就可能開花。
這些花苗，都按朱老師教給的方法，被我小心翼翼地栽種在新居的花圃里。
第二年的春天，栽下的花苗，都開出了新芽。我喜不自勝。
果然，黃梅是最先開花的。冬至前后，光禿禿的枝條上，就綻出星星芽胞。冬云越垂越低，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黃梅的芽胞卻越綻越大。那根根枝條，就像即將分娩的孕婦。一夜落雪，天一亮，那黃梅就鱗次綻放。花朵不大，狀似戴在嬰兒手腕上的鈴鐺，色澤金黃，香氣濃郁。想起在魯迅《雪》中讀到的“磬口的臘梅花”，一查資料，才知道黃梅就是臘梅的一種。“枝橫碧玉天然瘦，戀破黃金分外香”，想來詠贊的就是這臘梅。
又過了一年，那樹紅梅也掛花了。紅梅開花在臘梅之后，也是花開無葉。紅色，單瓣，桃花大小，但比桃花耐看。有香氣，沒有臘梅那樣濃烈，若有若無。“遙知不是雪吧，為有暗香來”，“暗香”大概就是形容紅梅的這種香氣。
沒事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在梅花前流連、賞玩。即使是置身于數九寒冬，但有梅花相伴，心情也是暖暖的。花，給人的是美，給人的是愉悅。與花廝守，沐著花香，似乎洗滌掉了一身的俗氣，連心也會逐漸變得干凈起來，柔軟起來。便覺得，平日里執著的有些東西，實在是庸俗而無聊。日子是可以換一種法子過的，生活是可以過成另一種境界的。
可是，我到底還是沒有把持住自己的本心，沒能拒絕俗世的誘惑，離開了鄉下的家，離開了那些與我呼吸與共、朝夕相處的花兒，移居到現在的小區，為生活早起晚歸，形色匆匆，疲于奔命。不是沒有后悔過，但是，真要割舍現在的生活，卻忽然發現，我已經習慣了，離不開了。此一時，彼一時，過去了的，看來是永遠地過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這，實在讓人喪氣，悲哀。
沒想到在這小區里，我竟然能邂逅一樹紅梅，就像意外地看到闊別多年的親人、老友，思念之情，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但真要表達，卻一時又感到茫然，不知從何說起。那情景，有點像“閏土”見到“迅哥兒”。真是“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啊。
花有開就有落，這是自然規律。花開是一種美，花落又何嘗不是？花開時，盡情綻放，奉行使命。落花時節，坦然離開枝頭，讓位給葉，讓位給果，讓位給百花。之后，化作春泥，滋養樹根，回報大地。這，才是花真正的精神，真正的大美。紅梅，給百花做出了表率！“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香啊，是紅梅永不凋謝的靈魂。
抬頭看，天更藍，太陽更紅。山坡上，綠意若隱若現。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就要來了。
文章作者：曾傳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