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煙云
夏秋之交,五大道花紅柳綠,郁郁蔥蔥。
一條條林蔭小道,流淌無盡的歲月時光;一幢幢名人故居,埋藏無數(shù)的歷史風云。高墻大院,擋住了一院美景,卻瞧得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達官顯貴身影;斑駁鐵門,隔斷了多少人的歷史記憶,卻鎖不住一段段穿越時空的歷史傳奇。
辛亥革命后,天津成為全國的“政治后院”,末代皇帝、王公勛戚、遺老遺少、下野總統(tǒng)、總理和各省督軍紛紛遷入天津,星羅棋布的名人名宅多達四五百處。
在五大道地區(qū),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就曾居住過兩任總統(tǒng),分別是曹錕和徐世昌;七任國務院總理,分別是潘復、唐紹儀、顧維鈞、張紹增、顏惠慶、龔心湛和朱啟鈐;此外還有數(shù)十位督軍,省市長等。著名教育家嚴修、張伯苓,著名醫(yī)學家朱憲彝、方先之,著名愛國將領高樹勛、鹿鐘麟,美國第31 任總統(tǒng)胡佛,美國國務卿馬歇爾,美國將軍史迪威,英國400 米跑奧運冠軍李愛銳等。
黃昏的五大道,上演著一部戲,名叫“津門煙云”。
攝影:任昱
重慶道55 號
門牌號,重慶道55 號。
步入正門,樓臺亭閣、流水淙淙,花園中央一座細膩雕刻的歐式噴泉在夏日的陽光中顯得更加晶瑩剔透。這座府邸便是聞名遐邇的五大道慶王府,其設計者便是清廷最后一位“大內(nèi)總管”——太監(jiān)小德張。
清朝末年,天津靜??h一個貧窮人家的小男孩和長輩出去串門,那是春節(jié),到處張燈結(jié)彩。在一戶大宅門前停下了一架奢華的馬車,身穿華服的大宅主人晃悠悠地下了馬車,仆人隨從前呼后擁地走進了大宅門。年輕的小男孩便問,那人是誰啊,怎么這么氣派。有人告訴他,他是個“老公”,宮里來的大人物。小男孩羨慕不已。
后來,目不識丁的小男孩便用鐮刀自宮成太監(jiān),發(fā)誓要“混出個人樣”。從南宮戲班的演員,到宮廷藥膳的掌辦,最后他成了隆?;屎蟮膬?nèi)宮總管。此時的小德張已經(jīng)是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拿手,還深諳建筑原理,為皇太后在北海修建了一座西洋式建筑“水晶宮”。清帝遜位后,小德張回到了天津,在英國租界買下一塊地,親自著手設計起了這座兼具東西方特色的宅邸。
慶王府主樓是磚木結(jié)構(gòu)二層內(nèi)天井圍合式建筑,兩層外檐都設有柱廊。墻體由青磚砌筑,外檐以水刷石為主。二層外立面用類似愛奧尼克柱的造型圍成柱廊,欄桿用黃、綠、藍三色相間的六棱琉璃柱圍成。
通向正門的寶塔臺階,看似十八階,實則十七級半。皇家是九五之尊,皇上甚喜“九”,而九、十八皆為皇帝御用。雖然清廷已經(jīng)倒臺,但小德張依然不敢逾越皇權(quán),便將臺階設計為十七級半,尊貴卻不僭越。
樓內(nèi)門檐窗戶多以高級硬木制作,窗上鑲嵌著繪有山水花草的磨花彩色玻璃,彩色玻璃是從意大利進口的,透明雕花筆法細膩純熟,上刻“壬戌仲秋伴琴主人”。彩色雕花大有講究,其掐絲技術(shù)現(xiàn)已失傳,掐絲玻璃純手工編織,內(nèi)有縫隙,類似現(xiàn)代紗窗,能通風透氣。
過廳和客廳的木隔斷上刻有精美木雕,共享大廳懸掛著從德國進口的葡萄吊燈。房子樓上的頂子設計獨特巧妙,分別由指南針、風向標與避雷針組成,這中西合璧的設計蘊含著古代與現(xiàn)代的科技因子。府內(nèi)還有一個大花園,假山、石橋、亭子無一不有,院子中栽種了七株北美黃金樹,以北斗七星的結(jié)構(gòu)排列,一直留存至今已是枝葉繁茂。
1925 年,宅邸迎來了新的主人。慶親王載振來天津拜會小德張,看中這棟房子,將其買下,后又加蓋了一層,“張氏大宅”便成了慶王府。
慶王府進門左側(cè)的廂房,現(xiàn)在成了慶王府歷史館。里面陳列慶親王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幾個片段,讓人感嘆這位最后的王爺激蕩與落寞的一生。
當年,年輕氣盛的載振去吉林督辦學務途經(jīng)天津,邂逅天津名伶楊翠喜,貝勒爺也英雄難過美人關。為報答候補道段芝貴的恩情,幫其擢升為黑龍江巡撫,后被揭發(fā),斷送其政治生命。
載振在慶王府的歲月可謂奢華,起居飲食仍保持了王府的舊制。主灶的廚師有6 人,助手9 人,每天備下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多達50 多種。王爺除了依然保持昔日的錦衣玉食外,不知道是不是還懷念楊翠喜的緣故,仍然癡迷于戲曲。
“我父最喜觀賞京劇,尤其愛聽尚小云、譚富英的戲,當時尚小云、譚富英來津多是在春和大戲院演出。尚小云每次來津,都到府里拜見我父,他見到我父總是請跪安,我父讓他坐,他才就座。我父有時送給他一些禮物,如玉器、牙雕、古玩等,有時也給錢,用信封裝,數(shù)目多少我不清楚。尚、譚來津演出,我們?nèi)規(guī)缀趺客矶既タ磻?。中國大戲院落成后,每逢有名演員來津演出,我家固定訂下頭、二級包廂,各一個。” 這是載振的三子溥銓在《我的父親載振》中對其癡迷戲曲的一段描述,載振還經(jīng)常讓他的廚師做幾樣精致的宮廷菜肴和小食品送到名伶下榻飯店。
載振總共在此居住了21 年,晚年落寞寂寥。載振的孫女金婉茹回憶說:“他晚年極少出門,家里也很少有賓客,唯一經(jīng)常與他走動的,就是外祖父那桐。府里雖也是奴婢成群,但與當初在京城定府大街的那個慶王府實不能比。他不喝酒,只喝茶。日常三餐也只是四個菜。雖然家里也有汽車,但他除了聽戲外,哪都不去。就連皇族子弟們最喜歡的打牌他也不喜歡。平日里生活的主題就是聽戲,此外就是養(yǎng)蟈蟈、養(yǎng)鳥。”
這位清朝最后的慶親王,于1947 年辭世,此后,宅邸的主人幾經(jīng)變換。時至今日,這座歷經(jīng)九十年的宅邸依然傲然矗立,靜默悠然。
溥儀的“行在生活”
“我在張園里住了一段時間以后,就覺得這個環(huán)境遠比北京的紫禁城舒服……靜園對我說來,沒有紫禁城里我所不喜歡的東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東西。在紫禁城里,我認為必要的東西,是我的威嚴,在這里也依然存在。雖然我已不穿笨拙的皇帝龍袍,經(jīng)常穿的是普通的袍子馬褂,更多的是穿西裝,但是這并不影響別人來給我叩拜。我住的地方從前做過游藝場,沒有琉璃瓦,也沒有雕梁畫棟,但還有人把它稱做‘行在’(我也覺得有抽水馬桶和暖氣設備的洋樓遠比養(yǎng)心殿舒服),北京的宗族人等還要輪流來這里給我‘值班’”。這是溥儀在其自傳《我的前半生》中對于在天津靜園生活的描述,末代皇帝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在天津的“行在生活”。
靜園,原名“乾園”,建于1921 年。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之后,溥儀攜皇后婉容、淑妃文繡遷居于此后,遂將“乾園”改名“靜園”?!靶娜缜锝o”,“靜以養(yǎng)吾浩然之氣”,溥儀在靜園絕非僅僅要揚浩然正氣,更在于要“靜觀變化,靜待時機”,用他的話說就是,靜園是承載著他夢想的地方。
“歷史總有巧合之處,溥儀住在靜園之前,先居住于張園。在溥儀來之前,孫中山曾于1924 年居住于此。巧合的是,溥儀居住的房間正好是孫中山住過的,連家具、床位的擺放都是一樣的?!碧旖驓v史文化學者金彭育對于溥儀在天津的生活頗有研究,他說這件事情溥儀一直并不知情。
溥儀在天津的七年時光里,擺脫了宮廷和王府的束縛,開始接觸現(xiàn)代生活。他剪掉了他的辮子,脫掉袍子、馬褂,穿上了西裝、風衣,還帶上了眼鏡和禮帽,學會了開汽車,學會了打臺球、高爾夫球、網(wǎng)球。他在天津的生活頗為“時尚”,要么去天津的士林大飯店買德式點心和糖果,要么開著他的別克六缸寶石藍色小轎車去馬場道的俱樂部打一場球。金彭育說,溥儀最愛的零食是奶油冰激凌、果料刨冰和奶油栗子粉,天津的中原公司也是他和婉容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皇后去購物,而皇帝則去理發(fā)。
“天津讓溥儀開闊了眼界,他開始享受現(xiàn)代化的生活。他買了大量的日用消費品,如汽車、鉆石、收音機、留聲機、金表、鋼琴;他戴上禮帽、穿上燕尾服、手拄文明棍,出入賽馬會、俱樂部、咖啡館、影劇院?!苯鹋碛绱烁爬ㄤ邇x在天津的生活。
然而,溥儀的“現(xiàn)代生活”在起初似乎過得并不順利?!八囊粠瓦z老遺少跪在門口,堵住了溥儀的汽車,口中喊著‘臣罪該萬死’。并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清朝遺老遺少們覺得堂堂大清皇帝自己開著車在街上兜風,‘成何體統(tǒng)’,皇帝不就變成車夫了嗎?!苯鹋碛嘎读虽邇x學車過程中的一個細節(jié)。
觀天下,靜觀其變。溥儀的靜園歲月并不平靜,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人找到了他。
“溥儀離開天津是在夜里走的,那時候門口圍堵著一幫記者,他走不了。日本人把馬車開過來,讓溥儀趁著夜色上了車,從后面悄悄地走了。車上放著一箱水果,里面藏著手榴彈。一旦事情敗露,末代皇帝可能就死于非命。” 金彭育詳細地描述溥儀離開天津的情景,既兇險又倉促。
天津,天子之津渡。六百年前,朱棣于天津渡口南下攻打建文帝,后大勝,遷都于北京,建城天津。
六百年后,末代皇帝津渡北上,亦想重現(xiàn)帝國榮光。
只是,這次設計和建筑帝國大廈的并不是像小德張這樣的能工巧匠,其建造者和工程師變成了日本人。
津門“日出”
“繁華的街道。路邊的法國梧桐樹的枝葉已經(jīng)開始變黃,風吹過,一兩片干枯的葉子飄然落地。嶄新的雪弗萊汽車在街上飛馳。人力車、有軌電車、排子車、卡車都被甩在后面。坐在司機旁邊的是陳白露,穿著淡雅卻質(zhì)地極貴重的衣裳。她把車窗打開,秋風吹起她蓬松的長發(fā)和圍巾。長長的白綢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顧八奶奶與胡四眼前飛舞。”
前幾日,國家大劇院上演了曹禺之女新編歌劇《日出》,里面描述的這個片段——法國梧桐、雪弗萊、霓裳、佳人,處處透露著繁華的痕跡。在民國時期的中國,很多人都錯覺這樣的場景只能發(fā)生在上海,然而并不是這樣。曹禺的名作《日出》、《雷雨》講的恰是天津的景貌,彼時的津沽煙華鼎盛,名流云集。
曹禺在《回憶在天津開始的戲劇生活》中這樣寫道:“我很留戀青年時代在天津的這段生活……我寫《日出》、《雷雨》當然也得體驗生活。這兩個戲的故事情節(jié)都是我天天聽得見、看得到的親戚、朋友、社會上的事。”曹禺當時在天津的生活大概有著太多的感悟。
庭院深深深幾許,天津小洋樓仿若一個個用滄桑銅鎖扣上的盒子,幽靜與深遂,氣質(zhì)與你所了解到的曾住在這里的名人一樣,有清王朝的遺老遺少的心懷不甘或歸隱沉寂,有下野的總統(tǒng)、失勢的督軍和落魄的官僚失意,也有文人墨客的低調(diào)傲驕。
像數(shù)年前,在哈佛任教的旅美學者李歐凡見到北洋政府時期天津本地出版的《北洋畫報》、《玫瑰畫報》、《天津華北畫報》等時,曾吃驚地說:“我真不知道天津也有這種東西,我一直認為只有上海才這樣呢! ”我們此次采訪,也是帶著一次又一次的驚訝,看到天津的模樣,發(fā)現(xiàn)五大道的秘密,一幢幢典雅而陳舊的小樓,驚心動魄的故事,鏡花水月的權(quán)力與金錢,以及人物之間的深深淺淺。
黃昏的五大道,恬靜而幽美;津門日出,江花紅似火。
作者:張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