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長江中游地區也有不俗的發現,早在1955年,考古工作者就在湖北天門石河鎮發現了石家河文化遺址,其年代距今4600年至4000年,早于傳說中的夏代,遺址中發現了城址、祭祀遺址,發掘出青銅塊、玉器及不少刻畫有類似于文字的符號陶片。有不少學者認為,石家河文化時期長江中游已建立了早期國家。雖然甲骨文是迄今為止公認的最早中國文字,但甲骨文顯然屬于非常成熟的文字,在其之前應該有一個長期的發展過程,而刻畫符號很可能就是漢字的前身。迄今所發現的刻畫符號,長江流域的數量明顯多于黃河流域,且高度疑似文字的符號也有不少。可以說,早在夏代之前,長江流域已分布有不少疑似國家的政治實體。長江流域的不少文化因素,在后來夏商周時期的北方遺址中都有發現,這至少說明長江流域的文化參與了中原地區的國家建設歷程。來自長江流域的部落人群不斷向北滲透,并把稻作文化、玉器文化等傳播到了黃河流域。后世所說的“逐鹿中原”,很可能符合早期中原文明產生的動力機制。
至于新石器時代的早、中期遺址,長江流域的發現更是早于黃河流域。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新石器早期遺址,年代接近一萬年的幾乎都分布在南方地區。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現之時,中國考古學界就出現了難得的“騷動”。距今7000多年前大規模的水稻遺存,讓中國考古學者深信中國是人工裁培水稻的發源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浙江蕭山又發現了年代早于河姆渡文化的跨湖橋文化,發現了千余粒栽培稻谷米,并挖掘出距今7500年左右的獨木舟。二十一世紀以來,浙江考古人員在浙江中部地區(浦江、東陽、義烏、嵊縣等地)發現了一組文化內涵接近的早期新石器時代遺址,其年代測定在一萬年前,遺址中出現了非常原始的陶器、石磨盤、稻米等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因素,在夾炭陶片中發現了大量稻殼、稻葉,這是長江下游地區所發現的最早的新石器時代遺存。無獨有偶,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考古人員就在湖南澧縣發掘了彭頭山遺址,其年代測定在8000年之前,早于河姆渡文化,發現了稻殼與谷粒,其陶器制作工藝采用最原始的貼塑法。目前為止,長江流域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發展系列已非常清楚,從一萬年前至四千年前,各個時期的遺存都有,而且能夠證明其間有著延綿不斷的繼承關系,其中系列最完整、最發達的便是長江中下游地區。
長江流域現代居民的主流應是世代居住于此地的土著民族后裔
長期以來,中國人都認為自己是炎黃子孫,而炎、黃部落的根據地通常被認定在中原地區。因此絕大多數中國人自覺或不自覺地認定自己的祖先來源于黃河流域,特別是其中的中原地區。全國有很多的家譜、族譜,談到其早期的祖先來源,都直接或間接地指向了黃河流域(包含淮河流域,歷史上黃河曾經長期奪淮入海),甚至南方諸多少數民族也說自己的祖先來自于黃河流域,如廣西壯族說自己的祖先來源于山東。這種觀念甚至影響到周邊地區,如韓國的一些金姓族譜,說其祖先來自于中國河南。百家姓的發源地,一般被鎖定在中原地區。雖然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愿意相信族譜、家譜的記載,但族譜、家譜本身就是一定時期的產物,帶有一定時期的文化觀念。明清時期所見到的典型宗族,通常都擁有族譜、族規、族產(包括祠堂及祭祀田地),但這樣的宗族,并不是自古就有的。雖然歷史上確實曾經有過規模不等的移民運動,但迄今為止的移民史研究成果,只能證明某一地區某一時期曾經有過一定規模的移民,但無法證明這些移民與后世當地居民之間有著直接的血緣關系(除了少數方言島之外)。迄今為止,中國歷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西晉末年的“永嘉南渡”,其移民人數最多只占當時南方地區戶籍人口的六分之一,而此時南方地區相當規模的人口還沒有被列入到國家戶籍中,可見北方移民人數始終只占有南方人口的一小部分而已。按照這樣的邏輯,長江流域的居民,其主體應該是自古以來繁衍、生息于此地的“飯稻羮魚”居民的后裔。
中國現代漢語七大方言(官話、吳語、閩語、贛語、湘語、客家話、粵語),南方地區擁有六大方言。官話占有中國絕大多數領土,縱橫跨度在四、五千公里以上,其間雖再細分諸多次方言,但相互間大致能溝通無礙。而南方地區諸多方言區的人們,相互間根本無法聽懂對方的語言,特別是浙江南部和福建等地,離鄉數十里便無法使用各自的方言進行溝通。雖然這些方言都是漢語方言,絕大部分話語能寫出漢字,但同一漢字在各地的發音迥異,也有一定比例的話語迄今尚不知道本字。即便有漢字本字的言語,相當部分的本字還是屬于南方地區居民根據漢字六書原則而“制造”出來的。南方地區方言復雜現象與《漢書·地理志》注引西晉學者臣瓚的話,“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粵雜處,各有種姓”,這反映出民族分布現象有種天然的契合度。
針對南方地區方言的復雜性,現代方言學界的激進學者更傾向于用“語言接觸”模式來解構南方地區的方言歷史,即南方土著民族基礎語言就不一致,吳地有原始吳語、楚地有原始楚語、閩地有原始閩語,此后在學習漢語的過程中,形成了五花八門的“漢語方言”(吳語、湘語、閩語等)。而這樣的方言,始終被官話區的人們視作“南蠻鴃舌”,淪為鄙視的對象。早在隋朝初年,長江流域一帶(吳、楚)的語言就被陸法言等人指稱為“時傷輕淺”。時至今日,這一帶的方言還有“輕淺”的“弊端”,官話中大量的陽聲韻,在當地方言經常成為“陰聲韻”,韻尾鼻音丟失成為常態。當地人所說的普通話,也普遍存在著前后鼻音不分的現象。直至今天,江浙人講普通話,普遍存在發音不到位的情況,語速明顯快于官話區。但總的來說,官話對南方方言的侵蝕現象非常明顯,長江流域不少區域,已經發展成為官話區,原本的吳語、贛語、湘語,也帶有越來越多的官話成分。但長江流域居民所說的官話,絕大多數是帶有南方土語色彩的西南官話、下江官話。長江流域漢語方言中的“南方成分”,正是南方地區居民是新石器時代以來當地土著居民后裔的佐證。
長江流域在中華文明中的分量將不斷提升
無論是流域面積還是河流長度,長江都在黃河之上,徑流量更是黃河的數十倍。從發展潛力而言,長江流域也展現出巨大的優勢。雖然長江流域在新石器時代的文化早于黃河流域,但進入有文獻記載的歷史時期之后,黃河流域的開發成熟度明顯高于長江流域,夏商周時期中原地區成為中華文明的中心,戰國七雄中的六雄也都位于黃河流域,僅有楚國位居長江流域。秦漢時期黃河流域的人口規模、政區密度遠遠高于長江流域。
由于黃河流域毗連蒙古高原及東北地區,始終面臨著游牧民族入侵的風險。其中最大的一次風險出現在西晉時期,即所謂的永嘉之亂。晉室政權被迫搬遷至長江流域的南京,大量中原衣冠人士隨之遷入長江流域,迅速提升了長江流域的經濟文化水平。而黃河流域進入了“五胡亂華”時期,數百年間陷入異族入侵的局面,精英文化喪失殆盡。可以說,長江流域的文明程度一度超過了華北地區,至少是伯仲之間。發跡于黃河流域的隋朝政權雖然消滅了偏安江南的南朝政權,但北方地區的人士還是以南朝文化為“風雅”,爭相效仿。隋煬帝甚至在揚州建立離宮,修建大運河,以便把南方的物資運往中原地區。唐代前期,北方地區逐漸恢復昔日的繁榮,黃河流域的經濟、文化再度超過長江流域,但這樣的好景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而漸趨衰弱,加之黃河的泛濫、大規模農民叛亂、游牧民族的入侵,黃河流域的繁華隨之煙消云散,而長江流域卻相對安穩,加之有北方移民的流入,其開發再度加速。到了北宋末年,黃河流域再度陷于異族入侵,此后二百多年間都在異族統治之下,其地人口、社會經濟衰退趨勢十分明顯,廣大華北地區徹底淪為落后地區。此后,長江流域的人口、社會經濟、文化就以絕對優勢超過黃河流域,供養明清帝國的財賦基礎主要是長江下游的江南地區。明清大部分時期,首都雖然位于華北地區,但出了北京城便是貧困、荒涼之地,華北民間社會普遍缺乏精英階層及精英文化的引領。南宋以來,傳統的中華文化,其精華悉數保存在以長江流域為主的南方地區,廣大的北方地區幾乎淪落為“蠻荒”之地。
自近代以來,以上海為中心的長三角地區繼續成為中國經濟的翹楚,這樣的局面雖然在新中國實行計劃經濟后一度有過改變。但改革開放政策的實行,再度釋放了長江流域特別是下游地區的市場經濟活力,江浙滬地區迅速成為共和國經濟的優等生,該地區所產生的巨額稅收,仍然支撐著中國國民經濟的正常運轉。出生于其地的院士群體,占了全國三分之一以上,成為中華民族崛起的先鋒。近年來,長江中游諸省的社會經濟發展也在提速,湖南、湖北籍的院士群體也在迅速擴充。可以預見,長江流域在中華文明中的分量還將不斷提升。回首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悠久歷史,可以肯定地說,長江流域支撐起中華文明的半壁江山。(注釋略,作者為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