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們已快四年了。
那是一個冬日的周末,早起,我很是心慌,母子連心,非常想回趟鄉下老家,去看看臥床的母親。
那年,母親已91歲了,在炕上已不能自理,屈指算來,也快10個年頭了。多虧了哥弟兩人輪流精心照顧,才免了我很多擔憂。
每年假期,我都趕往老家看母親,隨著母親身體一天天虛弱,有了私家車,回家次數也多起來了。
臨近中午時,我趕到家。母親靜靜地躺在弟弟家炕上,陽光透過玻璃窗,加上屋里土暖氣燒的炕,屋里很是暖和。她好像知道我回來了,嘴里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
母親在最后日子里,也很愛干凈,每天都堅持自己洗漱,自己梳頭,力氣實在不行了,也都是讓人每天梳頭、擦臉。
家里人說,母親估計熬不過這個冬天。家人輪換著陪著母親。母親已很虛弱了。我用手摸著母親的臉,干枯的軀體已剩下一張皮。
我給母親干癟的嘴里,送了點水,喂了點稀飯,母親閉著眼,吧嗒著嘴算是吃過飯。
當晚,我陪母親合衣而睡。每次回家,大都由我和母親在一起,主要是聽聽她講講老家的家長里短。
那天夜很長,母親已沒有往日的氣力,只是從微弱的呼吸中,聽到她的存在,我不時起來給她喂喂水,一宿燈也沒有關。天快亮的時候,我迷迷瞪瞪地睡著了。早上6點多,隔壁住的弟弟起來看母親。這時,母親已經沒有了呼吸,身上還熱乎乎的。
母親沒有驚擾孩子們,悄無聲息地走了,走得那樣安靜,那樣安詳。她像盤算過,選擇了大家休息的周末。
一
母親出生在上個世紀20年代,是民國時代的小腳女,18歲從鄰村嫁到孫家。小兩歲的父親為了當兵,給守寡的奶奶找個伴,臨走前娶了母親。
那個年月,在家孤苦伶仃的婆媳倆相依為命,過得很是貧苦。父親走后,一直在外轉戰南北。有一年,聽說父親的部隊在天津,在老家的婆媳倆連夜找個馬車,趕赴天津,披星戴月走了3天,才隱隱看到天津城的大白樓。
戰時天津,槍炮聲不斷,有誰還敢進入城區。奶奶和母親只好遙望城區,嘆了一聲:“算了,回去吧!”連夜氣餒地又回到老家。后來提及此事,父親總是嗔怪:“去那找啊,多危險!”
后來,父親從部隊回到老家,奶奶死活不讓父親外出做事,托親戚在老家找了個老師的差事,與母親過上了安定生活。
母親不識字,生來膽小怕事,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十里八鄉,母親是公認事少的人。
父親在離家50里外的縣上當老師,雖不能天天回家,節假日也能住上幾天。母親在家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陪伴婆婆,日子雖拮據,但日子還算平平淡淡。1958年,父親被錯劃成“右派”,下放到河北唐山韓城勞動改造一年。
家里沒有了經濟來源,只能靠母親和奶奶東家借、西家湊。靠養點雞和一頭豬賣點錢,拆兌著過了一年。父親回來后,再不能回到學校,在村里掙工分、干農活。
母親在家白天去田里割豬菜,養豬養雞,還要燒炕做飯,種家里的園子。她的那雙小腳,忙得不亦樂乎,到了晚上常常腫得紅紅的,她就用熱水燙燙解解乏。入夜,等孩子們都睡下了,她在煤油燈下,還要給家人縫補衣裳,納鞋底。
比我年長幾歲的姐姐、哥哥小學沒畢業,也都參加了農業勞動,為了是給家里掙點工分,減輕負擔。
有一年夏天,每天母親帶著我去割蘆草。她瘦小的身軀,在太陽下被曬得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了,她喝口水,就坐地上割,每次都要割滿滿一大筐,再加上一個小筐才肯回家。這個夏天,我們母子足足割了近一個月。把蘆草放在院子里曬干后,堆起了一大草垛。哥哥用車拉到集上換了十幾塊錢,母親高興地摸著我頭:“咱娘倆沒白辛苦,這個月能寬松點了。”
二
那年月,油糧、肉等副食品都按票供應,家里人口多,只有過年過節才能沾點葷腥。布票也是按人口發的,母親不認識字,就讓我在每張票的背后按照她的意思做上標記,這樣使用的時候才不至于混亂。做上標記后,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炕席下,再用被子蓋上。
隨著孩子們長大,日子也慢慢地開始好過起來。姐姐也能幫助母親干很多針線活了,哥哥在生產隊掙的工分也越來越高。母親感覺生活開始有了盼頭。
1976年7月28日凌晨,發生了唐山大地震,離震中不足五十里的鄉下,也是房倒屋塌。我家住的五間瓦房頃刻一片瓦礫。
母親和弟弟、父親被壓在西屋。出于母性母親一把把剛剛五歲的弟弟攬在懷里,靠瘦小的身軀為弟弟撐起一個小小空間,身旁的父親被檁子死死壓住胳膊不能動彈。在東屋的姐姐、奶奶和我也被壓在里面,當我用手拉姐姐時,摸到了黏黏的東西,我告訴奶奶“姐姐腸子出來了!”
平時抽煙的奶奶點燃火柴,看到姐姐腦袋被砸開了。奶奶拍著炕沿哭了!
在另一個屋住的哥哥被地震甩了出來。18歲的哥哥開始在外自救,把家人摳了出來!
當時余震不斷,當母親知道姐姐被砸死的噩耗后,母親沒有哭,鎮定地說:“先顧活著的吧!”她仔細地把姐姐全身擦干后,穿上她最喜歡的衣服。跟哥哥說:“把家里剛做的新大柜摳出來,做姐姐的棺材。”
地震后第三天,等人們從地震驚恐慌亂中醒過來時,姐姐被安葬在當時北打谷場的邊上,姐姐那年才23歲。
從此,北打谷場成為母親經常去的地方。在姐姐的墳頭,她悲痛欲絕,邊哭邊念叨著:“我唯一的能知疼知熱的女兒走了,我失去了幫我做針線活的女兒,是孫家唯一心靈手巧的女孩……”有幾次由于過度悲痛,神經出現了幻覺,說起了胡話。當家人和鄰居把她從北打谷場拉回來時,她都抽泣得死去活來。后來,家人和親友反復勸母親,這樣下去這個家就完了。有半年多,母親才從失去女兒的巨大悲慟中緩過勁來。
快入冬時,家家開始蓋防震簡易房了。母親忙前忙后,把從廢墟中挖出來的東西整理干凈,衣服都收拾好。入冬前,家人搬進了簡易房,開始過冬了!
哥哥到了談婚的年齡,母親開始找人說媒,之后又談婚事。我開始上初中了,弟弟開始上小學了,年邁的奶奶也更需要照顧……母親的小腳更加忙碌了。
地震后,父親去農場學校當代課老師,隨著國家平反冤假錯案,父親的問題得到徹底解決,又回到教育崗位。母親過日子的勁頭又開始大起來了。
在我中學住校期間,每次回家,母親都會早早起來,為我炸一罐子豆醬,烙上幾張大餅,帶到學校。
三
幾年后,我參加了高考,考上了石油管道的一個學校。臨行前,母親給我整理衣服,專門找當地裁縫,給我做了一條藍色的的確良褲子,到商店買了一雙豬皮鞋。到當地木器廠打個木箱子。這在當時家里條件下,可以說很奢華的。
分配工作幾年后,我娶妻生女。由于夫妻工作忙,妻子休完產假后,需要上班。當時,單位福利分房,需要排隊,年輕人沒有房子。當時,我工作單位報社有個周轉房,平時家在北京的老總編有時住一間,另一間平時沒人住。報社工會領導看到我們小兩口不易,暫時借住在那間房里。
母親沒有出過遠門,心疼剛結婚的小兩口,把家里事安排妥當后,由弟弟陪著從老家坐汽車轉火車過來幫著看孩子,一住就是半年多。
母親在農村用稻草燒飯,不會用液化氣罐。母親就跟我們認真學,學了幾次,居然也學會了。
母親沒有來過城里,居然和鄰居幾個老太太處成了朋友,經常互相走動串門。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都是端上一碗給幾個老太太送去品嘗。母親包的大菜餡兒餃子很是好吃,皮薄餡兒水靈,一下子可以吃上30來個。由于老家地處海邊,河里魚蝦很多,母親在老家學會了做魚的絕門手藝,現在看來有點像灶臺魚的味,到城里后,也經常給我們改善下。后來孩子大了送了托兒所,母親又回到老家。
回老家后,為弟弟的婚事找人張羅,弟弟有了工作后結婚了。
過了幾年,母親得骨質增生壓迫了神經,常常手腳發麻,每次回家我都從城里大醫院買上藥帶給她。過慣了苦日子的母親總是問我:“挺貴吧?”我都告訴她:“沒事!您盡管吃!”母親都是舍不得多吃,藥液每次都用小瓶蓋倒一點喝下去,每次回家藥還有幾瓶沒有吃完。
母親過了八十歲后,眼花手用不上勁,她做不了鞋。母親的小腳鞋很難買。我轉遍了北京、天津,終于在一個老字號的商店里找到了,尺碼在老家時我用手量過,我一下子買了幾雙。我和夫人打電話告訴了母親,她像孩子一樣高興極了,天天盼著我什么時候回家。當放假回家時,我帶給她,她用昏花的老眼把這幾雙鞋反復看,自言自語地說:“城里就是好,連這小腳鞋都有。”
我告訴母親:“您盡管穿,我給買。”母親有了鞋之后,常常去街上溜達,顯擺這鞋,見人就說:“我在外出門的兒子買的!”母親都是把兒子對她的好,到處去宣揚。
后來,我又給她買了一雙小腳牛皮鞋,母親格外喜歡總是對我說:“這比當年你上學我給你買的豬皮鞋好多了!”從母親的眼神中流露著對兒子當年的虧欠!
母親對這雙牛皮鞋格外喜歡,經常打鞋油,擦干后,放在窗臺上。她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留著我老去時穿吧!”
后來母親不小心從炕上摔到地下,造成骨盆骨折,從此,年近九十的她,再也沒有起來。
母親當年哭姐姐落下眼睛不好的毛病,在河北唐山做了一次白內障切除手術后不久,眼睛視力又很快不行了,到最后一只眼睛完全廢掉了,另一只眼睛只能看到微弱的光線。母親最后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一下臥床十年。
四
按照鄉俗,一個人去世后三、七天才可火化入葬。期間,供親戚朋友、四鄰吊唁。第三天,母親遺體火化了,當我從殯儀館抱著母親骨灰袋子往家走時,感覺骨灰袋子沉甸甸,散發著余溫的骨灰,暖暖的、熱熱的。母親,您那瘦小身軀,扛起了一生那么多重荷,用情溫暖了多少家人和四鄰。
我默默地念著:“母親,您終于可以安歇了,我們回家吧!”